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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山鬼一曲 ...

  •   阿丹安静地站在水边,踩在浅滩的碎石里,趾隙和石隙一起被水浸过。

      薄薄的水波摇荡着,不时没过她的脚面。

      她既没有往水里扔石头打水漂,也没有拿刀划水或者踢水玩,安静的有些反常。

      她身边是那条吉昌给她的蛇,正靠在她的脚边,静静的盘在浅滩的碎石里。

      忽然它的身体弹跳了起来,在浅水里抽动两下,像受了最难忍的疼痛一样。
      它立起上身向天竭力地大张着嘴,嘴角都快撕裂一般,跟人最悲恸时惨呼的姿势一样。

      似乎有一声悲号,又似乎没有。
      它挣扎带动的水花打在阿丹腿上,正出神的阿丹还没留心听它的声音,分辨是怎么回事,它已经坠倒,栽进了水里。

      它的头摔在了水中石上,喉间涌出深的近于黑色的血,一丝一丝溢到水里,被岸边的流水冲刷着,弥漫开来,把阿丹脚下一片的河水都染成了暗红色。

      阿丹感受到了它的情绪,那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阿丹并不能像吉昌那样完全读懂它们的意思,与它们毫无障碍的沟通,但此刻还是感受到了那激烈的情绪。

      它的兄弟蛊,死了?

      一个毒虫,尤其是被做成蛊后,一般都是再没有什么意识可言的。都只是行尸走肉,只能盲目听从主人的命令而已。

      说不定那反而更符合人类说的寡念无欲的婴儿道,死水一样完全没有自我与意识,完全随波逐流。

      但是它们两个不同,是特别的。

      这两个有些傻傻的好脾气的蛊王,有着像一些人类一样无法解释的坚固关系。

      现在,自己与它明明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和伤害,它如此的反应,这等惨状,阿丹只能想到,它的那个兄弟死了。

      而吉昌,他损去了他的替命蛊。
      也就是,他刚才到了濒死之境。

      做了不知多久的行尸走肉,终于真正的变成了一具尸体,这蛇蛊的身体终于再不用受任何控制。

      一条残躯随着水波,浮浮沉沉,飘飘荡荡,终于杳然。
      去到那不知何往的水中,流到那不知处的地方,化作不知数的腐烂灰泥,也不知那烂泥是否会再滋长出新的生命呢。

      那吉昌呢?是跟自己一样被替命蛊救了一命,还是也和它们一样,离去了。

      青萝女不知为何突然不在了,既不在客栈也不在琴院。师父还在调息,元君也早已不知去处。
      她是得道了,要去求仙飞升了吗。

      那山鬼在时虽然常常让元真有些害怕,但眼下她也离开,举目四周就只有空山空路空屋,这里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元真更加不安。

      到了天色微微暗下来些时,青萝女终于回来了。

      但她却没有像计划的那样,入夜后带着那些尸体上路。
      而是径直往琴院的屋里去,随后就闭门不出,抚起了琴。

      元真想问问她这里那么多妖,自己和师父要怎么离开山中。见她有些反常,不敢轻易上前打扰,只好又伫立在屋外等待。

      琴音不绝,从断续的几声挑抹渐渐成了曲调。
      看这样子,她应该暂时不会出来了。
      元真有些懊恼,她不知要弹多久,就这么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元真又不好贸然推门进去,只能无奈继续站在外面。

      屋中传来的琴音有些熟悉。元真好像曾经听过跟琴曲类似的旋律,是在为亡者送行的法事上。

      现在丧葬法事上常用的哀乐一般是三支大曲。

      第一首慰亲。
      逝者已矣,重生轻死才合常理,所以要先安慰生者。
      莫要执着,陷溺在把正常的轮回,当做永别的痴妄里,不能清醒。
      不要为这寻常的往复而悲伤,耽误了应该照旧的生活。
      经此事后,生者更应该理解天道轮回,收起悲痛继续自己未竟的修行。

      第二告亡。
      告慰亡灵,安心离去,好生轮回继续自己该行的事。
      那些未了的心愿便都放下吧,人间没有什么是必须执着的,那些念念不忘的遗愿都不过是短
      暂的欲望与执着罢了,又何必为了它们让自己死后还要再受折磨。

      随后是第三首祝灵。
      祝愿亡者能洗去生前罪业,获得生前功德的福报,死后或能得飞升,或有幸再轮回成人,继续未竟的修行。

      青萝女弹的这一首,似是有些熟悉,像是丧葬上的哀乐。
      但仔细听下来,具体的音律却完全不同,竟是从未听过。

      柔声娓娓,是悲伤亦是释然,有点像慰亲。
      不为曲中伤情大悲大恸,却沉静深沉,有淳淳劝慰之意,又有点像告亡。
      饱含深情地送别,有不舍又有欢喜,好像怀揣着祝愿要送给哪位故人,亦有些像祝灵。

      青萝女平日总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样子。偶尔试琴时,对那几把她并不怎么看得上眼的琴,也都是随性而至随意抚几下,琴音中都满是慵懒和对琴些许的失望,少有认真地弹过什么。

      而这次的曲子,一吟一揉、一声一句,都有它细腻的深意,满是真挚感怀。
      显然不是随意弹奏,而是她由心而发。

      这是她即兴而弹的曲吗?
      是什么让她突然如此认真的,弹出这样一支,饱含千沉万重的情思的曲子。

      似乎终于到了一曲的终末,元真听得几句琴音打转一样重复着,青萝女数回重复同样的轮指。
      琴曲卡在这里,迟迟没有继续下去奏到最后的结尾。
      像是演奏者陷在了最后的某处心结里,无法释然。

      突然两声重重的拨刺,接上了几声低沉的散音,琴曲戛然而止。
      那心结并没有释然,但青萝女也没有被它绊住脚步,而是索性全扔到了一旁不去管它。

      十指平摊开来用力按在琴弦上,一曲终于结束。

      青萝女就那样将手按在琴上,静坐着。

      元真仍旧没有打扰她,还站在一旁等着,但心中愈发疑惑她今日为何突然这样反常。

      没来由的,屋中的青萝女突然淡淡冷冷的哼了声,道:“我也算是替你报仇了,吉昌已经死了。”

      “吉、昌?”
      是,阿丹的父亲……
      “他……你为什么。”

      “他不是作孽很多吗,早就死有余辜。当初你们人类想灭了他,让他给跑了,现在,就算是晚来的报应,终究是他自食恶果而已。”

      她之前不是说那个水妖,不许她伤害吉昌吗,因为这个,她连对阿丹都得稍微顾忌点,怕吉昌告状,怎么突然又……

      元真下意识地望向江中,随即愣住。
      那甘露江,好像确实发生了变化。

      有哪里不一样了,元真一时也难以理清怎么表达。

      江仍是那个样子,江中的水还照旧流淌着,但是那江——乃至这整个甘露山,好像,有了什么变化,好像,少了些什么。

      青萝女忽然释然了。
      想不开放不下又能如何,还能如何,不过只能扔下不去想。

      山崩了一半会如何,山崩了一半也就是山崩了一半。
      天塌了一方会怎样,天塌了一方也就是天塌了一方。
      仅此而已,如此而已。

      再大的事情,出现时,也不会顾忌遭遇者的心情。而它发生之后,一切也仍旧静静流淌。

      自古皆然,逝去的人过去的事永远的流走,而天行并不会为了这些逝去之物驻足片刻。

      所有的竟然如此,也都只是不过如此。

      窗外甘露江水仍自流淌,一如平常。
      甚至,此刻在夕阳余光下显得更波光璀璨,像在嘲弄自己的大惊小怪。
      它的壮丽秀美向青萝女宣示着——我还是那条江,还是那样的美,少了神识又如何。

      江河本身并不在意,反而是自己这个旁观者突兀的一味多情。
      自孤寂中来,往孤寂中去。由孤身而始,以孤身而终。
      是如此,不过如此,便如此吧,也许本该如此。

      但是对自己来说无谓,对于奉甘露为神的那些妖类们,又会如何呢。

      有些早就不满甘露管束的,或许会因为不用再被束缚,可以放心屠戮同族和人类而欢喜。
      而那些受甘露保护的,应该会害怕吧,毕竟它们失去了庇护者。

      然后,可能有那么几个妖,会有些许的难过。虽然青萝女对妖类的感恩之心从来不抱多少希望。

      至于那个阿丹,如果是按她跟吉昌学来的那一套瑕疵必报,恐怕会找自己复仇吧。

      也未必啊,说不定因为吉昌的死而高兴,因为她从此自由了。
      不会有谁再指使她斥责她了,但同时,如果再有别的妖找上她,那就只会是杀了她了,她再也没有任何庇护了。
      自由了,也危险了,从此再无依靠。

      青萝女突然沉吟道:“要是知道谁为了救一些不相干的性命,葬送自己千年才修得的一切,只会说她傻,又怎么可能会有哪个妖因为这种蠢事被感化。”

      元真在一旁小心地问:“您说的是?”

      青萝女忽然笑了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应该给他起名叫致虚或者守静的,压压他那股争强好胜的劲,不该带个昌字,本就心浮气躁,更加火上浇油了。”

      青萝女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有后一句听出来是在说吉昌的名字,元真有些奇怪,“前辈不是说这些东西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吗,难道您也相信命名吗。”

      青萝女少见的点了下头,“是啊,妖又怎么会像人一样呢,不管是名字,还是想法和规则。”

      青萝女今天话说得莫名其妙,元真却听得若有所思。

      她的朋友,那个水妖,出了什么事吗?跟她杀了吉昌有关系吗?

      元真试着直接问:“前辈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青萝女没有回答,又抬手拨响了面前的琴。

      第一声琴音响起后,青萝女的手一瞬间僵在了半空,突然想到知明每每也是这样,靠求助于琴,来躲避她不愿面对之事吧。
      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能理解她的一天。

      自己一向觉得她太过痴昧,如今倒是她先放下了凡尘,自己却被绊住了。
      青萝女莞尔一笑,心中更加释然。

      琴曲继续响起,这次的琴音不再像先前哀乐一样沉郁伤感。

      开头散音像一声叹息长长舒开,然后便是灵动的泛音,轻云流转,宛如天声徐徐铺展。

      窗内青萝女边弹边道:“莫问是非,是非无尽,何必累说。既偶逢山鬼一曲,何妨一听。”

      想来在这仙境一样的山里听得斫琴圣手一曲,对一个人类来说也确实是难得的经历了。
      元真静立窗外,听她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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