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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卸下心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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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真是知道知明是由琴入道的,而且是在年少时就有幸有这仙缘,她也因此名扬天下。
年轻修士自然常会好奇,悟道的境界到底是怎样的。
即便是不向往能腾云驾雾的自在,不追求长生,也还是想知道自己修行的目标,那个自己努力达到的境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元真听她说这些也被吸引,专注听着她说着。到了那个她最好奇的地方,知明却突然打住,元真便跟着问道:“悟道是怎样的呢?”
知明还是没有勾响那一个音,右手离弦,然后双手一同缓缓落下,五指平摊轻放在弦上。
“只是一瞬,我听得那琴声。就好像,整个我,身躯魂魄都化掉,不复存在,跟宇宙融为一体。我是天地的一部分,天地又是我的一部分。古往今来,过去曾经,日月星辰,万物众生,都与我归一。”
那遥远的超凡境界让元真心生向往。元真想象着自己也坠入天际星河,可以感受到一切,却不能体会到那种与宇宙合而为一的感受。
元真困惑的摇头又问:“是怎样的琴,什么样的声音,才能让人给人的体验。难道就是凤梧吗,可我也听到了它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体会啊。”
元真没有察觉到知明此时有些落寞,只听她道:“不是凤梧,只是一把普通的琴。”
“普通的琴?那它的声音是怎样的呢,比凤梧还要非凡吗。”
“那时的声音是如何,就不可言说了。因为彼时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所谓声音色相了。没有你我他之分,万音同声,万物一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便是那琴那声,我却不知该如何描述当时的我。”
元真听得似懂非懂的,跟着又问:“那到底是什么琴呢,能让您悟道的,想必是非常不一般的琴了。如果大家知道让元君顿悟的琴不是凤梧而是另一把,一定也会对它十分向往的。”
这话却刺痛了知明心中暗藏的地方,知明琴上的手指不由轻颤,“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新琴罢了,只是凡器,音色就算在凡琴里也算不得上乘。”
知明紧皱着眉头,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让自己恢复表面的从容,“那时,应该也只是巧合。专心在琴里久了,顾不上想别的杂念,心境足够清净,就有机会顿悟。那时的琴声,只是……”
知明突然闭上了眼,像是十分痛苦的样子。
她像往常一样,为了躲避这种痛,又一次躲进了琴声中,弹响了膝上的琴。
元真不知底里,疑惑的看她又弹起了琴。
旁边一直在打坐,没有残余谈话的格桑却察觉到不对,悄悄看向知明。
她端坐着抚琴,却又刻意深深地低着头,鬓发些许散落下来,遮住侧脸,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
格桑没有刻意挪动目光去窥探知明的表情,只默默地注视着她簪发的松枝,听着她的琴声。
一个只是弹琴,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呆看着。
元真刚刚还沉浸在知明所描述的境界中,不明白紫晨元君为什么回答了一半突然不说了。但是她现在不能理解又无能为力的事实在太多了,这一桩反而没那么让她难受了。
听了一会琴,担心着师父,又想着靛儿和她的朋友,还有甘露的事。又想到师叔这会也不知怎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想办法救自己。
本来前天夜里就没怎么休息,已经困得不行了,今天一番折腾清醒了起来,现在静下来,不一会也就睡去了。
玄静再次醒转过来,见自己仍躺在河床上,只是头顶四周不再被水环绕。
甘露退开水流,让江水绕着玄静所躺的一块地方流开。
玄静此时像躺在深井底,向上望去,天顶只有小小一圈,深深江水像井壁一样将她困在江底。
玄静用手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喘嗽几声,呕出呛进喉咙里的江水。
甘露静静看她喘息着,待她平复了呼吸,腕上水做的袖片又飞起,像藤蔓一样,缠上她的脖颈,一点一点收紧,缠着她的头颅,将她吊起。
甘露徐徐轻声说着:“你总说他们如何作恶,也不过就是杀伤了几个人类。但凡是生人,除非只饮清水,每日只进食就得杀伤吞食多少生灵,你们嘴里爱说众生平等,也不见你去守善除恶,先杀尽人类再说。你是觉得,区区几条人命要比百千万其他生命都来得珍贵吗。”
玄静一声不吭,甘露便扬起长袖,一圈又一圈的伸展缠绕着,紧勒住玄静的脖子,一道一道缠束,淹住她的口鼻。
甘露这次也没有让她窒息太久,就松开了她。吊起玄静的长袖化回一滩柔水流回,袖若流云,重新环绕在甘露手指间。玄静浑身脱力,跪倒在河床的砂石上。
“自诩万物灵长,善恶由你定,对错由你来定,赏罚生死也由你来定。不过也还是一群肉体凡胎,把自己当成规划万物的神了。”
玄静手肘拄地,勉力撑着身子不至于躺倒地上。咳嗽了一会,然后急促喘息着,费力的低声说出几个字,“我非神明。”
“哦?你也知道,那如何还断起来善恶生死了。”
玄静控制着气喘道:“我非神明,亦非大能,螳臂之力,拯救众生不过妄想。何况又定力薄弱、心境肤浅,所以只能偏隘地想护住周遭寥寥几个同族人类。”
玄静开始时态度强硬,之后任由甘露对她说什么都一直沉默。甘露以为她是执拗不放赤舌啮缺,劝说无果,强逼无果,本来已经渐渐失去耐性,没想到玄静突然说了这么一番话。
“怎么突然自己认起错来了。”
长时间的溺水让玄静十分晕眩,她低声喃喃着,有些像自言自语,“不管今生为何,都是同样一条性命,人间众生皆如此,所以草木虫兽才能跟人类一样修行羽化。说到底,除了形声各异,其实并无差别。你刚才说的确实都是正理。”
甘露飘荡在水中,顺着流水方向轻轻偏过头,“你倒是改主意改的飞快……既然如此,你是肯放赤舌啮缺了?”
玄静喘嗽两声,继续往下说:“我是个偏隘的凡人,虽然知道妖物也是生灵,但还是不免偏袒。纵使如今,我虽然知道你说的在理,但要我放归杀人无数,而且可能再犯的的妖,我也做不到。”
甘露觉得这人类也实在够古怪了,看起来固执不听劝,但是被自己折磨着,却又认真听自己说的话。说觉得自己说的对,但又说自己做不到。甘露不明白玄静到底想怎么做。
甘露问道:“你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依你所言,是既该放又不能放?”
喘息了一会,玄静神志清楚了些,就细细说:“该放是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生死往复,是天道自然,本不该随意干涉,更不该擅自将生灵三六九等,把自然之事强分对错,冠以善恶之名,然后又以行善之名擅加破坏。
“不放是因为我虽然知道这道理,但也不能放任妖怪杀伤人类 。也许是我修行不精,不能克服那点偏袒同族的私心,你就当我是自私偏袒好了。”
听完这番话,甘露笑了起来,“之前没看出来,还道你们虽然是姐妹,性格言行却完全不同,现在才知道你跟你姐姐可是像得很。我这么对你,你受着折磨,竟然还听着我说的话,还在心里细想。“
甘露看着玄静勉强爬起来打坐吐纳平复呼吸,不再伤她,也不再为她的顽固生气。
甘露恢复了平日温和的样子,又温声劝起玄静:“原也是赤舌啮缺伤人在先,你只伤了我两个朋友,我就忍不住对你如此发作,你说他们伤人不少,若真是如此,你有不满也正常。
“逝者不可追,再怎样,那些人也是已经往生了,救不回来了,倒不如饶过这能救的两个生灵。只要你肯放人,或者告诉我他们在哪,我找到他们就马上让他们再也不许伤人,我能保证,他们绝不再犯。”
玄静良久不答,只是闭目打坐。
甘露先前百般相劝,她一直一声不吭。甘露本以为她是坚决不肯放他们,抵触自己,所以坚定不肯松口。甘露担心着二妖,又被一直不肯言语的玄静磨尽耐性,所以下手也重了些。
现在听到玄静虽然身为一个人类,竟然也会说人妖本无别,想到之前如何对待她,不免有几分后悔。
尤其看她这样蹙眉思索,不能下决定的样子,甘露不由想到了刚来自己身边时的知明。
“你是在为难?”
甘露凑近她的身边环住玄静肩膀。
“你是知明的四妹妹。她很少跟我提自己家人,但是提过一回你,你是自小就很特别呢。”
想起知明说的幼时的玄静,又看看现在的玄静,一个人类短短二十年的功夫竟然能变化那么大,甘露不由一笑。
甘露轻触着玄静心肺处,感觉到玄静喘嗽一会咳出水来后,呼吸慢慢由原来的短促平复下来。
玄静仍是不言语,甘露便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过去如何,那我也跟你说说我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