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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庭院(雨桜MAYU) ...

  •   2、庭院(雨桜MAYU)
      一天。
      仅仅一天,能影响什么?
      风轻云淡的……
      鹤清多次站在那个庭院,他手中的晶体项链在微光之下仍旧熠熠生辉,尽力在光影即逝间告知自己的存在。云把天空都覆盖,好让雨水淌下来,他忘了这片灰天维持了多久,好像从那一天的爆炸起,这处庭院就一直下着雨。他也明知这不可能,空气里的湿度仅高了一点,不痛不痒地让环境显得更湿涩,就算他每次开门都看见雨水的滴答,但其实也是他,是他自己,愿意在每个雨后推开自己的门扉。
      他好像恋上了雨天,就像他恋上了只把项链置于掌心观看。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无法戴上项链,应许是因为疑惑。他不懂,为什么那一天太快、太唐突,在那一天前,少年的笑容偶然地在睡梦里惊扰自己;又在那一天里,反复让自己迷茫、无措、缺憾,然后画面像是被刺激般艰难拼回,但仅仅一张记忆里的图画是不够的;少年离开后,反倒更像被纠缠着不清醒。
      是湿意,是雨水,延着他的屋檐突然滴落到不停抚摸结晶的手指上。春天的雨果然是凉的,凉到鹤清缓缓叹出一口气,他的雨水从来没有过温暖,因为它们是要掉落、是要摔到地上粉身碎骨,光想着这些,就把自己冷却了,仅将炙热藏入内里,让人捉摸不清。透明晶体陡然间光彩一闪耀鹤清的眼睛,让他不自觉闭眼,但闭眼的一刻,不注意加重的呼吸,让他察觉到身后的淡若白檩香气。
      很冷,很快消离。
      他在逃亡间不曾注意,原来少年身上有着淡淡的白檩冷香,与水的湿润适应到恰好如痴如醉的地步,但这股气味同时很低调,要么深嗅、要么一个不经意,才能发觉这气息一直都在这里。当你想着你自己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它,因为没人为这一点点的迷离而停驻,我们都太匆忙了……
      感觉到身上忽然多出的热与重量,鹤清也不回头,只一手捉住那为他披上厚衣的人,他顺着他的手腕渐渐滑下,落到对方右手掌下的软肉。时隔多年,依旧是微凉、柔软且细腻、但又好像随时爆发着不可控制的力量,幸而一切未变,只是身心不同了。
      爆炸死了很多人,长老们几乎都死了,活着的也近乎残废不能再当试者,但大长老没死。鹤清大致能猜出原委,他没有再说话,他掌管的机关匙丢了,但依旧是鹤栖山的观主,仅仅是身心变了……
      “外面还很潮湿,你不要出去,植物又生长了该怎么办?”
      “小渡,天冷……”
      少年吃力地说,而鹤清的情绪总是很难在少年面前把握。那日的狂风曾呼啸过自己的脸颊,那日的残音曾诉说过鹤清不明白的话语,他仅仅是无力地将双手放下,他看过少年曾站立的风暴中心,那里特别的安稳,世外狂风暴雨,而他在的地方,一直平静。三年前鹤清最后哭着捡起了少年遗留的黑白球,他浓浓地感知到球中属于少年的“水之魄”在与“瘴”互相压制到不可歇停,他也感知到小球向手心安稳地摇动,然后他捧起二物的掌心向内合起,放在胸口作祈祷般试图安心,他有两个宝物、还有最诚挚的祝福。
      三年里,他搬来当初他消失的地方,并将他复活,他不知道这对不对,他所做的将会违背神论,但他心中的声音告诉他,少年还不应当死,他还想看他的笑,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所在的现实里,而不是一个又一个无限播放、反复轮回、却依旧不告诉自己谜底的幻梦里。
      他想要清醒。
      “小晴,给我个拥抱吧。”
      “嗯!”
      他依旧笑着,他在这里。
      鹤清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少年,他甚至取个名字都总取不好,但他要给少年一个“晴”字,大概是那天少年走后,天下大雨,把他的泪水一起昏花,他突然,很想看见一束犹如初见的暖光穿过层层林荫、穿过厚厚云霭,然后等来天晴,轻抚他的不安定。
      “晴”是他想过最符合少年的字。
      就如他一笑时,鹤清的雨天就晴朗了。少年现在已不如当年,鹤清无法让他完全恢复,他自己于众人来说是“天乾”的少年才杰,但他对“晴”来说只是一个庸医,他用最好的材料给他,却只是让他再现三个月的生机。
      三个月后,从他体内冒出的不知名植物就会生长成水蓝色的花树,而“晴”将于花树中与自己握手。最后的片刻再感受他的温度,似乎就连凉意都不真切为温暖,从指间消失、到笑容里褪色,他突然地来、也将突然地走,满天的蓝色荧光就像他们一起看过的芦苇花飘荡,而他生长了植物的喉咙无法说话,他也不说痛,不说植物生长出是何感受,但他的笑,从不随风离去。
      要开心啊。
      那是他笑时挂在嘴角的无声喃语。
      鹤清本来想哭的,但家里多了个爱哭的傻子,他就哭不出来了。
      知道吗?现在的他,比小晴足足高了一个头,再哭的话,就不像话了啊……
      从颈后伸出的双手安好置于鹤清胸前,背后贴上温热,他呼吸浅浅,拥抱得不紧不松、不剥夺也不离去。鹤清稍稍向后舒展自己的身体,雨露从树叶上滑落,滴的一下,今天也算不错。
      三月的日子在流逝着,鹤清摆满卷轴纸页的书桌上安然静置着一个由碎步拼接的布鸽和木片粘结的庭院模型,前者鹤清用无色璃树叶(形如芭蕉、肉无色、叶莹白)做的袋子包着,后者鹤清放在无色璃盒中。现在又添置了一罐雨花石,鹤清失笑过,“晴”不太听话,告诫他少外出,可他依旧不知从那里找回一堆石头、鹤清还记得他撑着伞,蹲下身来将石头捡起,雨水刷刷过他伸出伞外的手,而他的眸子是亮的,就仿佛雨中的雨花石真能开出耀眼的白花,即使那只是雨滴打碎在坚硬凉石上的一瞬错觉。
      但鹤清万万没想到“晴”将石子送与了自己,用自己做试验剩下的璃瓶好生装着,再满怀期翼地交给自己。想来也一笑,他每一次面临消亡、再重生,都是一无所有的赤子,但他却莫名记得自己的事。
      三月三,梨花新雨时……
      鹤清轻柔覆上“晴”生长出花枝的左鬓,这不难看,他本来生的极好,水蓝色的柔枝搭配白嫩的细碎花苞还算不错,像他是林间冲出的鹿仙,着了一身浅淡的花色决心投入清幽的河,踏水隐于烟中。
      “疼吗?”
      孩子气的笑颜,鹤清为他将眼前垂下来的花蔓别到耳后,避免扰了视线,让他一不小心撞到了哪里。因为多年来不曾改变,他穿着鹤清以前用的“天乾”白色试者服,袖子偏长,他又不会用绳结自己系上去,就由着衣袖盖着自己的双手、顺便闲时自己荡着袖子玩耍,傻笑的他在鹤清触碰后就停止了玩闹,待鹤清问他,他更是将手放下来垂在两侧。不开口,他摇摇头发出“嗯”的鼻音。
      “我们等会儿就去做试验,给你换个新的身体。”
      他依旧只是点头。
      “张嘴。”
      鹤清察觉到什么,他的言语中带着微末的怒气,“晴”向后退,而鹤清捉住他,少年不再如当年厉害,他现在的身体无法承受原本强大的力量,为了防止体爆,鹤清给他注上压制环,经脉基本是闭塞状态,虽还能流出微弱的点点“魄”,但也仅够日常使用。鹤清抓住他不再困难,之间鹤清一个前倾就捏住“晴”的下巴,将他的嘴打开,喉咙处用光一照,没有白色、也不是肉的鲜红,是薄薄的、刚生出的、水绿的植物根叶。
      这次生长得有些快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少年表情疑惑,或许对他来说,也是难懂。
      他为了不悲伤而缄默,却还是带来了悲伤。
      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窗外淅淅沥沥起来,他牵着“晴”。
      “走吧,一切会好的。”
      叮。
      头顶十二个白灯打开,让“晴”的影子消失,他蓦地被白光恍到眼前钻出无数虹圈,一环一环的,也不知套中了谁。但他意识麻木,逐渐失去感知,在一个闭眼后就沉睡。鹤清冷静又熟练将各种导管插入“晴”的皮肤之下,刺破皮肉再旋转连接一个个小型符法,于他而言,不管多少次,那肢体被进入冰冷金属的声音依旧清晰,鹤清甚至能想到它们是怎样划过连和的肉、穿过流动的血。
      尽管他清晰地聆听了,但他依旧要运起电凝石,一刹那花火伴着流光全顺着导管冲向睡着的“晴”,鹤清没有被注射过麻醉剂,但他希望,麻醉剂真能如带刺的金色荨麻树般,香甜后能让人失去苦与悲,在梦里遇见好事、与外界隔离开,唯独不要的是不再醒来。
      他用肉身灵芝、无根清露和幻生芽为主药给“晴”打造新的躯干,适应“晴”传递过去的“水之魄”后肉身灵芝迅速在装满无根清露的试炼池生长,水面自下而上闪烁水蓝色柔光,将本是湛蓝的清露连着微漾,气泡翻涌,鹤清不知池底景象,只看见幻生芽的气灵从水面浮出、雨燕样的点点天蓝微光在整个试验室飞个不停。
      忽而白发少年从池中仰面而上,池水顺着他光裸的躯体不断滑下,他睁开自己的蓝色眼瞳,雪似的睫毛倏忽间颤动,谁也不认识地望来一眼,面无表情。随后他放神中微张开口,一片水花激流,又是蓝色的光。光散了、水花也退了,然后少年似从不存在。鹤清见后没有太吃惊,他只是闭上了与少年同时微张开的口,转到多盏白光吞去影子的试验床上,他还是一拳打在了床边的扶手上,而床上已没了生息的“晴”安静如初。
      “又失败了。”
      鹤清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他的脸,池水最后翻出一个泡沫,破碎,然后清澈染上昏昏的浊黑。
      “再用点材料就好,这很正常。”
      鹤清单手遮住自己的视线自言自语着。
      他清点了自己试验室中的剩余材料,为了以防万一,他打算出门去材料中心新买点儿回来,结果一开门就看见还活着的大长老。长老依旧是阴沉着脸。
      “鹤清,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鹤清捏了捏拳,脸无表情地回应。
      “我没有浪费时间。”
      “那你每月消耗的一万银贝是什么情况!你足足三年没有推出新的试验品!”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天乾’首席试者,不是什么普通人员!你应该担起自己的责任!”
      “我每天都按标完成任务!您还想要求什么?”
      “鹤清!难道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和三年前可比吗!你现在的态度连打杂的都不上!他们至少会做些新的东西!而你,只是一天到晚修理一个被‘抵减’后的废物,你愧对自己的才能!”
      “大长老……我一直以来敬您如父,可您要知道,若不是三年前您自己失误,怎么会落得今天的下场?你不是已经害死其他试者了吗!”
      啪!
      鹤清右脸被打的生疼,迅速发红起来,幸好鹤清不是什么受伤后容易肿起的体质,他现在还不算太难看。鹤清咽下一口气,直勾勾地与大长老对视,大长老的眼珠似要掉落下来,本就不大的瞳孔缩得如针粒般。鹤清觉得,他分不清人与鬼,大长老明明还活着,神情却像个鬼怪,也许行为也像……
      “你根本没有意识到‘瘴’的神奇之处!它能带来的价值远远超于我们先前研究的一切!”
      “……我没有意识到?你以为是谁……是谁救了你,是谁救了我们!三年前没有他我们早就死了!”
      “一派胡言!三年前的事态能够平息下来完全是靠‘天乾’的警者!”
      “大长老……说谎的是你,十一区的系统根本没有打开!当时是他凭一己之力吸入所有的‘瘴’!”
      “鹤清,我监管的‘天乾’不会出现这种错误。”
      “可我亲眼所见。”
      “糊涂!‘瘴’可以释放致幻气体,你所见的不过是假象!你辛辛苦苦修复地也不过是‘瘴’抗剂与‘瘴’反应后的‘抵减物’,你连最基本的原理都忘了吗!”
      “若只是‘抵减物’他怎么会有自己的认知!”
      “‘瘴’本身就是人的另一面,你用其与灵芝甘露催生抵消负影响后当然可以做到常人的状态!”
      “不可能!那一天是真的,他还在,项链也在……如果是假的,你为何现在才说!”
      “鹤清,我以为你自己会明白……”
      “我见的的确是真的,我还被攻击过,正是如此我才与他相见,这一切不会有假。”
      “这说明你从那刻起就中了‘瘴’的迷障,你一直都在自我欺骗,若不是强行治疗会影响你的大脑,我早在三年前就会清理这一切。可是鹤清,依我看来,这些年来你的表现还不如做了破‘瘴’治疗的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说谎……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只要我再找点材料!他!存在着啊!”
      鹤清克制后还是带着吼音吐出最后一句,他无法相信,三年的朝夕相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他转首看向试验床上的“晴”,阳光不太留情,仅透露些出许让房间显得惨淡,照在“晴”苍白的脸上更是虚弱缥缈,不真实吗?
      他觉得是活人的大长老像鬼。
      而生长出半边花树的“晴”安睡着,他却觉得是活得无比真实的人。
      他拍过门框,手上留了道红印。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存在。”
      他捏住墙边,用力后放手,当着大长老的面关上门扉,又用自己的符法锁好门,然后拂袖离去。
      他去的时候忘了拿伞,而雨水下个不停,他索性不管了风雨,只身投身烟雨茫茫中,雨密、雨急,飞星似的一梭梭白色水汽,而他大有义无反顾之意。
      曾见过。
      曾听过。
      曾触碰过。
      若三年只是假意,也只许自己唤得清醒。
      而他踏着雨声、随着长亭回来只是将怀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奔跑时装着幻生芽的璃瓶抖个不停,天蓝色的“纸燕”不断冲撞瓶口、想要逃脱,鹤清只唤是本性。可当他大步奔跑过一处大院后,他余光捕捉到一行黑影,当即丢下怀中物品。璃瓶打碎在地,在雨的浩荡里它的呐喊不值一提,透明碎片四处散落,滑出走廊,掉落到水坑里,像曾经鹤清的晶石项链般吸收进黯淡光彩又竭尽全力让光色更亮。水里,残片露出一半,一半清亮、一半泥泞。
      “你们在做什么!”
      鹤清推过一位白衣试者,失去后半力气的担架碰到地面发出清脆声响,躺在上面的“晴”自然也滑落,鹤清上前抱住他,愤怒地向大长老质问。
      “你做了不必要的事,我现在来将它们一一修正。”
      “我没错!我可以证明!”
      “没人需要你证明。”
      “大长老!逃避是你!一直是你!”
      鹤清扶起“晴”慢慢站起,他已经无法再谅解这一切,大长老甚至没有给他机会,就要将他试图证明的现实抹杀,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大长老,鹤清护好怀里依旧停止呼吸的人,他相信,机会是他自己抢回来的。
      “来人,拖走!”
      原先抬担架的两人向鹤清走来,鹤清慢慢向后退,大院很宽阔,但在“天乾”里,鹤清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去。他想向后跑,可带着“晴”的他显然跑不过两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他们的“魄”还比自己方便,属于肉身增强型、而自己,仅仅一个“材料感知分析”到这时显得无能为力。一人在后将鹤清架住、让他无法脱离,一人在前夺取“晴”、让鹤清渐渐看着那位白发少年的离去。
      鹤清伸手,奋力向前挣扎,但是雨水把头发淋的湿透,他喉咙都在作痛,也没有脱离这桎梏。雨滴什么时候大的像衣扣了?滚滚的球状里“晴”的身迹都变得奇怪起来,变的鹤清不再熟悉,他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记忆错乱不堪,拼凑不成一幅好画,他不断追逐的一言一笑,不断追逐的温和模样。
      “晴彦!”
      他于声嘶力竭、头痛欲裂里喊出这个名字。
      璃瓶里的幻生芽在瓶子碎掉后,找来了更多的幻生芽,雨滴也凝固,它们不再庸于尘埃,而选择回到更纯净的本源之中。疲累的鹤清看见先前他摔了一地的材料,它们徐徐向“晴”飞去,像他一次次看过的水蓝色柔光一样,在大长老和抬架人的目瞪口呆里,他看见“晴”的指尖,动了。
      他的六片翅膀展开,向后一仰,将那些壮年的人吓个一跳,雪白的发丝滑过雨水的痕迹,双眼睁开,他大概是看了天空的灰白。他看到了鹤清,正如鹤清看到了他。
      他的姿势有些奇怪,他的腿不再像以前打直,弯曲且吃力的一步步缓慢前进。鹤清好不容易升起的笑容逐渐褪去,“雨水”划过脸庞也不知是泪是汗还是真的雨。“晴”每走一步……他的膝盖就开始破出细小的口,露出内部的水蓝色植物的枝蔓,他还在走着,并越走越奇怪,越走就破碎的就越多。
      他的背部和颈部还开始冒出黑色的烟雾,就和“瘴”一样,这让鹤清想起他在自己面前挡住“瘴蜃”时的噩梦,他开始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晴”向着鹤清来,植物和黑雾都在蚕食他,而“晴”断去一只手、露出逐渐在雨里开花的树枝。他不管自己失去的,只用还剩下的一只手,将它抬起来,指尖稳不住,不停颤动,不知下一刻会怎样。
      他终于来到鹤清面前,然后左腿瞬间瓦解。
      鹤清即刻半膝下将“晴”抱住,抱住后,他近距离观看到“晴”的正脸,右脸被毁尽了,看不见漂亮的蓝色眼球,从眼眶里爬出的是白色花枝,将他所期待的“晴天”渐渐抹去。“晴”肩上也开始渗出黑雾,但与“瘴”的浊臭不同,鹤清只闻到双倍的白檩冷香,在雨水的苦涩里尽力甘甜。
      “晴”的手抚在了鹤清的眼角,如三年前一样为他擦去泪水,但雨太大了、鹤清的心情也太复杂,“晴”怎么擦都擦不完。他的唇部也颤动着,被植物穿过的喉咙再难发出任何声音,可就像他不愿意放弃带走鹤清的眼泪一样,他也不会放弃说出赠给鹤清的话。
      “……b……ha……p……”
      “……w……zai……”
      “……bu……ku……”
      “小渡……不怕……我在……不哭。”
      他已不再正常的喉咙里竭力咬出这八个清晰的字,他仍在颤抖,不停颤抖,最后他闭起眼睛,对着鹤清笑了。
      他在离鹤清不到一臂的距离生长为一颗纯白的树,花瓣飘零,落到鹤清的鼻尖上,鹤清在雨的冲刷里泪流满面,他将花瓣捻起来,果然是浓浓的白檩气息。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哭啊……”
      曾经鹤清纠结过为何要对“晴”这么好,为何要将时间都托与他的身上,为什么仅仅一天不到的时间,自己就对他印象如此深刻,并愿意一次次复活他,看见梦里他的笑颜。
      鹤清也在雨里笑了。
      大概是因为他先对自己好吧……
      他也曾以为自己是坏人,可以无情、可以做到置之不理,可当一个“晴”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
      疯狂生长的花枝开始纠缠不清,就像鹤清心里的纷乱,花树没有选择土地,它糟糕到一塌糊涂,但它倒进了鹤清怀里,中心黑色不断冒着,像火焰一样燃烧着树枝。鹤清却只是在雨水飘摇和声势渐小里痴笑着,树枝还在烧着,却不曾伤害过鹤清,最后花树也不复存在,一个黑白球落在鹤清掌心里。
      三年前他捡起它,三年后它回到他的手里。
      雨不下了,天渐渐放晴,乌云褪去一大块空隙,让阳光赶来。
      是晴天,也是雨后新虹。
      他仍将晴天带给了他,只是意义不同了。
      而鹤清痴笑着哭了……
      “要开心啊。”
      这是谁说的……
      祝福悄悄被风带走了。
      时间,又打乱了心情,不浅反深。
      极静之中轻声诉说,没有请求、不想请求,这只是鹤清的提醒。
      大长老最后也同意了“晴”的复活,应许是见到了他身上不可思议的力量,或是又被鹤清的执着吓到。但对鹤清来说理由怎样都好,他都不再信大长老,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还有很多问题想在“晴”的身上得到答案、还想明白自己真正的追逐、想知道被他遗忘的、想知道他能拥有的、想从“晴”的笑里看见两人的未来。大长老要求其他“天乾”人员加入“晴”的试验,鹤清同意了。
      不是他舍得,而是“天乾”不让他有其他选择。
      而且凭他的实力也再难前进。
      但有件事他还想去做……
      直接崩溃返还“魄珠”形态的“晴”修复程度远远大于从前,他的灵魂意识也更加残缺,这直接造成了他唤醒程度低下的现状。许多次鹤清红了眼睛,他自以为毫的技术无法跟上“晴”的原本结构,“晴”的相似材料极其稀缺,就算有,在目前“瘴”气暴动、奇异植物不断生长与其厮杀的状态下,鹤清也不知道怎么将他成功复活,毕竟他连平和状态下修复都只能激醒“晴”的小部分意识而已。
      “天乾”派来的人士林医者,这让鹤清松了一口气。
      “你果然很执着呢……”
      林医者感慨一句,这三年来鹤清总是最早离开中心试验室,而自己要管理药剂分配和研制监督,似乎每一天都特别繁忙,等好不容易闲下来一些时光,想到曾救过自己的人,林医者推着轮椅到鹤清居住的屋子敲门,鹤清也以存在危险拒绝了自己。林安看着自己不能动弹的腿,他曾捏紧过轮椅扶手,他也曾是可以自在奔跑行走的人啊。
      “他救了我,我也该救他,仅此而已。”
      最好解释清的,就是愧疚,无论对于谁。
      “但你救了他很多次了。”
      “这不一样,他让我免于一死,可我连让他像从前一样都不行。”
      “……那他对此怎么说呢?”
      “他说没关系……”
      “……我觉得你大可不背这么重的心理包袱,‘抵减物’原本就功能失常,既然他本人都没意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那你也应该放下压力,不论以什么形态,他活着就好,你的要求太高了。”
      “把你重要的人做成一个废物你会怎么想?林医者,我不想强制你做什么,但既然‘晴’的真实力量你不曾向大长老提过,那你也请不要干预我对他的复活。”
      “鹤清,你太年轻了!有力量不一定是好事,我去证明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你看现在的状况不就说明了一切吗?而且我的意思你可能理解有误,我是想说,其实你完全可以把他的‘魄’抽离出来,然后意识你留着,不做全体复活,这样他一直在,你将抽离物上交给大长老他们做研究,一开始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吗?”
      “……林医者,大长老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而已,要不要听取决于你……”
      “那还请林医者把支架上的灵苏水给我。”
      林安推着轮椅去了,他背过去的一瞬间,鹤清用起无声符法、在“晴”的再生体胸膛处划开口子,查看心脏处黑白珠状态,珠子被植物纤细的枝蔓包裹,但还能依稀看到黑白两色燃烧不止的光火。鹤清看一眼后将拉起的皮肉放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林安回来将灵苏水放在试验床旁边的药剂移动柜上,看了一眼不停清理“晴”身上“瘴”丝的鹤清,又看了看那些开始结出花苞的树枝。
      “那些多余的树枝就不清理了吗?”
      “不用,麻烦的是‘瘴’,只会侵蚀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用树枝做再生体呢?既然是从他体里长出的,说不定更好与灵魂融合。”
      “一剪下来就死了。”
      “你说的树枝?不是人?”
      “嗯。”
      鹤清正视林安的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原本也就只是一起工作的“天乾”分子,他也没有与对方交流太多。以前还因为林安的温和有礼觉得对方是个不错的人,现在看来虽不说好感下降多少,但终究是不觉得又当年的好,是他现在不会感知别人的优点,还是每一个人本样都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周围都好陌生,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日子还是像从前一样,每天日常起居、工作,就这么两件事情。若说唯一不同的,大抵是要修复“晴”。
      如此说来,“晴”确实是他日常里的非日常,也为他的无趣带来新鲜感。
      只是那天他脱口而出的“晴彦”是谁?
      是“晴”吗?鹤清的心告诉他是,但是鹤清的脑中根本没有关于“晴彦”的事迹,他也曾迷迷糊糊间搜查关于“晴彦”二字的信息,但历史找到的全是关于和桑那边的人物。他曾怀疑过“晴彦”是否就是和桑人,但历史再一次说不。
      和桑的历史里没有他熟悉的晴彦。
      鹿角、鹿耳、像白蜥蜴一样却在顶端一线生出蓝色毛发的尾巴,“晴”一直是半原形状态,他真正的模样无从而知,但鹤清觉得这最像传说里的“龙”。
      他是神幻的龙吗?如果他是,那一定是一条圣洁又温顺的白龙。
      晴彦。
      渡玉。
      他所记不清的名字,刀下挑起的经脉状“瘴”丝脱离寄主灰飞烟灭,沿着手臂渐渐向上,鹤清看见“晴”无喜无悲的睡脸,他大概是没有做梦,所以他不惊慌、也不微笑,这也鹤清记忆中的不一样。他看见的“晴”曾被突然而出的灵兽吓过,露出惊慌神色;也曾因为食物才挨口就掉到地上而失落不已;最多的还是他如晴阳般的笑。
      无悲无喜的他很陌生。
      更陌生的是鹤清已经习惯的有“晴”在的家里,某人突然不见,而他毫无办法。
      既然能一次次愈合,那就站起来啊;既然很强大,那就在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啊;既然爱笑的话,那就继续微笑啊。
      这是怎么了,“瘴”丝消弭留下“嘶嘶”的声音在安静的试验室回想,鹤清突然想说。
      “曾对我干净如初的朋友,请醒来吧。”
      鹤清觉得自己有点怀念每天回家“晴”就送来的大大微笑。
      那家伙所注视的是什么呢?为何所有人都在争斗中谋取,而他一直在施舍?
      醒来吧,我想要答案。
      由你亲口说出。
      夜,连续修复许多天的鹤清终是抵挡不住困意,他在休息室里的一堆资料上趴着睡着了。这次的行动是有预谋的,室内室外出现了两团黑雾,一团环绕着“晴”、黑里泛着深红、它在室内;另一团属于室外,它是黑中卷席着浊物般的恶黄、它的气味也浓烈,比鹤清见过的“瘴蜃”还要腥臭百倍。而呆在室内围着“晴”的黑雾像小型风暴一样以“晴”为中心开始旋转起来,虽然数量很少,仅仅到脚背的高度、宽也不过两个指头,但在淡薄月色照入一半的微暗房间中,显得几分诡异,空气中还有白檩香。
      黑黄雾体从门缝爬进试验室内,它进一分,黑红的雾苗就生一寸,很快黑红长到了超过“晴”所躺的试验床高,它们慢慢编织成一颗球形,仅差顶端就可以将“晴”整个与外界隔开。黑黄向鹤清所躺的休息室延去,黑红的雾苗火势一转,发觉并没有朝自己驶来后平息熊熊燃烧的火,冷静将“晴”守住,呈一个微透的黑红防护罩的样子,忽而它的火苗飘动了。
      门把手轻轻转动半圈,咔哒一声,林安在一群黑黄的雾气中显出,他白色的便服很明显。林安走到“晴”面前,像是从来没发现黑红色的防护罩,直接进入、自己身上起了深红的火焰也不察觉,就像他从来不知道黑黄色雾气在背后结成的虫形。
      “贪欲之人,欲得,必先失其本身。”
      林安猛然警觉,抬头看向通风处,不宽的窗台上坐着黑发赤瞳的少年,他的眼型上挑狭长像鹰隼,左眼角下有泪痣,瞳孔应该本是黑色的、但从边缘向中间不断渗入的朱色让眼睛显得深红。他额有鹿角、额心有被刀刃劈开般的血色符文、鬓角后是鹿耳,倶是黑色。墨色服饰上多处有深红的流苏,最显眼的是他颈上挂着一颗红色鬼灯花的颈带,红色的灯笼状花朵内橙黄的光在闪耀,而他不眨眼间,直直凝视林安好似要将他看透。
      “……你是谁?”
      林安向后一退。
      “我是你面前人的反面。”
      “……这家伙?”
      林安又惊又讶地看着“晴”,随即他握紧了试验的柳叶刀说。
      “你是想阻止我吗!”
      “不,我只是观看你的选择。”
      林安手心湿透了,他的汗冷不丁流出漫出将双手打得湿滑。
      “就算你要阻止我也要做。”
      他猛将柳叶刀插进“晴”的心脏处,然后滑下,水绿之中黑白龙光不太协调。当看见那满是植物缠绕灌满的心脏还在跳动后他突然有些不敢继续挥舞他的刀子。
      “腿要好全必须要他的心脏哦,反正他又不会死。”
      耳边不知是谁突然出声,林安马上打直背环望四周,却只看见坐在窗台的黑发少年。
      “……是你在说话!”
      “不是我。”
      “那还能是谁。”
      “是‘秽’。”
      “……他是谁”
      “是活在你背后的家伙。”
      林安即刻向后一转,却什么也没看见,空荡的房间安静的可怕,似乎下一秒任何动静都能吓到林安这只惊鸟。
      “人怎么可能看见自己的背部呢。”
      背后突然出现声音,林安又转身看去,少年不知不觉站在试验床上,与转首的自己就隔了一指距离,少年近看他时睁大的眼睛里黑红的物质在躁动,林安在里面看见了扭曲的自己像沐了血一般,吓到自己心惊,向后连连退去,对方飘过时左眸眼尾处泪痣在黑夜里格外清晰,似乎还带着燃烧殆尽后尘埃里零星的红色光火与残影。
      林安吞下喉间被吓出的唾沫。
      “……什么时候!”
      “他就在你背上爬着啊。”
      黑发的少年指着林安。
      林安冒冷汗时向背一摸,但是摸到的是他自己,背部很正常。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在这里又想做什么?”
      林安和黑发少年都看着“晴”,少年笑了。
      “重点是,你想做什么。”
      林安再也按捺不住地向少年挥刀而去,而刀刃像穿过火焰一样,不但少年安然无事,林安还感觉自己挥刀的手受到了灼烧,少年依旧鬼魅地微笑着,月光显得他面色特别惨白。
      “你不快点吗?再慢就要被夺走了。”
      “你怎么不防我……”
      “你根本杀不了我,而且,我巴不得你能拿了他的心脏。”
      “……为什么?”
      “因为对他负担太大了,而我期待着一份大餐。”
      “……你是要等我拿掉心脏后吃了我吗?”
      “不。”
      少年突然张开嘴笑了,露出他森森的锯齿状獠牙。
      快下刀吧,林安肩头突然被一拍,按理说少年手小力也不大,但那一刻林安差点觉得自己肩膀差点塌陷溶解,而在他视线尾处他看见少年背部几片黑色羽翼,看似柔软的羽毛居然在展开时似刀刃划开自己的脸,左脸刀烧的疼,血液钻出,流到下巴处滴落。林安心里重复着少年对他说的话,看向那似在野火中倔强生长的植物心脏,几刀切断连接,将它捧于手上,然后他知道,植物之心比人类、动物的更滚烫。
      像真正的火一样,但他依旧送到自己嘴边,在背后黑黄色巨虫丑陋的爬行肢推送下、在黑红少年的默视下,他咬上了一口。
      “晴”突然坐起,看向林安,他生长出植物的一半里被替代为黑色的火焰,火焰之中林安就看见先前不断出现的脸孔。带着左边的泪痣,一半黑、一半白,整个人完全被平分,少年成为少年,用“晴”那温和的嗓音说着。
      “多谢。”
      火焰冷却下来后是“晴”的桃花眼眸里,幽暗着黑红的渊底,林安仿佛看见无数冤魂困在那似冥狱地牢的左瞳中,而其中也有自己抱头痛哭的身影。还是白发白睫毛,只是左边的角与耳黑了,翅膀也是黑色。林安明白了,这是一个被恶鬼占据了一半的身体。
      少年说的大餐是“晴”。
      ……而自己呢?
      林安想要大叫,但是他吃下的一部分心脏在自己舌头上疯长,根茎直接刺入舌肉,也向着舌根无数追赶刺入喉管里,他掉落了柳叶刀,不停抓挠自己的颈部,即使鲜血横流他也撕挠不停,因为喉咙内更难受。被他偷走的心脏掉到地上,触地一刻生根狂长,林安看着自己被植物开始寄生的黑黄色双腿,突然在想,双腿残缺的自己是怎么来的、而他听到的脑内声音又是谁在说?他想起少年曾说的话,背部异样丛生,他僵硬地转头,然后看见黑黄色的巨大肉虫从自己背部钻出,他的脸正对虫巨臭的口器。
      “hui……”
      他做出这样的口型。
      然后水绿的植物吸收黑雾变成墨绿,肉虫开始发出刺耳嘶鸣,它喷出的腥臭粘液溅到林安脸上,长长的节肢也穿过林安的胸膛。肉虫疯一般地从林安背后涌出,却被生长更快的植物追上,它的腥臭恶心都成为植物的养料,林安被他自己生长出的肉虫不断攻击着,但林安在剧痛里麻木,他觉得,他快要成为一颗树了。
      肉虫被分解为密密麻麻细小的白色幼虫,还有更多的从林安体内掉落。植物似乎不再顾及,狂长、疯长、压抑不住、然后迅速开花结果,这次是墨绿的罪花,不再洁白,花粉带着如同蝴蝶翅膀的磷光散落,没有落到“晴”身上分毫,而是将幼虫毒死,让它们干瘪永无生机。一半一半的“晴”笑看着这场好戏。
      植物细小的声音合起来很嘈杂,室内的黄黑逐渐被吞走。
      “贪罪之人,夺去贪罪之眼。”
      分不清男女的嘈杂音色响起,林安以为会看到植物在眼前慢慢生长,但他只看见了一瞬间的血色,从此他的世界没有了光亮。他的耳朵还在,他听见植物还在念着,不断的嘶吼,然后他失去了听觉、嗅觉、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感知。
      一半一半的“晴”有着黑色的意志。
      黑色的意志食指低于唇前似欣赏着什么般笑着垂眸代替他说话。
      “要夺得,就要先失去。”
      失去原本的自己。
      植物与“晴”的话一瞬间重合,林安不再是林安,包裹他的植物推开,留下墨绿与白皙,那双空洞的眼睛突然蔓上满满绿意,像什么呢?就像“晴”曾经坐过的那一颗巨木。
      “果实……”
      那双由植物编织凝聚的眼睛凝上焦距,他的瞳孔意外清澈,看上一半一半的“晴”,他用着与林安完全不同的声音说。
      “果实……酒……”
      黑色意志目睹一团人形植物在空气中嗅到白檩香气后转身离开,吞掉室内最后一丝黄黑后他散落着急速凝结的翠色种子,门把手在伸出的植物藤蔓扭动下再次转出半圈,植物似乎不太会用这双腿,缓慢支撑身体移动,他移至门前,转身碧绿眼睛一望“晴”的白色一半,对着右边失去光泽水润的蓝色眼瞳。
      “果实……”
      他依旧念着这句,然后关上了门,黑色意志开始狂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快要控制不住他自己,好像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至腹痛、笑至癫狂,甚至眼里泛出泪花来,却还不断叨叨着什么“又开始了”、“又来了”、“一切再次重合”的古怪话语,然后光影交错、空间紊乱、灰暗婆娑、黑红色在躁动,挤满书卷的房间里不断回响着杂音,他依旧食指抵唇,目光一转另一处的房间。
      “嘘,渡玉在睡觉。”
      感觉到白色部分将与自己相遇融合,左部的黑红开始带上倦意,他最后将自己躺在床上,开始黑白的对话。
      “又……见到你了……”
      “嗯,好久不见,阿殊。”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你相遇,就像故意安排的一样。”
      “难道不是吗?”
      殷殊深红的瞳中是他笑得悲凉的脸。
      “也对,这已经是千百遍的故事……那你,不久后又要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嗯。”
      “……需要我以哪种形象来帮你?”
      “阿殊做自己就好。”
      “……你就会说这种乖巧话。”
      “嗯,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啊。”
      这家伙总是这样,阴霾与山雨分明就在眼前,却装作什么也不存在地一扫而过,留下阳光和轻松,就像风吹过湖面,徒留波动。
      殷殊双手交叉放于腹上,白檩香还很浓郁,他看着天花板,再一次心平气和地躺在试验床上,没有被活生生剖开注入试剂,也没有被“秽虫”拉入深渊啃食,他送出一口气,脑袋昏沉沉,白色意志的声音让他觉得熟悉、温暖。
      “安静睡吧,没事了。”
      “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的。”
      “……骗子把戏。”
      “我是认真的,阿殊你明明知道,我死不了。”
      “但你会痛。”
      “……嗯……那又如何?”
      天还是打翻霓霞般绚烂多彩,他笑得有些僵硬。
      “罢了,我护你就好……”
      “那就多谢啦!”
      “……我倦了……”
      “嗯,晚安。”
      “……安……”
      黑色意志困了,他闭上眼睛做个美梦,而白色意志在一片斑斓的云天里看着穹顶无限蔓延处。
      阿殊一如既往的善良。
      那渡玉呢?
      你能找回我吗?渡玉?
      可惜就算我被找回,也不再完整。不想忘记你啊……
      白色意志抚上蜷缩睡觉的黑色意志背部,自己也在斑斓里入眠,晚安,好梦。
      黑色意志在伪装中睁开眼睛。
      第二天的鹤清被床边一堆死虫恶心到,推开休息室的门,看见满地虫尸和翠色液体,他震惊地赶来查看,一行脚印行碧色粘液从虫尸处延到门口,他推开试验室大门,却不见脚印踪迹,一切戛然而止,故事将他拒绝在外。
      “这是……怎么回事……”
      “天乾”突然生出许多翠色植物,路过的试者、杂工、药师身上都长着不断厮杀的翠植和肉虫,它们在人们后背打架,所有人却像没发现一样,鹤清呼喊几句,人们也当没发现他,笔直走过,而鹤清一个清醒间转头打开独创阵法查看“晴”的状况。
      无法置信,“瘴”与“晴”原本的“水之魄”完美饱和,它们呈两股气流在经脉里游走,相缠着、没有纠纷。但“晴”不会醒了,因为他现在处于“魄”完全与“瘴”正对沉睡状态,不敢打破这稳定,若是打破了,两股相斥的力量可会起冲突厮杀起来,最后相互抵减消融,鹤清不敢打这个赌。之前有植物做压制,“晴”的“水之魄”能有剩余,也能将“晴”唤醒,可是现在显示的植物核心不在“晴”身上,他的胸膛中不再有植物,而是真正像人一样的心。
      扑通扑通。
      “晴……”
      鹤清当然知道植物在哪儿啊,现在外面全是植物……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冷静地洗漱完毕,然后走到林安的房前敲门,没有人开门,他敲过几遍后放弃,然后路过大长老的院子,找到大长老,结果发现对方也在植物与肉虫厮杀的情况下完全不回应自己,所有人都在照常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好像他疯了,就好像他游离于这个世界。
      鹤清移了安全室的监管阵法,拿了林安的备份钥匙,走到林安家前开了门,安静沉住气走了几圈,都不见林安的人影。
      他最后回到“晴”躺着的试验床边。
      “该怎么办啊……”
      他将钥匙一甩,哽咽。
      “今天也在下雨……”
      奇怪的整个“天乾”里,鹤清自言自语着,他不打伞独自被雨淋,他不再担心“晴”被谁害,因为世界疯了,“晴”不再会醒来……他似哭又没哭,雨水让人搞不清他的状态,他只是眼眶红红的,手里捏住“晴”给他的晶石项链。
      “抱歉,我违约了……”
      事情超于他的想象,让他束手无策。然后他躲进原观主留给他的秘密基地,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长大了一旦伤心也会去,但他不曾伤心、也无空再伤心,因为他以为他有小晴……无论哭多少次,都会出现在他身旁的小晴。而天色做暗,雷划过,滚下一声咕咚。在这个“晴”不会醒来安慰他的雨天里,不知谁家日历被风翻动,原来春天悄悄过去,是啊,他的生辰过了,他在研究里日子也在飞逝,他漫无目的地游走时间也不曾等过他,全走了……
      他来到满是晶体的山洞,他侧着抱住双腿,那串项链终于被他带在颈上,但他并不是觉得自己有资格了,只是在怀念,在以“晴”的角度思考问题。
      “没关系的。”
      他一定会这么说,鹤清留下清泪,被雨水淋过的项链更加闪耀,它在山洞里引起更多晶体的共鸣,但鹤清选择闭住眼睛。他好像回到了在神奇树林里重生的那段经历,冰冷的雨此时正在回温,他又像泡在温水之中舒适,世界好像变得明亮,他伸手抓出,结果碰到一面镜子,然后他看见镜中的自己。
      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眼睛、冷漠的表情。
      这是他吗好像是的……原来的他又是怎样的呢?鹤清居然记不清了,大堆大堆的碎片流回识海,他看清了过去、现在、未来,渡玉是谁?鹤清是谁?棕发的是谁?银发的是谁?渡玉恍然大悟,与脑中冰冷的声音一起念道。
      “渡玉。”
      渡玉是谁,渡玉是谁?
      ……渡玉是他啊,眼前这个银白的人。
      渡玉做了一个预知梦,关于晴彦的未来,他眼看着死过五百一十五次的朋友。
      他倒了。
      旧梦碎了,春天快要结束了。
      这个春天,鹤清找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天乾”的所有人也一样。
      我们都一样……
      获得了,又弄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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