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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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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露满,凉露满,银桂花香,狂酲一枕,平生往”。
墨黑无际的江面上,有一艘渔船渐飘渐近,船首桅杆上吊着的油灯,闪着点点幽光,船头似围坐着两个艄公,边饮酒边击打着节拍,唱些不成调的乡谣,曲调婉转哀鸣,带起略过水面的夜鸟几声尖唳。
水鸟叫声凄厉刺耳,猛然间惊醒了目光涣散的姜织。
渔船划来的拨桨水声渐近,艄公们唱曲谈笑近耳可闻。姜织陡地瞪大了双眼,突然意识到什么,脑海里闪过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救命!”
秋冬时节的江水冰冷刺骨,姜织已被冻得肢体僵硬,五感渐失知觉,只是凭借求生的渴望,死死抱紧了一段枯木。额前的凝结成团的血块糊住了她的眼睫,任凭如何心急如焚,干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渔船从她身侧不远处划过,河面印着微弱的光,水声簌簌,一阵波光荡漾,艄公并未发觉河面上还飘着人。
姜织的眼里似要渗出血来,借着回光返照的力气,她破风箱似的喉咙里,终于溢出支离破碎的呜咽声:“救...命...”。
银白的半弦月洒在水面上,寒光闪闪,浪头打过,冲散了姜织身前的木段,她满心绝望的撒开手,眼看着自己缓缓没入水中,姜织睁大的瞳孔焕出最后微光。
艄公摇着桨唱完乡谣收尾一阙:
行路难,行路难,素月有光,英灵尽归,把乡还。
沉入河底前,姜织耳边响起方才听到的小调,嘴角边竟扯出一丝笑来。
回想这短短一生,苦楚尝尽,若再来一遭,再不妄想天开,贪图无妄之财,做了那无根的浮萍。
不过总算,听见了几声故土乡谣。
*****
年末岁寒,积雪铺地,万物萧瑟。
茶和山姜氏祠堂却难得热闹,一大早就闹哄声不断,正堂内,几个青壮正着单衣,举着大木槌,围着石舀在舂打冬糍粑。
从饭甑子里刚倒出来的蒸糯米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无比的饭香,那股子清甜喷香迅速盈满了祠堂。热蒸饭颗粒可数,倒入石舀经由木槌反复捶打,即成了绵软柔韧的白团,米香更浓,勾的周围人勿论老少肚都眼馋腹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看。
众人皆眼巴巴地盯着打糍粑,似乎闻着米香就能饱肚,一位身形瘦削的妇人却悄悄退出了人群。她面无血色,神色张皇,带着些迟疑,低头瞥了眼里堂的神龛。
神龛前摆着两张供桌,正中一张摆满香烛、纸钱、油灯等祭祖一应用品,居后一张用盛放着猪头肉等牲物,以及几只空碗,那是待会用来盛活牲血的。
妇人眼里充斥着慌张矛盾,顿了几秒,像是念及什么,狠狠一咬牙,脚步不停地飞快溜进了后院。
后院里空无一人,帮厨的都去前边看热闹去了,厨灶大铁锅里还熬着稀米粥,香气翻滚,妇人闻到粥香,肚子发出几声咕噜空响,但她未做停顿,而是直奔鸡栅栏而去。
栅栏里关着十来只鸡,她不敢挑公鸡,知道那是用来放活血祭祖的,但母鸡不是,母鸡是祭祀过后给族老那些人煮了分着吃的。
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挑了只不那么打眼的瘦母鸡,她布满冻疮的手枯瘦如柴,此时却分外有力,那只瘦鸡尚未发出一声叫唤,就被咔嚓一声扭断了脖子。
妇人捡了鸡,一把藏在了襦裙里,从后屋夺门而出,着急忙慌朝家里赶。
她早起时就做好了准备,屋里备着一锅烧滚的沸水,灶台两侧堆满了枯枝枯叶,但因前日下了厚雪,柴禾浸了雪水有点潮,此时灶火已半熄,好在水还滚烫。
顾不得其他,妇人抖抖索索的把死鸡摁进锅里,一边手忙脚乱朝灶里塞柴,拿着火筒没章法地吹了几下,呛得连咳几声。鸡在滚水里烫过一遭又拎出来,鸡毛瞬即变得濡湿软陶,轻轻一撅就能露出白净的鸡胸肉来。
祠堂那边似是打完糍粑要祭祖了,热闹更甚,远远地传来了木鱼、唢呐、铜锣等混响声。
妇人心跳如雷,呼吸又沉又重,她眼睛激动得通红,双手被滚水也烫得通红,手下捋鸡毛的动作又慌又急,鸡毛扔进火堆里,腾起一股浊烟及焦味,激得妇人嘴角都止不住在抽搐。
辰时三刻,祭祀即起,师公叫人准备放牲血,后厨的人赶紧将公鸡捉了过去。
姜氏族长家有个堂弟媳,唤作赵阿良,早半年前就许诺儿女,等过年祭祖,一定让家里小的几个吃上一口肉。因而栅栏里那几只老母鸡,她这几日闷在心里数了又数,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今年轮到她家,定能分到一腿肉的。
公鸡都被捉去放血了,陈阿良出于习惯,又点着母鸡一只只的数,这一数,咦,为何不对数?再定睛一数,糟了!
赵阿良放声尖叫:“不好了,少了只鸡!”她几乎一眼扫过去就看出来了:“是那只瘦的,额前带花斑点的!”
后厨的妇人全慌了,你一声我一声的叫嚷,吵闹传到正堂,师公手里的公鸡甚至还没来得及见血。族长听到原由当即怒斥:“这还没祭祖,难道还能是鬼吃了不成?定是有人趁人多浑水摸鱼偷了去,连贡品的主意都敢打,也不怕断子绝孙!”
“搜,给我挨门挨户的搜!”
当即祭祖一事延后,族长家那几户人打头,提了棍子拿上麻绳就要走,师公正想说吉时误不得,但瞧见族长那神情,便也识脸色地闭了嘴。
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守着祠堂一应物品,姜氏族老带着人气势汹汹,从院头一家一家摸着捉贼!
***
姜织猛地睁开眼睛,头脑尚是一片花白,就隐隐闻到了一股焦臭味,下意识间她以为什么烧着了,几乎是本能地一腾起身,下了床就跌跌撞撞地朝着源头走去。
等妇人撅干净了鸡毛,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祠堂那边的唢呐打锣声竟然停了。心陡地沉到了底,她慌得眼睛都看不清,急急忙忙把鸡毛都埋进了树叶堆,想生更大的火,把这些都烧成灰,烧得一丝罪证都不剩!
但鸡毛是湿的,枯叶柴禾也是带潮的,狭小的屋内青烟滚滚,灰雾散布,焦臭味刺鼻,妇人慌得手足无措,只知道往灶膛死命塞柴,用火筒胡乱吹火。
“...娘...娘?”姜织才看清炉火边那妇人半边脸,就吓得双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迟疑地颤颤巍巍唤了声。
妇人听见了叫声,惊得浑身一战栗,侧过头,却看到自家瘦成一把骨头的闺女坐在了地上,巴掌大的小脸煞白煞白,表情似乎也是惊魂未定。
为母则刚,妇人一看到女儿,似乎收回了些神智,她倏地起身,似是要来扶起姜织,一团花白白的东西从襦裙下滚了出来。
妇人手忙脚乱将那东西捡了起来,飞快走来递给姜织,嘱咐道:“妹儿,你拿着,去叫醒弟弟,快跑!往山里跑!”她嘴皮子颤抖着,又加了句:“别让人瞧见,吃完了才准回来!”
手中被塞了一大团硬物,还带着滑腻的触感,姜织一低头,赫然看见是只剥光了毛的死鸡。
脑海“嗡”地轰鸣一声。
她甚至都没弄清楚这是梦境,还是人死之后的幻境。
妇人似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搂着女儿忍不住扑簌扑簌的流泪,一边扶起她去内屋叫醒幺弟,一边急声叮嘱:“这事你跟幺弟要咬死了,千万别让人知道,吃了就回来,别管娘如何,总之不能认,知道了吗?”
娘亲林移桃的面容就在眼前,瘦弱却有力的双臂正搂着她,耳边叮嘱声声句句,一切真实无比。
姜织眼内瞳孔一缩,像才回过神来,她扭头就外间跑,移开了两片门栓,将房门大开,屋外入目一片雪白,积雪能没过脚踝,她怔了一瞬,寒风吹得她又清醒了几分。
折返回灶边,拿了铁钳子把鸡毛和湿柴叶全掏了出来。林移桃慌得双腿都在抖筛子,压着嗓子哑声喊:“妹儿,你在干什么,烧了,把这些都烧了!”
“这都是湿的,烧不干净的,娘!”她抬头低声回,声音却比林移桃还哑,她看了眼屋外,“去叫醒弟弟来帮忙,快,他们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