《一路尘土飞扬》鸡蛋豆皮

85、第八十五节

　　“我很不高兴！”
　　美东时间的深夜，在天使之城一家四星级酒店里，慕洵美收到了住在隔壁房间佟乐给自己发的这则只有五个字的微信，这是她此次差旅行程的最后一个夜晚。这几天，只要没有具体工作安排，她便见缝插针抓紧时间外出见当地的同学与朋友，今晚与故友惜别后，回到房间的她懒得立即回复上司，卸妆刷牙洗澡后，倒头便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早上，才假装刚收到信息一般：“佟总，昨晚我早早就睡下了，您为什么不高兴？”
　　“你不理我，所以我不高兴。”
　　这种带有某种暗示和骚扰意味的信息，让慕洵美感到尴尬，她无言以对，但完全不在乎。
　　两人的这次行程，是基于运通集团前不久成功收购海外院线。佟乐自两三个月前，就不遗余力向毕岩建议，以此作为契机，拿下相关的资源在国内的销售代理。当他了解到大洋对岸也同样有专门负责电影广告的运营商——USCM，经一番信息搜集、情况梳理和前期准备，在实现与对方业务负责人顺利对接后，佟乐决定前往该公司位于加州的总部，进行实地考察和商务谈判。前不久的部门全员大会后，他还热热闹闹、煞有介事地安排内务团队对部门员工进行英语水平调查，不过在其心目中，实则早有中意人选：回国不久，入职不满一个月的慕洵美，毫无悬念被甄选为部门总经理专职业务助理、翻译兼秘书及随从，陪佟乐前往LA进行业务洽谈。
　　慕洵美是80末，其父母所经营的家族生意，在90年代取得很大成功，令她十分幸运得以在一个逐年变得越来越富有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初中刚毕业，她就被送到枫叶国，在那里读完中学，后来又在山姆大叔的国度完成大学学业。对于这个家中的独女是否工作赚钱，父母并不在意，因为以目前的状况，即便一辈子不工作，财产也足够她这辈子过上比绝大多数工薪族要风光、体面和富足数倍的生活。所以，在回国后的短暂日子里，她如Party Queen一般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并在年轻人经常光顾的夜店，机缘巧合地结识了霍建柏。她几乎就是许多富二代的典型：从不缺钱，只要自己的人生和原生家庭不发生重大变故，物质生活可以永远精彩。自幼毫无悬念地享受着几乎是最好的一切，年纪轻轻就品尝过奢侈华丽带来的精致和浓烈。
　　但随年岁渐长，几乎生长于世外桃源的她，伴着心智的成熟，也开始有一些自己的烦恼。
　　在枫叶国，慕洵美有一个自少年时代起，就因年龄相仿，也同样自幼孤身一人被双亲送到遥远异国他乡的青梅竹马。成长中相似的孤独感，让两人自然而然成为无话不谈的异性好友，这段友情维系了多年。然而，一年前，这个仅年长她一岁的异姓兄长，其父亲在和生意伙伴之间的过节所引发的一场激励冲突中，被一把不慎走火的手枪误杀，自此，她亲眼目睹了这位形同至亲的哥哥所遭遇的，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到近乎绝境的命运反转：他不得不结束自己正在参与的野生动物保护项目，从非洲回到母亲身边，处理棘手的家族生意；他不但要面对供应商追讨欠款，父亲所经营的公司，还因投资人对身为长子的继任者不信任，而面临资金链断裂的窘况；往日他无忧无虑，可以肆意追求个人梦想的生活，顷刻间不复存在，而那些曾锦上添花的亲友，突然对其唯恐避之不及。这一切令慕洵美意识到，对大多数平常人家的孩子来说，自己这仿佛置身童话般的生活环境，也许某一天一觉醒来，会最终如同肥皂泡般破碎消失。
　　其实，对于自青春期就开始接受美式教育和文化的慕洵美来说，富二代算不上是一个值得炫耀的身份。曾经在美国的不少同学和朋友，虽也不乏纨绔败家子，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在成年后，靠自己打工赚生活费或以优异的考试成绩拿奖学金。这让她不禁反复问自己：除了父母的万贯家财，以及他们无条件给予自己的钞票，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技能和特质，可以突显自身优势在这世间立足？假如万一如自己的发小一般遭遇家庭变故，自己又是否有充足的准备去力挽狂澜，拯救家族于灭顶之灾？渐渐地，她同样渴望自己能自食其力。毕竟，在人的漫长一生，没有谁能保证明天一定不会发生什么，而只要自己有一技傍身、经济独立，起码就不用过于担心人生遭遇任何重大变故带来的无助与无奈。
　　成功，是每一个人都渴望和追求的，因为成功不但能带来更多的个人资产，还能带来一种自我肯定的成就感，以及用金钱也无法买到的充实与自信。也许，钱能从某种角度衡量一个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的成功，那从小就不缺钱的孩子该追求怎样的一种成功？
　　虽然对慕洵美来说，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可她由此陷入了一种深深的不自信：那就是，自己要怎样做，才能真正拥有在这个丛林世界里的核心竞争力？假如自己作为一个有手有脚智商正常的成年人，还只能依靠父母和家人才能过上好日子的话，只怕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她的确想通过努力，告诉周遭的亲友，自己不仅只有一对有钱的双亲，还有能自给自足的工作收入，有趣的灵魂，以及丰富多彩的生活。当她在不经意间向霍建柏透露自己希望找一分正经工作，证明其有能力养活自己，而不是当一个在家吃闲饭的富家女，对方非常爽快地以一个部门基层主管身份，向她提供了这份底薪收入并不高的销售岗位的工作。自此，这个每天看心情选择开玛莎拉蒂，保时捷或者奔驰上班的富有美少女，开始了自己最初的职业生涯。
　　自上班第一天，她结束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乖乖准时上班，试着认真学习行业相关知识，中午也会不时与关系不错的同事们一起在公司附近吃廉价小餐馆。在与大家相处的过程中，这个高情商的富家女，处处表现出礼貌周到和得体，因此迅速收获不少同事的喜爱，在大家心目中，她不但肤白、貌美、大长腿，而且年轻、富有、聪慧和追求独立。
　　漂亮的女人，也时常因美貌给自己带来诸多烦恼。
　　佟乐想像中的差旅行程，应该是全程有一个对自己照顾周到的漂亮女下属，替自己安排办理乘机手续、换登机牌以及预定食宿出行，即便不指望她做到无微不至，至少也要让自己感受到存在感与被重视。然而慕洵美虽不是一个完全定义上的香蕉人，但在北美生活多年的她，对工作和生活的区隔有着明确的定义，在她眼里，公务出差，除正经业务工作，或商务谈判之外，其余事宜，一个健全人理所应当自理。和上司在差旅过程中建立相互了解和信任，增进感情，完全不在她的计划和概念中。因而在飞往洛杉矶的十多个小时的航班上，佟乐令她感到不胜其烦，原本打算与上司分别坐在不同的靠窗位上，互不打扰地度过长途飞行的她，不得不忍受强行要求坐在自己身旁的直男癌晚期患者，一路滔滔不绝地向自己介绍其曾经牛叉哄哄光辉闪闪的过去。佟乐从自己呱呱落地一直聊到他如何在电影行业指点江山，而富家美少女对眼前这个如上了发条一般的话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完全无感，对汹涌澎湃强行灌输进自己耳朵里的一切，她感到不胜其烦，并度过了人生中不太愉快的13个小时。
　　如果说，正室大房是佟乐的生活和事业伴侣，温卉曾是与自己匹配度颇高的灵魂伴侣，那么慕洵美几乎符合这个从中部并不富裕的农村走出来的男人，对于一个女人所有的期待和想像。
　　慕洵美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一头柔亮乌黑浓密的中分披肩长发，肤如凝脂，唇红齿白，五官轮廓完全符合国民老公找女朋友的所有审美标准和要求。并且她身材修长，家境优渥丰富的物质生活，为她大学主修奢侈品市场营销提供了先天优势和条件，这也造就了其不俗的品味与时尚感。比起部门内大多数女生比较偏日韩风格的穿衣打扮喜好，她更倾向简洁利落的欧美范，这另其在繁花似锦的电影广告部，显得醒目明亮。
　　可惜，慕洵美注定不是那个因男人的辜负，就情绪失控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温卉。佟乐自认为身上所笼罩的，也许足够能吸引老情人的光环，在这个自己的现实生活中身边永远充斥着钻石王老五的富家女眼里，就如同镜子反射投影在墙上的一抹既不自然、又虚无刺眼，令其感到很不舒服的白光。飞机上滔滔不绝的佟乐在她看来，如同一只卖力开屏的公孔雀一般，一味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为之感到骄傲的自以为是里不能自拔，并且还不停忘我显摆，殊不知对方与其本不是同一物种，对他那一身花里胡哨的大尾巴，根本欣赏不来。
　　佟乐的确是重度直男癌晚期患者，且属病入膏肓的那种，炫耀自己的学业成就、事业成功、强大富有，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向一个女人示好的方式，也是他唯一懂得的，与异性沟通的语言。然而，在他眼前这个见过高山大海，有着较高人生起点的富家美少女，未必会因对方的物质财富动心，她更看重涵养和见识。她或许会稀罕一个在工作事业、学识学问甚至是哲理智慧上的导师，而绝不是一个土老冒又不识趣的狂蜂浪蝶。不可否认，一个有情趣的灵魂远比那些只会一味用钱砸，充满铜臭的雄性动物，对女人更有吸引力。只不过，一个人要练就有趣的灵魂，必然要付出不菲的显性与隐性成本。
　　这一次的差旅行程，也令佟乐极为不悦。在美国的整整一周，除业务考察，商务谈判之外，不谙英语的佟乐被漂亮的女下属彻底晾在一边。慕洵美总会利用工作之余独自一人外出，找当地的同学和朋友见面叙旧。和出发前的预期及想像截然不同，全程自讨没趣而郁闷到极点的佟乐，因此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懊恼情绪，用深夜微信向对方表露自己的郁闷。
　　经过双方都非常不满意的这段商旅行程之后，佟乐在部门内部会议上对慕洵美予以公开批评，理由是：“不给我翻译。”从此，这个富家女重新回到由岳正君分管的北区销售团队，正式成为向霍建柏汇报工作的一线销售，而这才是让她真正感到安心、顺心和期待的一份正经工作，即便自己毫无工作经验，即便手头没有任何一个客户，她相信只要肯努力，发动身边的手里的各种关系，就一定能成功拿下订单，向父母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由此，这段令她嗤之以鼻的短暂职业生涯，才算真正开始。
　　佟乐借职务之便和慕洵美套近乎未果，将其发配回销售岗位，不再企图带着她四处乱逛，这倒为丘恩泽对其更勇猛更直白的追求提供了便利。
　　其实，作为一个从不缺仰慕者和追求者的白富美，从丘恩泽第一次和自己打招呼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思。而对后者来说，这是他曾经遇到过的，最为之着迷的目标。丘恩泽的感受与佟乐不谋而合，慕洵美符合他对一个女人的所有期待：漂亮，聪明，不过他更看重的优点则是——十分富有。
　　此后，丘恩泽使出浑身解数，不顾众多同事私下议论与各种闲言碎语，向心中的女神疯狂表达着自己的钦慕之情：约吃饭，看电影，外出旅游，看展览，去夜店，看舞台剧、听音乐会，听相声……可不论丘恩泽的花招有多少，慕洵美就是不接招。当这个从西北农村走出来的高瘦理工男，一次次地从隔壁的办公室跑来找自己，慕洵美除了感到厌烦，没有丝毫骄傲和满足感，在她眼里，这些连蜜蜂蝴蝶都不算，不过是几颗盯着肉的苍蝇。
　　其实，有过从小独自在外生活学习经历的孩子，对自己想要什么大多有非常清晰的认知，慕洵美知道，自己是来工作学习，不是来找男朋友谈恋爱，另外，美貌令其在成长过程中，面对五花八门的追求者早已司空见惯，由此练就了一身拒绝骚扰和周旋于各种不得不应酬的关系的技能。也许在佟乐看来，利用职务之便所给予的海外出差，是一个相当大的甜头和好处，而对她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至于丘恩泽，不过是众多裙下之臣当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甲乙丙丁。这个出身富裕的大美人，即便面对和自己经历身世类似，又有着各项让人眼花缭乱的头衔所背书的异性，也未必动心，更何况这些在自己面前不停流哈喇子，仅靠自己奋斗打拼，才勉强混成一个并没有太高含金量的职业经理人。
　　现实就是这般残酷，父母所拥有的物质财富、经历阅历、见识学识、修养性格等等这一切，才是一个孩子真正的人生起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