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46、灵犀忘忧

　　而此刻，日将当午，天已大亮。

　　知明和当年第一次来到甘露山一样，在岸上远远望着甘露。

　　回想自己半生经历，似乎都是由琴而始，由琴而终。
　　因琴而得侥幸偷生；因琴而得苟且度日；因琴而忽得仙名；因琴而抱憾终生。

　　甘露问自己，为何如此在意那把“卿卿”。

　　它为何对自己如此重要，知明从未向别人提起。

　　很多人都知道紫晨元君有幸由琴入道，短暂的顿悟，并因而脱胎换骨，心念通达，得获神通。

　　也理所当然的以为，那把琴应该就是大家熟悉的凤梧琴。

　　这样一个非凡的人，非凡的经历，好像理所应当的，该由一把非凡的琴而起。

　　但无人知道，让知明顿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新琴罢了。

　　甘露看着一直沉默犹豫着的知明，想到了她那个四妹妹玄静固执的样子，笑着说：
　　“你的小妹妹与你真的是很不一样。她会把自己的想法都如实说出来，而你，几乎从不。”

　　知明听到这个道号一怔，这是那个小阿玖现在的名字。
　　知明有些落寞的说：“她自小就比我强些。”

　　甘露微微的摇了摇头，“你总是只想着自己不好，但人间又有什么是能完美无憾的呢。
　　“虽然表面看起来相去万里，但你们姐妹二人其实真是很像。你太执着，她也太执着，你有太多顾虑，而她也是。
　　“你执着于放下，她执着于坚守。你难过，是因为自己和世间生灵都难以解脱；而她难过，是太想坚守正道正道，却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绝对的正道。”

　　知明垂首不言。
　　甘露道：“可碧萝她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你一定知道——执着易失。”

　　知明低头看着水面，沉默良久，终于道：“它曾经让我，有那么一瞬间的解脱。”

　　“解脱？”那是人类所说的顿悟吗。

　　知明看着站在碎石滩上的自己的残躯。

　　失去了弹琴的手，自己便再也不能做琴修了。
　　自己那渺茫的得道的希望也没有了。
　　只能静待死亡，再入轮回重受折磨了。

　　如果格桑说的是真的，那自己来世应该会承受很多的苦难，来偿还今生的罪业。

　　知明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那无助的绝望中。
　　“我以前经常觉得，我，只是一个身体，一个□□。这具躯体，跟粘土做成的泥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些杂碎的言语和动作。
　　“我知道我有很多意识，但我不知道这些意识，这些情绪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常听说人是万物灵长。但我是个人类吗？那我的灵何在呢？土木形骸，山精野怪，它们也有自己的灵魂，我又有何德何能，为何能在它们之上呢。
　　“人都说，我能解悟，但我不知道我能参悟到什么。我不知道我心中眼中，那些繁杂的虚妄表相，都代表着什么。

　　“当我看着我眼前的一切的时候，总感觉像是在看一张薄纸上的画，它们像是假的。那些景物，建筑，山石，文字，或是有生命的草木和鸟兽。
　　“虽然近在眼前，虽然伸手可触摸，它们呈现出那种样子，就那样呆在那，入了我的眼中。但我不了解它们是什么，为何存在，就跟我不知道我为何存在一样。它们跟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知道，在这些背后的，有没有更深层的意义。我能不能不要，仅仅只是停留在，这么有限，这么单薄的，两眼所见的表像之中。”

　　知明过去从不会说这么多话，更不会这样表白心迹，甘露耐心地听她絮絮说着。

　　“我读过经文，书中说道是万物之母，而又内在于万物，所以，每件东西都不是道，但每件东西又都是道。
　　“可我不知道看过多少东西，却从未从中参到过半点道。

　　“阿玖说那些色彩，那些声音，只会把人的的思绪越搅越乱。这话虽然听着没趣，但又何尝不是呢。
　　“我也曾反求于己，在心中细细清算，思考着我心中的情绪和念头。我想用它们的存在来证明我并一团泥土身躯。但我却不能明白那些扰人的七情六欲，除了给人徒增悲哀怒憎之苦外，还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我这个活人与尸体的分别又在哪里呢。都一样，都是不能有作为罢了。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我躲在屋里弹琴，它躺在地下化泥护花，我却要再等些时日，等死后才能入土化灰。

　　“这人间一切，不管是外面的，还是我身中心中的，好像都只是专门为了锻炼折磨人的。为什么非得有这么个炼狱场来让众生受折磨，若真有造物上苍，它是要多么冷酷残忍，才会造就这样一个刑场。

　　知明终于说到了卿卿，“琴或许是人间少有的，非天生，而由人造的美妙之物了吧。那么优美，那么深邃。
　　“它不像真正的仙境那般遥不可及。任何人只要能听到声音，有一双手，都可以透过它，穿透眼前虚浮的意象，撇开心中种种繁杂思绪，进入不被现实所囿的一个美妙境界。
　　它好像让我的灵魂，不。”

　　知明落魄的低下头一声叹息。

　　“我也不知道我的肉躯中是否真的有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我也希望我真的可以有，能超越生死□□的，可以被升华，可以被救赎的东西。所以我宁愿权且相信别人告诉我的，我身中有灵魂。
　　“但它是被禁锢的，它一直窒息着。跟我被禁锢束缚在人间的凡躯一样，不得喘息，不能解脱。它跟我一样在凡间受着五蕴煎熬，这折磨不知因何而起，不知何时结束。

　　“但琴，它像是一个奇迹，它仅凭人力，用一副树木的残躯，和脱茧飞蛾留下的空壳，仅仅用死物凭空造出来。却是鲜活的，有生命的，像一个丝木化出来的精灵。

　　“在它的声音中，我似乎可以短暂的触碰到逃离的出口。抚摸它时，我可以解脱出现实中的那些烦难，那些蒙蔽双眼的俗物，和沉重的杂务。
　　“那就像，就像终于能呼吸。”回想起抚琴时的感受，知明就又感受到了那种畅通之感。

　　知明深深吐纳，有些激动往身前的江中走去，边走便说着：
　　“不是像肉躯这样促狭的喘息，而是魂魄灵识，像获得了自由一样，在畅快地流动。在琴声中，我能拥有这种灵韵，我好像真的能感受到有灵魂附着在我这副肉躯上。

　　“只有那时，我才能真切的体会到我存在，相信自己还不是一具尸体，相信或许我的身体中，真的有一些隐藏着的灵秀。只要我肯努力，它们的高尚就能使我这浊骨凡胎被涤荡干净，重塑升华。”

　　知明在被浸湿的岸沿站定，这水与岸的交界处让她若有所思。

　　“它升华和净化了，我肉眼凡胎感知到的，单薄而模糊的世界。在其中我可以感受到灵魂的跃动，和一种优美与高尚。它是救命的出路，可以让深陷在现世泥淖当中的人，逃避到另一个世界。”

　　知明一步步往江中走去。

　　江水渐深，清澈而冷冽的水漫过知明足下，漫过知明双腿，淹过心腹，淹过胸口。
　　知明融入甘露江中，融入水中，融入天地之中，享受着被水淹没时，这副肉躯窒息的感受。

　　与站在岸上相比，知明有些吃力的呼吸着，“对，就像是复活，从我埋尸的泥沼中复活，重新获得生命。
　　“我不再是深陷在现实当中，不得了悟不得超脱的一个可悲可怜的肉体凡胎而已。

　　“在那无拘无束、无欲无求的、形物之外的境界中，可以喘息上复活后的一口气。我可以感受到魂魄是确实存在的，是活着的，它，就在琴声。”

　　甘露看着知明闭目将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忽然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要寻死求解脱，不由地靠近了知明准备拉住她。

　　知明就在水中，这冰凉而充满生气的山中活水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水的流动，生命的运转。

　　知明环顾四周，看这天这地，这回风这流水。
　　这生者，山上草木；这死者，泥中枯木。

　　知明将仅剩的左手抬起，感受着空中风的流动。

　　“譬如这甘露山水的盛景。若是从斗室中走出的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这等景象，难道不会有溺水后得以上岸，得以喘息之感吗。
　　“昏迷蒙昧，得以复苏。”

　　知明阖目昂首。
　　周身山色苍翠，江水清澈，如此景致何处不及美琴；清风流云，粼粼水波，如此声音又如何不及琴曲。

　　琴中固然有宇宙万象，但又何尝不是来自于人间百态，万种情音。

　　知明在水中抬起右腕，几点江水溅上她的额，忽如解忧甘露，眉间一点。

　　看向空留的手腕，知明不再觉得若有所失。

　　“我过去总看着怀里的琴，听着我手下的琴声，如今我再也没有了手中琴我好像才突然感受到……”

　　天地常在，无琴而万物自美，无弦而百音不绝。
　　何必执着于用自己肉身上的手，去抓手中物。抓紧了手中的东西，却忘掉了手外的一切。
　　即使放开手，四方一切，仍在自己周身，从不曾离开自己片刻。

　　甘露见她眉间愁苦尽消，问她，“感觉到了什么？”

　　知明一笑，“琴外何处不琴，弦外何处无声。”

　　知明眼中常年常的忧色全部释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

　　专注于琴，心无旁骛，固然能以琴格物。以了解琴中之道，而推演领悟天地之道。

　　但将自己囿于琴之一物，岂非削足适履。
　　正如格桑误解了留在棺旁，是为了让她不去再造杀业，反而以棺自囚，并且因棺造业。

　　知明终于又体悟到了那种感受，顿悟时的超然感受。

　　只是这次自己心中再无任何波动，没有喜乐，没有渴望，也没有迫切。

　　她感到自己整个身心都渐渐融化，又融进了周围的一切。

　　知明，将不复存在，又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每一处山川草木是知明所在，每一只飞禽走兽亦是知明所在。

　　她听到了草木的低语，甚至青萝女的心声。

　　甘露忽然察觉了什么，讶异之后，与知明相视一笑。

　　甘露心中，亦是知明的所在。

　　相视而笑，已是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