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26、自绝以赎

　　枯木林外的荒凉沙地上，一人，袖中笼着一捧沙土，静坐黄沙之上，膝上横琴，正在弹奏。

　　问山远远便听到这琴声，高音如雏凤清鸣，低声若凤凰长叹，揉吟时的细微声响如梧桐飒飒。
　　如此琴音，世间只有一把凤梧琴。

　　知明在抚琴？那她应该无恙，但是她为何留在这荒地抚琴而不回去。

　　琴曲旋律是湍流远去，幻化成云雾，又洒落江河大地重入湍流。
　　问山颇懂些音律，听清曲子更加疑惑。
　　抚琴讲究人、琴、境合一，顺应心意情景而抚。知明两名弟子刚刚去世，在这里又是大片荒沙枯骨，满目荒凉，完全没有水源，知明为何会突然弹起了这种曲子？

　　玄静问山二人终于看到知明，远远看去似乎并未受重伤。

　　知明抚完最后的雨水汇入江河，沁入大地，又重新流淌到湍急河流中杳然远去。
　　长舒一口气，像是因为疲惫，又像是一声长叹。
　　不等问山先开口，知明抬起按弦的左手，示意问山先别打断她，“请容我先送行吧。”

　　问山点下头，止步原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暂且放下心中疑问，静默地静待知明抚琴。

　　玄静便也不打断，与沈问山一起驻足静听。

　　知明复又奏起生死别情曲。
　　琴曲讲生人因亲朋亡故而痛不欲生。通过修行明白了生死往复乃是天道，希望自己也能解悟。
　　然而爱别离苦，百般折磨，生人痴念固执，难以摆脱。
　　生人迫切追求解脱而不得，又被凡尘别情折磨，更加痛苦。

　　琴曲后半段本该是生人在苦修中逐渐冰释了不能接受死亡的痴迷，割舍了对故旧私情的执念，获得解脱和自在。

　　而知明弹到中间最痛苦的，渴望解悟而不得，被凡情折磨不能解脱的地方突然停下，双手按弦伏在琴上，勉力喘息着。

　　知明伏在琴上道：“沈前辈，我本就不配担任祭酒之职，忝居此位许久，毫无建树，反多疏漏过错。前辈，请容我卸下这重责，另由德者居之。”

　　知明伏在琴上，无力地把这番话一字一句清楚说完。

　　知明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问山也像往常一样开解她，“若没有你，岂有今天的天钧殿。虚怀若谷是美德，但谦卑过度，妄自菲薄，过分贬损自己，反而不好了。”
　　玄静这时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思量一番，还是没有出声，依旧静立在原地。

　　知明又道：“鬼尸虫王造下杀孽是我的罪过，启芳启微之死我难辞其咎，罪重难偿。但……”
　　“我那琴房中的琴，大多都是凡器，离了人就会衰败老去，还求前辈能为它们另寻主人照料。只是惭愧我这些年来没有为阁中做多少事，反而因为我这些琴添了不少麻烦。”

　　知明一向是不肯让人进她的琴房的，如今竟然说要将琴都送给他人，问山知道她恐怕是下定决心真的要离开。
　　问山在知明幼时刚来两行阁的时候，也曾经做过先生教过她，有一份师徒故旧，对这位弟子也算得上十分熟悉。

　　她家中出事后失踪一段时间，归来后来便得了那把凤梧琴。而且不再像以往一样，得空了就只一味练琴，而是常常刻意避开旁人独处，有时还独自一人下山游历。

　　而且自从得琴归来之后，知明虽然名声鹊起，却开始常有忧愁之色。
　　跟幼时除了琴之外，诸事不管，百事不问，从不忧心任何事的状态天差地别。
　　其中缘由，沈问山也模糊猜出了两分。

　　可能加上这次弟子身亡的事，让她更加难以承受吧。

　　知明静静看着身前的凤梧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师父，你曾经跟我说过，人间为有如此多的阴微鄙贱，那是因为人间毒秽正是锤杵，是为了锻炼人而来。熬不过的或许会粉身碎骨，但若是能度过，那就如名剑出世，一道虹光，功成而身就。”

　　问山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知明已经许久不曾叫自己师父了，她也很久不提以前的事了。

　　璎晨仰天长舒了一口气，“那我，怕是……”

　　问山还想试着开解她，却见知明不再伏在琴上，突然端正坐起，看着自己的右手。
　　“琴是养德之器，而我醉心其中，反而失德。我挑选收藏了那么多琴，到底……或许，它们如果能自己挑选人的话，我会是那个不配碰琴的人吧。”

　　知明左手又由头颈至琴腰琴尾细细抚摸了一回凤梧，轻捻着那腥红的血弦，指腹似乎能感受到那梧桐血管的跳动。
　　知明此刻心中生起了对那梧桐木精无尽的歉疚，它付出了一切成为了最好的琴，但自己要让它失去它的抚琴人了，这等同夺人的性命，剥夺了一把琴存在的意义。

　　知明终究还是挑起琴弦，绞断了自己右手手腕。

　　鲜艳欲滴的血红弦丝，被拨动时也如轻舞般美丽，轻易地穿过手腕将它一分为二。
　　最新鲜的温热腥红涌出，沾染上琴弦，映照间竟也分不出哪个更红艳更鲜活。

　　问山玄静二人刚看到她捻起琴弦，不等他们意识到知明要做什么，下一刻就见她的右手滚落在沙地里。

　　那凤梧琴如同活物一般呼吸吐纳，琴面琴弦缓缓将溅在身上的血吸尽。

　　“知明！”问山惊呼出声但已经来不及阻拦。玄静二人都震惊的看着知明断下自己的右手。

　　“我再也不弹琴了。”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一个琴修，不再碰琴，便是放弃了修行，放弃了求道，放弃了解脱，自绝于当今求仙之世，只能堕入无尽痛苦轮回中。

　　知明放开袖中笼着的那捧黄沙，砂石从袖口流下散落满地，跟地上砂石混在一起，已再无半点斩鬼刀的痕迹。
　　清风一吹，再难辨认哪些是袖中沙，哪些是地上沙。

　　本来就是一样的东西，到处都是，笼在怀里作甚。

　　知明感受着自己再没有弹琴的手的肉躯，手腕处正空荡荡的沥着血。
　　再不弹琴了，那自己就算是死了吧。

　　手腕里鲜血的涌出开始变少慢，血液离开身体，就像魂魄渐渐从□□中抽离，知明开始感觉自己的肉身似乎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最后再单手将膝上的凤梧小心的横放地上，就像将自己的尸身下葬。
　　知明如同入殓一般安置好凤梧。

　　烈日下的荒地突然笼罩上一层晦暗阴影。玄静问山还未来得及上前查看知明伤势，就同时察觉到不对。

　　此处的空气突然染上了毒氛，两人赶紧屏气凝神，警觉地查看起异状从何而来。
　　而知明却浑然不觉，安放好凤梧，跌跌撞撞地起身。

　　沙地上突然细密的出现许多小孔，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玄静不确定这是是中了毒生出的幻觉，还是谁召来了什么东西。这沙土下若是真被动了手脚极有可能塌陷，一不留神就会陷入流沙中。不能随意动作，玄静只能先出剑备战静观其变。

　　知明却还在踉跄的往枯木林走去，紧握着右手手腕，失神落魄像没有了意识。

　　“知明小心！屏气，不要动。”
　　问山高声向知明提醒，知明突然站住，像是被问山的声音惊醒。

　　知明看到沙地上的变化，蹙起了眉。
　　果然，蛇蝎毒虫从这无数孔洞中爬出来。密密麻麻，一眼望去这片荒地竟像虿盆一般。

　　玄静不确定这些蛇蝎是何物，谨慎起见没有直接砍杀，而是执剑在自己和问山足下划了一圈，施下剑阵屏退四周毒物。
　　这些毒物畏惧剑气，一时不敢靠近，远远地围着二人绕成了一圈。

　　而一边的知明刚断了右手，方才又没有及时屏气，中了那毒障。
　　虽然知明修为深厚，那些致命的毒要不了她的性命，但此时知明也五感俱损，察觉不清周身情况，只感到天旋地转的晕眩，连手腕的剧痛都有些感觉不到了。

　　知明勉强维持着意识，让自己强站着不要昏倒，而那些毒物已经飞快的围到知明身边。
　　不给她应对的时间，地上一条大蛇直瞪着知明缩起身子，扑向知明就往她脖子上缠去。

　　蛇身缩起的一瞬，玄静就挥剑劈开沙地。
　　黄沙飞溅将沿途毒物都击飞，斩开一条路，提剑纵身往前。

　　问山以足画地，一气绘出风符，引动阵术运转。环绕着阵心两人，风沙扬起退开周围毒物。
　　但因为怕伤到人，避开玄静知明的风沙，不能吹走那已经扑近知明身上的蛇。

　　玄静跃到到知明身旁，那大蛇扑向知明的同时，玄静高举青羊剑在半空劈向那跃起的蛇。

　　剑锋自那大张着口的蛇面砍下，蛇头自两颗蛇牙正中被劈开，一直砍到蛇腰，蛇的半条身子在半空中被直直分成两半。

　　那条大蛇滚落地上，切口面被平分两片的脊骨清晰可见。

　　正当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些虫蛇上，一柄短刀飞过来，正刺向刚劈下一剑还未落地的玄静。

　　玄静全部注意力还都在知明和威胁到她的毒物身上。

　　“留神！”一旁的问山先注意到那飞刀，出声提醒，却已经来不及挡下那已经飞近玄静的刀。
　　不过两字之间飞刀已经直逼玄静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