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投江》裳烟沐酒

1、沈还

　　他同时感受到意志的混沌、血脉中过多以至于紊乱的灵气和来自九天之上的无上压迫。这是每一个想要炼化肉身、飞升成神的修士都无可避免的过程，无论他从前是怎样的天赋异禀，都无法在这最后的关头讨到好处，九天雷劫即将冷酷地、无情地、毫不客气地降临在他头上。

　　他本来应该或者视死如归、或者凄凉悲壮，但他只是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在这荒僻无人的深山中，他的存在不被知晓，死亡也同样如此——除了漫天的惊雷，那将是他留存于世上最后的痕迹。

　　绝不会有人想到，曾经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灵胤真君姬寒天，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种地方。

　　世间有三千界、小三千界、大三千界，人类与草木走兽皆在三千界中，终不得窥见其余两界之毫厘。但人们以为：若是修道修至极致了，能脱去肉体凡胎，化神飞升的，便是飞升去了大三千界也未可知。

　　可数千年以来，能得道成神的也不过寥寥数人，以至于他们是否真的去往了大三千界，又有谁人知晓？这事便有如死亡一般，唯有亲历者方可知。

　　但假使有人细细思索了，便能发现疑处：既然不去者不知，去者不能告知，那么关于跳脱出此间的大三千界与小三千界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人类抱有疑惑，这疑惑使他们凝聚成一种信念，一股力量，誓要探求这世间的秘密。随后时间长久地过去了，修道的初衷已经模糊，但殊途同归，修士中凡是有些灵根的，无一不想修至道之尽头，取得大成。

　　沈还也是其中之一。

　　元知门，上阳峰，净心殿。

　　沈还坐在大殿里。从门口往里看，只看见他修竹般挺直的后背，浓密的黑发流泻而下，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身子，露出的衣物是素色的，袖口绣了一枝菡萏。

　　他看起来年纪很轻，白皙文雅，眉眼很清秀，也很柔和，一双眼珠是极深的黑色，眼神宁静平和，光华内敛。他的鼻子生得不高也不矮，嘴唇薄厚适中，下巴圆圆的，有点孩子般的稚气。他身上有那种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但他的眼神却是修道者的眼神，沉静又坚定。

　　“大师兄，日安啊。”有人倚着门框，调笑道，“大师兄如此天赋，尚且刻苦，真是叫我们这些偷闲的弟子无颜。”

　　沈还微微笑道：“你还知道羞耻，便算是有救。”

　　“别，还是让我自甘堕落下去吧。”来人撇嘴，“反正上阳峰有你们二位，总归是后继有人了。”

　　“丧气话。”沈还笑骂，“进来坐吧。这么大年纪了，一点长进都没有，不怪师父更喜欢老三呢。”

　　“正好我也不稀得。再者说，师兄是我上阳的一根顶梁柱，老三是我上阳的门面，你俩一有，全都有了，还缺什么？”段宵笑嘻嘻道，“坐就不必了，我就是来传个口信，师父云游回来了，叫你过去呢。”

　　“哦？”沈还略感惊诧，“师父已经回来了么？”

　　段宵道：“是。恐怕还是为了十天大选的事儿。”

　　“十天大选……”沈还微蹙眉头，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上阳峰，上阳殿。

　　上阳殿殿堂正中高高摆了一副字，书“浩然正气”，笔锋遒劲，气势凛然，正有一人站在下方，微微昂着头，踱着步子细细赏字。

　　就在这时，殿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了？”太上转过身，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她结丹甚早，因而如今看来面貌仍然年轻，只是眼神沉静如水。

　　“师父。”沈还道。

　　“果然是我的好徒儿。……这才一年，你又比我出门时精进了许多。”太上笑道。对这个徒弟，她是极满意的。

　　“是师父教导有方。”沈还温声道。这绝不是恭维的空话，太上是绝世的天才，也是为他开启蒙昧的恩师，虽则后来两人相聚越短，但以太上的修为，哪怕只是一句提点，也够沈还受用许久了。

　　太上随意挥了挥手：“师父教得好，也得要好徒弟才行。”

　　她示意沈还坐下，一边提起茶壶：“近来如何？”

　　“总就是那些事。”沈还和太上之间并不拘束，他笑道，“只不过恰逢着十天大选的日子近了，难免比平时要忙些。”

　　“哦？”太上斟一杯茶给他，“这倒是。这些天辛苦你了，又要应付三门五宗，又要留意本门的人。”

　　“师父哪里话。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再说若不是逢上了十天大选，平日里哪里有这么忙？”

　　“你不必这么说，师父知道你辛苦劳累。”太上含笑道，“但现在有件好事。”

　　沈还心微微一动：“弟子愿闻其详。”

　　太上慢慢斟酌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旁的事，还是与十天大选有关的那些个。这十天大选，三门五宗一钟一吕，都各自要出面，这回我元知门是赵师兄掌符令，至于随行弟子，其余六峰早已定下。掌门师兄今早来催过我了，说是要我早些把人选定了。”

　　沈还微微愕然，继而道：“……师父，弟子恐怕……”

　　本来上阳峰无疑该沈还去的，十天大选乃是难得的宏大盛典，对他这样的年轻修士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但他诸事忙碌，除他以外，从上到下，从太上到他十一个师弟，没一个不清闲的，若是他走了，一干事宜又不知能托付给谁，上阳峰岂不乱了套？

　　太上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仍然坚持道：“不，师父的意思是，你领着段宵和莲山去吧。”

　　沈还颇有些为难，正欲开口，又听太上道：“这一趟行走，你是大师兄，其余六峰的弟子们也要归得你管。”

　　“师父……这……”沈还苦笑道，“不是弟子不识好歹，实在是……”

　　“老大，这不是儿戏，孰轻孰重，你该能分辨。”太上打断他，“去这一趟，你可知能有多少增益？”

　　沈还默然。他当然不是不想去，实际上，他像所有年轻的修士那样渴盼。

　　太上看着他，心里叹息着。

　　“无论如何，上阳总归还是我的上阳。你放心去吧，出不了事。”太上摸摸他的头发，微微一笑，“时间是三日后，老二和老三就交给你了。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弟子领命。”

　　沈还一边慢慢思索着，一边往宋莲山的灵犀殿走去。既然事情已定，那么当下就是先去找两位师弟，把话说明了，再就是去拜会一趟赵师伯，有的没的也要聊几句。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又思量起十天大选来。话说自人类初启蒙昧时起，就有了修士，进而有了门派，这十天大选，便是其中资历最老、实力最强的十大势力每五十年一聚首，各自排出门下得意弟子、显现实力声势的时候。

　　十天是指三门五宗一钟一吕，前八者乃是靠师徒传承，后两家则是以血脉维系，各自都是底蕴深厚，因而也并非尽是演武，讲文论道也是常有的。而到了现在，更是发展为对弟子们的一场浩大考验。

　　沈还想得有些出神，他也还是少年人，不可能不期待向往。

　　“大师兄？”有人在背后叫住了他，“且慢！”

　　沈还怔了怔：“是段宵啊。”

　　“哈！师兄，忙什么呢？”段宵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得爽朗。

　　“正好，原本想见过莲山再去找你的，如今倒是省了。”沈还笑道，“跟我走吧。”

　　也巧，这里离灵犀殿已经十分近了。

　　“对了，”沈还想了想，“你是来找莲山的么？”

　　段宵立刻露出一种厌恶的神情：“我？找他？干什么？……只是路过而已。”

　　沈还笑着摇了摇头：“你没事，我有事。还是要紧事。”沈还道，“师父方才说了，要我们三个去十天大选。”

　　段宵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我就知道！每五十年就一聚，这帮老家伙是有多互相想念？”

　　确实，五十年虽然漫长，但对修士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

　　“……”沈还轻咳一声，“休得无礼。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没有篡改的道理。”

　　说话间，已经到了灵犀殿。

　　元知门弟子原本是要多人共住一座殿的，只因上阳峰人数稀少，所以和寻常不同。但宋莲山又有些独特，哪怕他不在上阳，也是要一人独居的，他性子孤僻，不好相与，若不是沈还人温和，只怕师兄弟间他连一个能说话的也没有。

　　两人兜兜转转到了偏殿，只见空无一人，沈还道：“想必又是在里室用功了。”

　　段宵道：“若是如此，那我就不便去了。”

　　沈还心知他俩一向不和，道：“那也好。你回去便收拾收拾吧，三日后就要动身了。”

　　段宵应了一声，掉头就走。

　　沈还独自踏进里室，这里冷清空旷，只有一人背对着他，长发未束，散乱地披在后背。

　　“莲山？”沈还道，“未曾搅扰你吧？师兄有要事。”

　　背影沉默着，一言不发。

　　沈还道：“我知道你在听。是十天大选的事，师父让我带你一起去，就在三日后，行云峰。”

　　宋莲山周身符光一阵闪动，算是应了。

　　沈还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