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57、尔执尔释

　　甘露又道：“如果真能让那些妖怪也再不行凶，不是就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吗。”

　　吉昌披着宽大的漆黑斗篷，甘露完全看不到他的样子。
　　不过即使他摘下遮住面庞的黑布，也只能看到吉昌那只剩零星碎肉的面庞。

　　他的脸早就再也不能做任何表情，不能传达任何情绪。

　　他没有做任何动作，甘露看着他站在那，平静地说着那些既绝望又残忍的话。
　　这是因为冷漠，还是悲哀呢。而自己说的这一大段话，也不知他到底能否听进去一二。

　　甘露已经再猜不出他的心情和想法。他早就不是，也再也不会是那个会把所有想法所有情绪，一切不甘、愤怒、感激、脆弱都直白的告诉自己的孩子了。

　　“你知道你现在说法有多可笑吗。你是甘露之神，生来强大，当然可以这样事不关己的说原谅，说不求取。因为根本没有谁能威胁到你，而你想要如何，想要得到什么都轻而易举。”
　　吉昌这样说着，语气却也不带嘲讽，仍留着三分尊敬，像是真有些为甘露的天真想法感到无奈。

　　“你那么推崇人类的学说，那有没有听过一句他们曾经流行的老话，只有什么都有了的人，才能故作轻松的说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妖类中的风气思想和吉昌的那些经历，早已让他的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又岂能是几句话就能说服他改变的。
　　甘露哀叹一声：“即使你因为一些妖或者人犯的错，遭遇了危险，不得已求助于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也不代表你就必须要终生都沦陷在这些东西里啊。”

　　“我只能这样，非得要如此不可。”

　　无奈，迷茫，深深的无力感。
　　这些是甘露决定保护妖怪之后，陪伴她最久的感受。

　　她虽然有强大的力量，但却并没有靠它得到过本有的安全感和满足感。
　　除了少许的，成功帮到妖类之后的喜悦，甘露就只能长久的与这些悲哀为伴。

　　是漫长的无奈中一声力竭的长叹，甘露明知已经无力转圜，还是低声问：“难道，你觉得妖就永远不能像现在的人类那样，彼此永不为敌，共同寻求自在喜乐吗。”

　　“当然不能，妖类积仇累恨，都是独来独往，只肯为自己死，绝不为他者牺牲分毫。”

　　“积仇累恨，人类过去又何尝不是积仇累恨呢。如今，都做冰雪消释，成云烟往事了。”

　　吉昌忽然道：“人类如果真的再没有半点仇怨，苗知明也就不会到你的身边来了。”

　　“那是，那不正是因为人妖之间本不该有的敌对。妖的杀戮，人也会因为失去同族而悲痛，所以……”

　　仍然是沙哑的声音，“所以他们寻仇，你也寻仇他们，你杀了她的全部家人。不管是那些人类还是你，不也还是偏袒，还是放不下对性命的执念。
　　“还有她的那把琴，那把凤梧，那是青萝女杀了梧桐制成的。你说寻仙问道就能得到解脱，再没有一点痛苦。那梧桐为了做神仙连命都不要了，这还不算是欲望吗，这也能算是没有痛苦吗。”

　　吉昌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他们两个彼此之间都不可能接受对方的想法，说再多，也只是无谓的牵扯。

　　“你要拦阻我，除非我死。我现在不如此，日后早晚也要如此下场。如果你一定要拦，那么早几时晚几时也有没多少分别，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吉昌又复启动阵法，法术一起，摄魂夺命，林中马上遍是鬼哭声，呜咽不绝，直传到骨林外。

　　“吉昌……”

　　吉昌，这个名字是甘露请青萝女帮她想出来的，是个寓意吉祥的好名字。甘露把这个名字作为第一个礼物给了吉昌。
　　可惜寄希望于祈祷这种飘渺的东西，往往并不能换来期待中的好结果。

　　可叹善因哪能完全不受恶业侵扰，如愿种出善果。

　　吉昌已然再难放下执着偿还恶业。
　　满心只有戾气仇恨争夺，妖也好，人也罢，又能如何让他懂仁与善呢。

　　他既不知，我能如何。
　　善恶生死彼此不能相助，不过，只能顾好自己那份罢了。

　　林中□□哀鸣之声更加令人胆寒，都是因为这夺命的阵法。

　　吉昌已经有了布置这等阵术的力量，却仍远远不觉满足。
　　五蕴一生，有了欲壑，那就再难填满了。

　　知明曾经问自己，妖类能可跟如今的人类一样，都放下执着机巧心，寡欲脱俗，得到解悟自在的机会。

　　而自己曾经答她，或许。
　　或许可以，但那要如何才能实现呢。

　　碧萝给自己讲经时曾经说过，大道废，有仁义；亲不和，有孝慈。
　　“道”与“和”难得，人力难以触及，所以只能舍本逐末尽量做到仁义慈善。

　　但在妖类中，连这微末的仁善都不肯接受，更遑论守持修行。

　　既然善恶大事难以相助，那便从我自己做起吧。
　　祭祀天地必有牺牲，既然要牺牲，那也便先从我开始吧。

　　甘露水做的身形化雾散开，天上雨云骤然更加浓重。
　　繁密的雨滴落下，这次却不像以往那样凌冽而带着杀气，如春日细雨，柔软而微暖。

　　吉昌已经做好了被甘露动手杀死的准备。
　　像往常一样，他不躲闪可能到来的致命的攻击，专注着手中的阵法想要完成法术。
　　你要杀，我就比你更快一步。

　　预料中的杀意和攻击却没有到来，那温润的雨滴，如初阳融雪一样，无声地融化了凶恶的阵法。

　　而初化雪水中滋养着的，是刚才几被断魂夺魄的林中众妖。

　　吉昌震惊不已，终于被打断了施法。

　　然而比这强停阵法救回群妖的力量更让他惊恐的是，雨滴落尽后，刚才还满盈的湿润水汽，彻底的消失在了干燥的沙土和空气中。

　　再也感受不到甘露的存在了。

　　她散去了全部修为和神识，救回了林中的妖。

　　自我一身而始。
　　若有幸，我这点点布施，可使其他孤苦之心受到感化，若不幸，那也是救下许多性命，利在众多生命，功德也在己身。

　　命弦一断，最先感受到她的离去的，不是与她有怨仇的人类，也不是受过她恩惠的妖物，而是，青萝女。

　　可曾知道江水失去了江岸是什么感受，可曾知道高山失去了平地的依托还能如何存在。

　　青萝女此刻的感受就是如此，山崩地裂，天塌地陷。

　　自己重要的一部分，被剥夺掉，离开，崩塌，消失了。

　　准备多时的阵术被打断，刚才的动静会不会被谁察觉到，再想来下一次，怕是就不会那么安全容易了。

　　没想到甘露竟然以死来阻止自己。吉昌本以为她要么放弃自己不再管自己，要么破例杀掉自己来阻止自己。
　　而除非自己死，不然是绝不可能收手的。

　　但甘露竟然以这种方式既保护了那些妖，又没有伤害自己。

　　这实在是不可理喻，她那等修为是何等让妖怪和人类都艳羡不已。
　　竟为了这件事就放弃了神江千万年的灵气精华才凝聚出的身躯、神识和力量。

　　这林中的群妖与她何干，除了甘露江畔的妖怪，她根本都没见过几个别的妖，这林子里的她更怕是连名字都不知道。
　　丧命的妖怪多到不可计数，何必为了这个别的一群做如此牺牲。

　　如果那塔里有哪个妖是她非救不可的，那杀了自己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自己跟她根本就不算多熟，早就不来往了。何况她杀自己，也算不得伤害妖类，只会有妖怪称赞她。

　　然而甘露已经离去，想再质问她也不可能了。

　　吉昌心中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愤懑。
　　自己本来是拼死也要做成这件事的，她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阻止自己。
　　自己从没想过让她去死，自己从未想过甘露之神竟然也会死。

　　而这算是什么，她竟然做出了这种结局，做出这种好像是自己逼死了她的局面。
　　此刻的情景扯疼了吉昌心中痛苦的某处。

　　她们好像在嘲讽自己，嘲笑自己的冷漠无情和忘恩负义，而她们宁死也不愿与自己有分毫的同流合污。
　　所以她们就去死了，用这种方式来跟自己彻底的割裂。

　　吉昌感觉到十分的疼痛，好像是心脏在疼，好像是头疼，也好像是身上那些被蛀蚀的残肉又开始疼了。

　　跟以往一样，吉昌沉默着，低头忍受着这些疼痛，强迫自己去想该想的事，去做该做的事。

　　迟疑，犹豫，挣扎了片刻，吉昌还是没有重新修复法阵准备继续施术。

　　现在这里可能不安全了，还是先离开一些时日，看看是否有谁来查看再做定夺。
　　反正这枯骨林的结界本就厉害，除了自己当世应该也没有谁还懂炼尸化蛊之术。

　　就放它几日，有谁知道了这里有异状又能如何，难道谁能放跑那石骨塔里的群妖不成。
　　静候几日，等来查看的人也都退去了，再来重新布置更稳妥些。

　　吉昌努力告诉自己，当然是因为这样，是为了安全起见。

　　是甘露的突然来到打乱了自己的计划，所以自己不得不另作安排而已，当然不可能是因为甘露的死让他感到不安或者是生出了愧疚这种东西。

　　晦暗的天空突然红光大盛。
　　乌云变作血云，仿佛随时都会降下血雨。

　　似有凄厉一声弦音传来，凌冽的血刃，袭向了吉昌。
　　吉昌正心中大乱，猝不及防的杀意让他躲闪得有些狼狈。

　　稳住身形刚摸出了长刀，看清那腥红的琴弦，知道来者是青萝女，心底竟突然感到释然。

　　一丝血弦继续向吉昌心脏处刺去，吉昌最后挥刀一挡，手中长刀被红弦缠住，轻易地绞成数段。

　　吉昌扔下了刀柄，让那红弦刺穿了自己的咽喉，然后绞断了自己的咽喉和心脏。

　　就当如此吧，今日不成，就该命丧在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