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38、心之所向

　　近来夜间难眠，时常常恍惚入睡，又忽然醒来。
　　这梦一般的不真实的景象，让知明怀疑自己此刻是睡是醒，怔怔地与眼前云朵一样的优昙对视。

　　“知明，带上弟妹们快走！”

　　好像是真实的声音，告诉知明这好像是真的。

　　知明一如既往的听话，毫不犹豫的往小辈起居的地方飞奔去。
　　而积水已经没过膝盖。

　　水妖并没有拦下知明，平静看着这个还想救人的孩子跑开背影。
　　跑得掉吗？最后再杀就是了。

　　听到声响察觉到异变的人们都出来查看情况，黑暗中站在水里被雨击打着的人们，已经分不出谁是本家谁是门生。

　　一些人在黑雨里一时难以找到异动传来的地方，冒着雨乱窜着。
　　而赶到的人看到如此景象后，有的仓皇逃窜，有还试图抵抗甘露。还有人因为恐惧或是认为自己的劫难到了，打算接受命运。

　　这等混乱，再无平日的秩序。
　　面临灾祸时的种种样子，真像古代的人们在人间欲海中各自挣扎的人间炼狱图。

　　跟人一样，原本雅致院落中的花木景致，也被雨浪击打冲刷的四散零落。

　　“你可知你们为何会死。”
　　层叠云雾簇拥着的甘露，不知她面上的表情在嘲弄还是在惋惜。
　　“是天理循环，该当报应。”

　　有人为了拖住甘露，给知明能带其他孩子争取时间，试图向甘露攻击。
　　但任凭刀剑劈砍飞石穿刺或者符术带来的炎风搅扰，甘露丝毫不为所动，在雨水保持着她盛开的花一样的姿态。

　　谁能砍断流水，让水留下伤痕呢。
　　人类大可以随意攻击水，但永远不可能打败它。
　　它先于人类而生，是自然之灵，生命之源。
　　人类是万物灵长，它就是人类之母。

　　纸符都成了烂泥。不管是符箓还是咒术，血浪翻飞下，纸符和结阵的人全都化作红泥。

　　看着这些想保命想救人的人类，甘露觉得可笑，“原来你们这些喜欢残杀的人类，也知道爱惜生命，也会护着族人逃生。
　　“但你们自己动杀手的时候，却全然不会在意他者的生命，不顾忌他者也想保护族人。可见人类多么可恶，明知道是珍视的东西，却偏要毁之。”

　　一条握着桃符的手臂被水拍断然后绞碎，桃符和残剩的肢体一起砸落到深积的血水中，又漂浮起来。

　　“留在水里看个够吧。既然好杀，就给你们杀个干净，既然爱毁，也就毁个干净。”

　　在最该放松的家中，在最信任的家人身旁，在最该放松下来的睡前时分，苗宅诸人突然承受了江河之怒。

　　他们没有准备应对的阵法，手中也没有武器。
　　没有机会商议该如何合作，甚至没有时间思考自己该怎么反抗。
　　这些匆忙中的应对，注定只是螳臂当车。

　　不管是不愿死，还是坦然接受，庭院周围的人都已经死尽。
　　积水彻底淹没这个宅院的地面。管他生前是有德的善人，还是追名逐利的俗人，都一同融进了水里，血肉交融。

　　血水溢出流到周围，将园中积水都染上了血色，又缓缓散开，在雨中被稀释。
　　也许只要水够多，时间够久，这片血海也能被淹没，褪去血色。

　　正屋外，仍有人在逃窜。
　　甘露闲庭信步，用雨和浪将他们一一化为血水埋葬进积水中。

　　知明尽量快的跑动着，刚才积水已经快淹到了腰间，所幸自己和其他小辈住的西院地势更高，所以所以住处的积水还不算太过分。

　　知明叫上那些已经被惊醒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人，顾不上解释情况，也来不及清点人数，拉到多少算多少，直接带上他们往更高的山上面去。

　　她跟本不知道能往哪里逃，只能先凭直觉往高处去，先躲开这些水。

　　甘露知道有一些年轻人正在逃离，却不紧不慢，在满园被摧折淹没的景致中漫步，去寻知明。

　　知明带头领着这群孩子前面跑着，也不知道身后跟着自己的都有谁。

　　爬至高处，脚下终于不再有积水。
　　双脚离水，不再被淹没的那一刻，知明却猛然想到，如果园子都淹了，那把朱砂琴也会泡水，岂不是毁了。

　　想到那琴会被淹毁掉，知明马上转身折返，只高声留下一句让其他人继续逃，就往回跑。

　　其他人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所措的留在原地。
　　有几个见知明回去，还以为会有什么事，也跟着她往回走。

　　园中的人都已经清完，甘露站在雨中的血水里，像是在想些什么。

　　终于，还是往知明他们逃离的方向追去。
　　却看见知明，正迎面走来。

　　甘露吃了一惊，就看着知明蹚着水从高处往园中一个房间跑去。
　　越往下走，水越深。而知明不管越来越深的水和不远处的甘露，不顾一切的向前跑去。

　　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样东西，那把琴。

　　知明一气跑到堂妹住的地方。那把朱砂琴还在，正挂在墙上，还没被淹没。
　　知明扑过去，想把靠近水面的琴尾抬高。意识到自己双手都湿透就慌乱的到处找东西擦拭。

　　甘露想知道这少女回来是要干什么，跟着她来到屋外，看着她疯癫一样的行止。

　　屋内的水已经淹到她的腰间。
　　满屋的床帐都已经湿了，知明快步找了一圈没找到能擦手的东西，开始翻箱倒柜想找纸张书本。

　　看到门前的甘露，知明大步上前却滑倒地上，栽进水里，全身都被水淹没。

　　甘露静静看她在水里狼狈挣扎。
　　等她好不容易撑地起来将头伸出水面，还没有站起来，就半跪在地上请求道：“把雨停下好吗？”

　　“哦？”
　　这孩子特地跑回这来让自己停下雨？

　　知明呛了水，喉咙里一阵灼烧感，顾不上咳嗽着急地说：“你想杀我们，现在他们都死了，我也会死。但是不管你是因为什么，一定都跟琴无关，你放过它们吧。”

　　“你，想救这把琴”

　　知明扶着手边的凳子剧烈的咳嗽，半天没有喘上气。

　　甘露伸手让墙边的积水扬起，打穿了琴周围的墙面。
　　知明捂着喉咙惊惧的看着琴边的墙面都碎做砖块，砸进水里，溅起大片水花。

　　而下一刻，那把琴已经出现在了甘露手中。
　　甘露稍微端详了一番，除了好看些，也看不出什么稀奇的地方。

　　知明看着甘露单手托着这把琴，悬在水面上，只要轻轻一松开，这琴就会跌进水里。
　　知明抬起手像是想要保护这把琴，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抬着手半跪在水中。

　　几个少年和孩童也跟着知明来到了屋外。
　　昏黑的夜里看不到远处的群尸，却也能依稀看到近处的尸体。

　　几个孩子更让惊恐的看着姿态明显不同于人类的水妖，不敢靠近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淋着大雨站在原地看那妖怪和知明对峙。

　　甘露并未理会那几个孩子，又问了一遍知明，“你想救这把琴？”

　　知明喘息着点了点头。
　　知明不知道这妖怪想做什么，只能先回答她。

　　甘露以为这琴可能是她什么亲人朋友留给她的，她才这么珍视，冷冷笑道：“是什么人留给你的？”

　　知明一愣，这琴并不是自己的。
　　知明心里又隐隐有些抽疼，“它……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琴？那你又何必护着它，只是一把下品的凡琴，毁掉也无所谓。”
　　说罢甘露微微倾斜托琴的手，作势要把琴扔进水中。

　　“不，不。”知明想从地上站起阻拦甘露，已经快到胸口的水里难以立足，知明踉跄着又滑倒在水里。
　　知明呛着水费力的把露出头来，“它对你完全没有妨碍，求你放过它。”

　　“没有妨碍，所以毁了也无妨。”

　　知明勉强站住，咳了两口水，“你何必伤它呢，你只是来杀人的，它连生命都没有，完全不必多害它一个。”

　　知明这样子让甘露不免想到，为了那把凤梧心力交瘁的青萝女。
　　甘露心里有些伤感，“你的家人亡故了，你都救不了。这把琴，你又为何要护着它。”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也知道我拦不了你。但是这把琴……它也是斫琴人的心血，它本不是我的家人做的，我们死了就跟我们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不管你因为什么缘故找上我们，我们举家的性命总足够了，何必再多毁无辜的死物。”

　　甘露又细看了琴背，没有刻名。
　　这琴是一把新琴，不会有什么历史，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你们家总不该只有这一把琴吧，为什么单单护着它。亭台草木也毁了不少了，也不见你关心。”

　　知明刚溺了水爬起来，刚才又是情绪激动，现在靠在柱子上头晕目眩。
　　模糊听见甘露问话，脑中混沌也不能清楚答话，意识模糊地说：“别伤它。”

　　甘露不再追问她理由，转而道：“你倒是在意它。好，你也说了，你家的人我也杀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你和几个孩子。还有，这把琴？”
　　甘露冷笑一声，“也许确实不用全部毁尽，不过，你说，这把琴和他们，你要留下谁？”

　　他们和这把琴？知明瞬间清醒了过来。

　　“把他们都清干净，那留下这把琴也无妨。我毁了你的这重要的琴，剩下你们几个小孩子也无所谓。
　　“你来选，是要留人，还是留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