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尘土飞扬》鸡蛋豆皮

203、第两百零三节

　　入夏后，空气中的水分逐渐增多，预示再过几周，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闷热天气就要到来。周三下午的CBD主干道，车流熙熙攘攘，繁忙而紧张，蒋修齐形单影只地坐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内。
　　这个办公室，他一坐就是17年。
　　当年，CHESNEAU & PELE集团看好中国大陆市场业务前景，来华注册成立公司，他可以算得上是第一位本土员工。那时，对外的前线业务和对内的后勤服务，都由他管理，部分品牌负责市场推广业务的团队，甚至也曾经他之手从五花八门的渠道招募。
　　不过，在CHESNEAU & PELE（中国）的销售额每年以几何倍数高歌猛进下，蒋修齐逐渐转为只分管后勤及业务支持部门，至于他一手打造的美女兵团，也随其脱离核心业务而风流云散去地四处飘零，最后消失在茫茫人海。
　　回想十多年前，苦于没有相关的人力资源，公司又与不少国际知名连锁酒店有会务场地租赁业务往来，集团下一些品牌的市场及公关主管，是他挖空心思从豪华五星级酒店的商务中心和销售部挖过来，清一色身材样貌气质俱佳的养眼美女。彼时，每当蒋修齐从办公室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总有种置身繁花似锦的赏心悦目和欢快感。而现如今，偶然看看各业务部门的一些陌生新面孔，他就忍不住躲在自己那宽敞明亮的独立办公室里皱眉翻白眼，并暗自嘀咕：“这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虽然工作可供蒋修齐施展能力的空间越来越小，期间也不乏知名跨国公司以更有吸引力的薪水诚意力邀其加盟，但毕竟供职CHESNEAU & PELE多年，熟悉的环境、公司整体稳定的销售业绩、比较安逸的工作节奏、较小的业务压力、还算满意的收入，这些都是其他平台所无法比拟的，因此，他从未想过要离开。即使集团总部曾有意调派其担任一核心业务部门一把手，他也没有动心。一来，自己扎根分舵多年，距总部一千多公里，不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山高皇帝远地任一方诸侯很是自在；二来，核心业务部门一把手需对年度销售指标负责，但市场风云变幻，不是单一人能力所能控制，可公司的考核又颇为残酷，和大内总管的逍遥快活比起来，那些肩扛业绩压力的品牌总经理们虽然赚钱比自己多，可也不过是外表风光却终日内心彷徨的大销售。
　　儿子再过两个月大学毕业，计划秋天启程赴美常春藤名校读研，蒋修齐打算8月利用年假，陪夫人一起送孩子去学校，顺道在北美各地环游一趟。此刻，他正有条不紊地为休假期间的安排做提前准备——上网查自驾游攻略及预定酒店住宿等，还要预先布置好各项工作，以免自己不在岗时需要处理突发事件。再看看日程表，下周法兰西商会安排了一个晚宴，他必须代表集团出席，对方上周已发邀请邮件，正在等他的回复确认。想到此事，刚打开邮箱，他却收到一份人力资源部的邮件。
　　人力资源部的群发邮件，通常要么关系到每个人的福利，要么涉及公司内部组织架构变化，当中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大。于是，蒋修齐决定将回复法兰西商会的邮件耽搁一会。
　　“由于个人原因，Maeva品牌销售经理Daniel和Kevin向公司提出离职。公司感谢他们过去所作贡献，祝二位生活幸福前程似锦。”
　　读完邮件，蒋修齐皱起了眉头。
　　过去六个月，Maeva的品牌与市场营销团队与其在中国大陆的承销商集团合并，这是集团在法国的高层确定的该品牌新的市场运营策略。未来，CHESNEAU & PELE集团只负责Maeva的品牌推广，承销商全面负责产品的全国销售。由此改变了过往多年来核心市场由CHESNEAU & PELE集团自建销售团队，非核心市场交由承销商团队开拓的业务布局，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不可避免的人员变动和大调整。
　　团队刚合并，两个负责大区销售的经理就宣布离职，在蒋修齐看来，这摆明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做法，一阵唇亡齿寒兔死狗烹的滋味涌上他的心头，随即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
　　随着蒋修齐的回应，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半小时前在邮件里被宣布离职的Daniel，他是个身材高瘦面色苍白的70后，已婚已育，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女儿。
　　千禧年来临时，对许多应届大学毕业生来说，进入外企意味着舒适优雅的工作环境，出入高端体面的场合。当年，能得到不少同学梦寐以求的这份工作，Daniel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此格外珍惜。虽是J城土著，可他从未因没有户口、住房等一系列压力而懒散怠慢，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Maeva的大区销售经理的岗位上一干就是10多年。近几年，在就业市场上，外企的吸引力虽有所下降，但他早已适应了西方的企业文化和工作方式，因此从未想过挪窝。三天前，集团人力资源总经理找他谈话，表示公司对他的工作表现不满意，理由是业绩下滑和客户投诉，决定与他解除劳动合同。Daniel对公司的无情无义感到愤怒却也无奈，和蒋修齐一起共事多年，他始终将这个头衔职位高于自己的分舵老大视为兄长。后者不但与公司各高层有不错的个人关系，与不同部门间的日常工作配合也颇为愉快，因此，在Daniel看来，或许对方能为处于困境中的自己提供一点建议和帮助。
　　见来者是Daniel，蒋修齐热情地站起来并迎上去，示意对方不要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对面的座椅上，而是邀请他到会客沙发上就坐，还亲自动手准备泡一杯品质上乘的绿茶以示款待。
　　Daniel复杂的面部表情让蒋修齐还没等对方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是为刚刚HR的邮件来找我的吧？”
　　“嗯！”Daniel点点头，压抑着愤怒，委屈地诉苦：“HR给我的理由是两条：一是业绩下滑；二是客户投诉。可现在这个市场环境，业绩下滑是普遍现象，更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至于客户投诉，也没明确是哪个客户为何事投诉我。我没有犯什么大错，在公司也干了十几年，说炒就把我炒了，我真是想不通，打算去申请劳动仲裁。”
　　“Daniel，公司解雇一名员工，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现在Maeva的市场团队和承销商合并，大家是一家公司，但销售业务全部由承销商负责。你说，搁谁当了老大，这白花花的银子每天从手里过的岗位，不希望用自己的亲信呢？你呀，没做错什么，无非就是倒霉，只不过你不是新领导信得过的人而已。自古要干掉一个人，罪名莫须有，这不难理解吧。如果你不服气，当然可以走诉讼或者劳动仲裁，和集团对簿公堂。只不过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就相当于大家撕破脸，也许你能争取到多一点赔偿，但是，你被解雇，这一不公平的事实，无法挽回。如果日后你还想在这个行业圈子里混，为了后续还好找工作，我劝你不要把事情闹大。”
　　蒋修齐一边说，一边给Daniel递上自己刚泡好的茶。后者听完这番开导劝慰，刚进门时的愤怒与不解，似乎消了一半，便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蒋修齐看着眼前的老同事，内心未见得比对方更好受。一起共事多年，自己年长Daniel十来岁，始终把他当自己的小兄弟，如今公司内部组织架构发生变化，殃及无辜，他除了不忿，也只有无奈。于是，他拍拍Daniel的肩膀，继续说道：“你看我，也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资历很老，要价不低，干的却也不是什么高技术含量的工作，没什么可以拿得住公司的资本。同样的位置，老大完全可以用一半的价钱，在市面上找更年轻的人来干。万一有一天，上面要解雇我，我也就只能认命。所以，别想那么多了，辛苦忙乎了这么多年，这次公司赔偿你一笔遣散费，权当请你出去玩。你呀，拿着这笔钱，好好给自己放个假，趁孩子暑假，带全家出去走走。生活总要继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收拾收拾心情。你干销售，和我还不一样，在任何时候任何企业都需要销售人才。你的下一份工作，好找着呢！”
　　看着蒋修齐，Daniel下意识点点头：“唉，事已至此，听您这么说，也唯有如此了。您先忙，我明天回来收拾个人物品，周五Last Day。周五中午我请您吃饭！“
　　蒋修齐再次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鼓励，并把他送出了自己办公室。
　　关上门，刚刚一脸激励的表情松懈下来，蒋修齐回到自己的座位，心情极其复杂。想来自己供职这家外企二十多年，虽经历了不少人来人往，一些是因为个人有更好的职业出路，一些是因为涉嫌操守问题主动离职，在他看来这都是常态。可这一次，他切身感受到了念书时在课本中所读到过的关于资本家如何无情无义的内容。与集团中国区总裁Hugo Chan一起共事这么多年，蒋修齐觉得两人之间多少有点情份，算是快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可他发现最近出现了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往常Hugo Chan心情不好，如果业务没办到令其满意的程度，便会毫不客气地指责下属，不过后续，事情过去了，也就一切如常。最近这几个月，不知道怎么，遇到摔碎杯子打破碗之类的情况，Hugo Chan却不骂了。以Hugo Chan对工作要求之高，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做派，突然变得如此宽容，这在蒋修齐看来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凭借自己在公司多年的经验，他嗅到空气中有些与往常不同的味道。
　　于是，他一边回味着最近弥漫在内部的、略带怪异和难以言表的气氛，一边继续回复法兰西商会的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