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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番外:落花成冢 ...

  •   二月初二,紫禁城的天黑压压的沉着,夜幕上只挂了几颗零星散落的星星,给这死寂的夜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
      低沉的夜幕下,藤香跟着苏培盛匆匆的向养心殿行去。苏培盛且行且叹,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木箱。他跟在雍正身边已近四十年,没想到自己的主子等来等去,等来的竟只是一口木箱子。
      “藤香姑娘。”行至正殿门口苏培盛停住了,“恕老奴多嘴,万岁爷自昨日起先是震怒,后是恸哭,如今好不容易平静些。你一会儿回话可要千万仔细着,别忘了安郡王府现如今可全都押在牢里呢。”
      藤香淡淡看了苏培盛一眼,“谢公公提点,烦请公公通报。”
      苏培盛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想发难却还是忍住了。雍正虽然昨日下旨斥责八福晋“狐媚残刻”,囚禁安王府全府,可谁敢担保不是一时气急。苏培盛思忖着叩门,没料到门竟从里面推开了。敦怡皇太妃竟从里面走了出来,苏培盛先是一愣,而后连忙打千行礼。敦怡皇太妃略扫一眼,指了指藤香道:“本宫有话对你说。”
      藤香看着昔日先皇的和妃,心里不禁有几分诧异。敦怡皇太妃领着她走下正殿,一路走到石栏旁这才停住。“一会儿万岁若是问起你家主子的生死,你要按照本宫教你的说。”藤香只是静望着皇太妃,似乎有某个念头卡在心口,呼之欲出。皇太妃见藤香没言语,顿了顿继续说:“你一会儿必须要告诉万岁你家主子没死。”
      “不!”
      “你必须这么说!”敦怡皇太妃厉声喝道:“这是为你家王爷好,更是为大清好!”
      “格格…”藤香惊讶的望着皇太妃,痴痴的说:“您刚刚那个神情很像我家格格。”
      敦怡皇太妃脸色微白,片刻后冷笑道:“本宫和你家格格不过都长得像另一个人。”皇太妃微一摆头:“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你要记住本宫的话,你家主子没死。”
      藤香也已醒过神来,跪下道:“皇太妃的旨意,恕奴婢不能遵从。主子已去,奴婢能做的只有将主子留下的东西交给皇上,全了主子的愿。”
      “大胆奴才!”敦怡皇太妃怒喝道:“你懂什么?皇上自昨日知道后,悲伤过甚,几度昏厥,心神皆受损。此时若是已实情相告,万一圣体稍有差池,岂是你担待起的?”
      “主子曾对奴婢说过,‘这世上不管没了谁,都应该好好活着。’奴婢想万岁爷贵为天子,定是比旁人都看得深远。”藤香说着欠身告退:“奴婢告退。”
      藤香迎着石阶向正殿行去,她不是没有畏惧,而是她觉得格格对皇上自始都是心怀愧疚,若是格格地下有知也不愿她再欺瞒皇上了。
      苏培盛看着远处的皇太妃,又看了看迎面而来的藤香,稍一思量便迎上去问:“姑娘若是拿不准大主意,不妨稍等片刻,老奴去请皇后娘娘示下。”
      藤香尚未开口,殿门便开了,刘二奇本来灰头土脸的出殿,见到藤香立刻两眼放光:“姑娘可来了,快随奴才进来吧。”
      苏培盛正欲阻拦,殿门便关上了。藤香的眼前也瞬时黑了,刘二奇轻声道:“姑娘莫怕,万岁爷不许掌灯。”藤香略略点头,“主子留给万岁的箱子还在殿外。”刘二奇一听连忙道:“姑娘站在这儿莫动,奴才这就传他们把箱子抬进了。”
      刘二奇走了,藤香静静的打量四周漆黑的宫殿。她心里不禁困惑,若是皇上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是否能够大度的放下。或许格格说的对,人都是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不一会刘二奇便回来了,藤香随着他摸索着向暖阁走。似是进了道门,眼前却还是漆黑一片。刘二奇突然轻声禀告:“万岁爷,藤香带到。”
      倚在榻上的胤禛猛地一颤,急令道:“来人,掌灯。”
      一阵走动声之后,暖阁渐渐亮了,藤香这才知道原来这屋内竟有这么多人。四个太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而胤禛正斜倚在暖榻上,满面病容,眼睛红肿。胤禛看了她一眼,略一摆手:“你过来,别人都退下。”待宫人都退下,胤禛才开口:“朕只想听真话,你家格格到底是生是死?”
      胤禛经过一夜,也已想明白,没人有胆子敢撒这个谎来骗他,就连那个胆大妄为的郭络罗梓歆只怕也不敢。事实上,她那天离开养心殿时,他就预感到她的离去,只是他不愿相信。
      安王府,廉王府,他手上攥着这么多人的命,甚至还有她的。他不信她会不回头。
      当派入廉王府的侍卫战战兢兢跪在养心殿中时,胤禛死死的攥着拳头。她又骗了自己,这三年多她竟一直在装哑。
      “皇阿玛。”立于一旁的弘历察觉到胤禛眼中的杀心,不由得开口规劝道:“许是侍卫听错了。八婶不敢犯这欺君之罪。”
      不敢,胤禛冷笑,这世上还有她不敢的?胤禛思量片刻开口:“替朕办件事儿。”弘历听完惊得说不出话,见胤禛神情冷漠便躬身告退了。
      胤禛默默地阖上眼,不论是与不是他都决定了,即使她只有三年的时间,他也不能再错过她。
      南书房中,胤禛看着胤禩的脸一点点变白,最后惨白。胤禩拳头紧攥,眼里的恨意似是要将胤禛撕碎。胤禛平淡的开口:“如今,只有朕才能救下她。”
      那声朕说得异常的响亮,胤禩却只听清那句救下她。是恨,还是该悔,胤禩只觉人已被抽空。强撑着起身,漠然的离去。
      看着胤禩落寞的背影,胤禛以为他赢了。他自欺欺人的相信她会回头,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格格,昨日病去。”藤香说完望向暖榻,却不见榻上之人有丝毫的反应。
      胤禛心骤然一紧,不是疼,也不是绞痛,而是被掏空的感觉。藤香回话的前后半分钟,他的脑子是茫然一片,只听到‘病去’两个字。等他醒过神时,却不知还能问些什么,该泄的愤,该流的泪,他昨天都做过了。他茫然的坐在榻上,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是,那天她临走时抱住自己那一瞬。她似是对自己说了一句话,而他却没有听见。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藤香就跪着望着胤禛,而胤禛则努力回忆那句话,那句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而那句话,胤禛最终也没有弄明白。
      “朕要去送送她。”胤禛猛地开口:“朕要去问问她,到底那是一句什么话?”
      藤香先是被吓得一颤,而后伏地道:“启禀皇上,格格的尸身已被火化。”说着两滴泪珠从藤香的眼中滚落,碎在她面前的大理石上。
      藤香好似又看到,昨日胤禩一边唱着歌一边抱着格格离去的场景。藤香清楚的记得胤禩嘴角的笑,他当时是笑着对藤香说,‘你们别吵她,她太累太困了,她该歇歇了。’那时藤香担心胤禩疯了,而胤祥却拦住藤香,他们便一路随着胤禩回到廉王府。在窗外看着胤禩为格格梳妆画眉,又看着胤禩送格格上路。自始至终,胤禩未落一滴落泪,始终是笑着送格格离去。
      胤禛的声音陡然响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格格的尸身已被火化。”藤香说完又补充道:“这是格格临终要求的。”胤禛没有反应,略一点头。藤香又说:“这口箱子是格格命奴婢转呈给圣上的。”
      胤禛神色一变,命道:“来人,将箱子打开。”令声刚落,太监们便鱼贯而入,接过钥匙将箱子打开。
      胤禛扶着苏培盛走到箱边,只见箱中是一叠叠捆绑好的信笺,最上面放着一只锦盒、一卷画轴还有一封信。胤禛先是打开锦盒,如他所料,是那两只玉镯。捧着锦盒,胤禛惟有苦笑,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如果那夜没有去寻她,是否会少些爱恨,少些牵绊。
      他收好锦盒,展开卷轴,飞扬的笔势就好似她高扬的眉头。胤禛随即笑了,好似看到她挑眉诡辩时的模样,那时她的眼里没有伤感,更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不服输的英气。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胤禛收了思绪,定神细看,是一首唐寅的诗:万事万物莫强求,何需苦苦用计谋。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顺便可收。生事事生何时了,害人人害几时休。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到最后你还念着他,到最后你竟还是想着如何帮他。朕自诩富有四海,世人都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都以为这天下唯有朕能将别人当棋子使,熟不知朕竟心甘情愿的当你棋盘上的弃卒。罢了,罢了。”
      胤禛说着放下卷轴,拿起那封信,展开细细的读。

      胤禛:

      提笔就书,这一生已至尽头。书中若有造次之言,恭请圣上念在故人已去,多加体恤海涵。我在此叩谢圣恩。
      回首一生,你我相识已三十余载,其间恩怨爱恨纠葛相错,是与非,爱与恨,难言亦难表。我即将远去,只期过往诸事亦能随风而散。你切莫再萦怀于心。
      于你,我有愧有情亦有恨。我敬重你的品性操守,欣赏你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但此皆非男女之情,我敬你如兄。然君之情,我亦明了。本应心存感激,可世事无常,你我自始对立,我也只能愧对于你。至于恨,皆非你我所愿,但世事使然,亦只能惘然。
      持笔思忖良久,竟不解你我纠缠一生到底算什么?朋友,应如揆方一般。知己,应如胤祥一般。兄长,应如胤禟那般。爱人,我的爱人只有胤禩一人。是故,你可曾思量,这一生的爱恨纠葛到底所为何由?或许,我对于你来说已成为一种习惯,愈难求愈期望罢了。三十多年的爱恨纠葛,恐怕早已把爱磨光了吧。留给你的怕只有一道道或苦或深的伤口。若真如此,随着我的离去也该结束了。
      窗外落英满天,我也即将随之而去。然则此刻的我却深感知足,做这个选择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这对于我们三人来说,都会是一种解脱。骨肉亲情血溶于水,是一种天然的联系,更是修不来、求不得的缘分。俗话道家和万事兴,倘若因私仇、私欲而割裂,怕是会给那些奸佞之徒以营私钻空的机会。
      箱中之物皆为我多年所写,多记平日一些琐碎小事。倘若你不嫌弃,就留下当个念想吧。也算是人去物留了。箱中卷轴,为雍正元年圣上万寿之时,所备之寿礼,后因府中事务繁杂耽搁了,望圣上恕罪。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该说的话我都已说,该了的情相信你也已了。其意如此,既以解圣上,并以为别。
      梓歆顿首

      “都下去。”胤禛握着信倚着箱子坐下,疲惫的摆手:“全都下去。”
      藤香跟着刘二奇出了正殿,皇城的东边已露出些许白光。胤祥问:“皇上如何?”
      “回王爷,皇上没有大碍。”
      胤祥略一点头,心中长舒一口气,似笑非笑的说:“梓歆留给皇兄的信笺,怕是够皇兄看上一段日子了。”说着看向藤香:“你跟着梓歆大半辈子了,本王替你找户好人家吧。”
      “谢王爷,奴婢已想好了归宿。”
      “哦。”胤祥倒是一惊,问:“哪里?”
      “请王爷送奴婢回廉王府。”藤香平静的抬头:“奴婢知道八爷是福晋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奴婢期望代福晋去照顾八爷。”
      胤祥思量着点头:“好,你既已决定,本王送你去。”
      胤祥跨坐在马上,远远看见廉王府的匾额,却未见挂孝。心里虽知梓歆已被玉牒除名,却难免心生凄凉。进府竟看到下人们个个眼睛红肿,崔明嵩一边引路,一边抽泣:“奴才们本欲为主子戴孝,可王爷硬是不准,说但凡有心便可,不必拘泥于形式。”
      “崔管家。”藤香轻声宽慰:“格格素来如此,王爷所言即是格格心中所想。”
      “可…可…”崔明嵩看了胤祥一眼,垂头拭泪道:“奴才心里难过,看到王爷的样子更是难过。”
      胤祥问:“你家王爷怎样了?”
      “从昨个儿回来就在福…主子的卧房里,不哭不骂,自言自语…看着人心酸。奴才也算见过不少生死,却没见过像王爷这般。”
      胤祥听着眉头不由得皱起,正走着却听到身后一阵吵闹,不由得回了头。只听家奴们的哭声:“十七爷,您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怕是魔障了…”胤祥看了一眼天色,卯时刚过胤礼竟已得到消息,不知之后的朝会又会是何景象。
      胤祥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异常的沉重,以致他到如今竟连伤心难过的空隙都没有。他甚至有点恍然,她,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了?
      “十三哥。”胤礼看到胤祥满脸的疲惫便已了然几分,稳了稳神儿问:“皇上可好?”胤祥略一点头,心里喟然一叹,这个老十七到底还是和八哥亲厚啊。
      “十三哥在忧心一会儿的朝会?”胤祥微一点头,胤礼道:“皇上的心情怕是难以平复,依我看倒不如取消吧。”
      “取消?”
      “皇上龙体欠安,取消朝会,这有什么难的?”胤礼淡淡的说:“死亡是大智慧。若不是…只怕十三哥此刻会更难。”
      胤礼说完便撇下胤祥,独自向前走。胤祥急追两步拦住他:“老十七,你以为是我逼死她的?”胤礼冷声一笑:“大家心知肚明,我看就不必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吧。八哥、八嫂,之所以会如此,原因为何十三哥怕是比我更清楚!”
      “老十七!”胤祥气急怒道:“你糊涂!今时今日你说这种话,除了能发泄自己胸中不平,又能于时势有何裨益?梓歆,她临终时只期望我们兄弟间能捐弃仇怨、亲厚友爱,你若真是念她的好,就不该再在这时说这种话!”
      胤礼呆愣的立住,藤香轻声道:“十七爷,没有谁逼格格,格格这么做是心甘情愿的。您别再执着于此了。”
      胤礼愣了片刻,微一点头道:“十三哥,我说错话了。”胤祥轻叹一口气:“算了,咱们去看八哥吧,一会儿在八哥面前少说话。”
      胤礼点头答应,兄弟二人便向内院走去。主卧的窗户半敞,胤禩便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锦囊轻声说着:“这个锦囊你没见过吧。”胤禩说着解开锦囊,看着里面的白发,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我记得你说过只要不丢白发,就能白头偕老。所以,我听你的,就一直都给你留着。这些都是趁你睡熟时,我悄悄拔的。还记得你有次抱怨说晚上有虫子咬你。呵呵,真是个傻瓜,你不知道那其实是我在拔你的头发。”
      清风扬起,一片花瓣随风而扬,飘进窗内落在琴弦上。胤禩恍惚的抬头,好似回到了西三所,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歌声犹在耳边:我爱上你给的痛,心甘情愿等你的梦,藏起泪眼只有笑相送。我爱上你给的痛,只要活在你的怀中,但求今生化作伴你的风,爱上你给的痛。
      胤禩没料到这痛竟是一生。这一路的相行相伴,她磕磕绊绊紧跟他的步履,而在他人生失意之时,立在他身旁的永远只是她。而如今,在他最失意之时,她却不在了。
      胤禩看向身旁的琉璃茶具,晶莹的琉璃杯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纹,胤禩拿起茶杯放在嘴边摩挲。冷沁的触感,残存的茶香,胤禩的心为之一缩,她曾无数次的劝他,试图修补他们兄弟间的关系。他都没有听进去,他都只当她是妇人之仁。直到她在弥留之际开口求他放手时,他才真的明白了她的心。
      这些年,她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变过。黄昏之时和心爱之人,分花拂柳踏步而行。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他都一次又一次的辜负。今时今日胤禩才醒悟,她不是不稀罕天下,而是不愿看到他们骨肉相残。她说,人贵有情。人间真情,天地不夺。他当时道她看得浅,孰不知竟是他自己看不透。
      人间真情,天地不夺。为何偏偏要夺走她?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珍惜所以成全。’这是她在一年前她对他说的。红灯高悬,她亦是一袭红衣,她等在他的喜房外将字条递给他,而后转身离去。他追上去抱住她,她却松了他的手,微笑着离去。她一次次的成全自己,最后用她自己的命来成全他,只为化解他们的心结。
      “梓歆,原来这裂纹并不会割嘴。是我错了,局外之棋,天下之事,不为取胜而为求和。”胤禩说着轻声笑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借菲儿之口说给我听,我却还是执迷不悟,甚至明知你的挣扎,还是利用了你,那次怕是真的寒了你的心吧。两年,整整两年避而不见。我当时以为你不会再原谅我,却没想到你竟又为了我而被囚禁了两年…”
      胤祥听着转身走了,跨上马疾驰进宫。没去乾清宫,也没去养心殿,而是一路奔至乾西五所。争来斗去一辈子,不过得了个亲王的头衔,父子反目,兄弟成仇。这一辈子他们到底真正得到了什么?

      二月初六,勤政殿两侧文武百官低头肃立。大家心里都在揣测圣上再次降旨,命众臣议廉亲王功罪到底是什么心思?是赦是罪,就连最深谙圣上的张廷玉也是一头雾水。马齐亦是手心冒汗,从昨晚皇上召见他之后他便一夜未眠。雍正先说要为其定罪,又说廉亲王这些年督办差事颇见成效。是宽是罚未给准话,难办啊。
      鄂尔泰倒和那二人不是一个心境。他是皇上急令召入京中,入京两天,皇上并未召见,只是降旨让他携夫人去廉王府吊唁。如今王府福晋已换做他人,王府内亦是连个牌位都没有,这样的圣旨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与廉亲王素来交情不深,但那日廉亲王竟出府相迎。见到梓颜和他时竟是笑着对他们说:“你姐姐若是知道你来了,一定会很开心。”梓颜一听便哭了,从王府回额驸府之后始终哭哭停停。今早出门之时,梓颜还拉着他叮嘱:“皇上的意思怕是想贬八爷出京。这是姐姐期望的,皇上应该会全了姐姐的念想。”此时,鄂尔泰惟感难办,梓颜所言颇为有理,但眼下是整肃朝纲的当口,若是当真赦了廉亲王,宗室其他人想必定会借此脱罪。
      品级低些的大臣更是心里没着落,个个唯恐被划入八爷党之内,又恐会错圣意表错忠心,入殿之后便互相试探口风。一场朝会未启,却已令人悬心。
      廉亲王府内则是一片平静,苏龙格静立在府门口等候。她嫁入府只不过一年的时间,胤禩也只去过她房里一次。新婚之夜,胤禩和她隔着炕桌坐着,他给她看了一张字条,向她解释他和福晋的感情,并请求她的谅解,他说他没办法背叛自己的爱人。
      苏龙格恨过闹过,可是直到这些天,她才明白,这世上真的有深入骨髓的爱。虽然她不曾得到过,但她见证过。
      看到胤禩一身补服向府门走来,苏龙格快步迎了上前:“王爷。”胤禩停住了,颇为惊讶的问:“你为何没走?”苏龙格笑着又走近了两步,察觉到胤禩神色微变,便在离胤禩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灿尔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等你回来。你是好人,你一定会没事的。而且你说过要像阿玛一样照顾我,我当然就要像女儿一样留在家等你了。”
      “崔管家,吩咐备车,送苏龙格出京。”胤禩笑着拍了拍苏龙格的头:“谢谢你,只是答应你的事怕是要食言了。因为我对她食过太多次言,这次我要全了她的念想。”
      苏龙格看着胤禩离去,想了想又追了两步,大声喊道:“福晋曾教过我一句话:‘为善的,虽不得福,但祸已远离;为恶的,虽不得祸,但富已远离。’你是好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胤禩脚步略停,又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家。似是看到梓歆在书房里,教侄子们功课。自己好似听过一回,印象中她是在津津有味的批孔孟,那章好似题为‘礼下不下庶人’。当时他又是一笑置之,如今却明白她的心,或许那时她就已对他们兄弟都失望了。
      胤禩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同心结,微微一笑道:“这次我不会食言,更不会再让你失望。”
      勤政殿里死寂一片,朝会进行才不过一刻钟既已成僵局。龙椅上的胤禛死瞪着立于大殿中央的胤禩。胤禛怎么也没有料到胤禩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自己明明想从轻发落胤禩,谁料到胤禩竟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偌大的殿堂只能听见胤禩的声音:“富察大人此言差矣,请圣上明察。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当以其罪罪之。微臣虽不曾收取贿赂,可是微臣的属下人假借微臣的名号在两广收受贿赂,是微臣督导不严,不能从轻减罚。”
      待胤禩说完整个大殿一片死寂,胤禛脸色铁青的看着胤禩,胤禩不卑不亢的直视他,就像那天在南书房一般,步步紧逼,招招狠手,就在胤禩要急取直下拿下棋局时,胤禛说出了斯倩的名字。第一次,那或许是胤禛这辈子第一次从面子到里子拿下胤禩一局。
      胤禛的左拳微攥,却又好似看到养心殿中她平静的对自己说,‘宽恕他,其实是在宽恕您自己’。胤禛思量片刻摆手道:“马齐所言有理,廉亲王督办理藩院有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皇上,法外无恩,更不能功过相抵。臣弟,请皇上明断。”
      一句臣弟,胤祥、胤禄、胤礼全都为之一颤。自皇上登基至今,胤禩自称过臣,微臣,甚至自称过奴才,却惟独没有自称过臣弟。
      胤禛直起身,双眼注视着直立于正殿的胤禩,胤禩则坦然的回视。“众人皆退下,朕有话要问廉亲王。”
      “朕已决定赦你举家离京,你倒在朝堂上搔首弄姿,故作姿态。你以为朕当真不敢办你吗?”待朝臣出了勤政殿胤禛便大声喝道。
      “这是皇上的本意?”
      “明知故问!”胤禛气的拍案而起:“她虽未开口为你求情,却句句出言偏袒。那天她跪在养心殿,手里握着匕首,却还是对朕说,你是朕的弟弟,纵使私恨再深,骨肉亲情却还是割舍不掉的。而你…你却在朝堂上千方百计逼朕定你的罪。你无非是想让朕背上骨肉相残的骂名,让朕愧对于她。”胤禛越说越恼,挥袖将龙案上的笔洗一扫而落:“你根本不配她这般舍生赴死的救你!”
      胤禛说完心竟也抽搐了,她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不能碰触,不能提及。胤禛这么说并不是想推卸责任,事实上他心底明白若是他自己退一步,也许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他不能容忍,不能容忍胤禩的不知好歹,不能容忍她口中的傲骨。
      “皇上,错了。”胤禩略一躬身道:“梓歆在弥留之际,仍是让我答应她,不再争,不再斗了。她是真心希望我们兄弟可以化解私恨,捐弃前嫌。”
      胤禛扫了胤禩一眼,“既然如此,你明知朕要下旨宽免你,为何还公然拒绝?”
      “法外无恩,皇上只有严惩臣弟,才能肃清依附于臣弟身后的宗室贵胄。否则,减刑溃法,必将授人以柄。”
      “你…”胤禛惊得一颤,猛地回头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这是她想要的。摒除私恨、私利,一心为民。”胤禩说完笑了:“她给弘旺、弘旭他们讲书时,痛批孔孟之道的治国之策,说其不过都是为了治民众者,而非为民众本身。这样的治国之策,学好了能治理国家,学不好则会受制于国家。她说民贵君轻没错,但不应想着如何治民,而该想如何惠民。”
      “她太天真,太理想化了。”胤禛顿了顿说:“她不懂为君之难。”
      “皇上,又错了。”胤禩道:“她是因为懂得,所以才会期望改变。臣弟愿意圆她的念想,也愿为整肃朝纲略尽绵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肥了宗室部族亏了国库百姓。时也势也,不能再抱残守缺了。皇兄定了臣弟的罪,便可顺势打击那些宗室贵胄。”
      胤禛仓皇的离开龙案,一步步的走向胤禩。“老八…八弟…”胤禩的转变是他始料不及的,一声‘八弟’似是将一切爱恨都淡去。“朕不能答应你,你本罪不论刑,况你我是骨肉至亲…”
      “莫非皇兄怕担这残害手足的骂名吗?”胤禩厉声问道,胤禛道:“自然不怕。皇考既将皇位交托于朕,朕便没有担忧过一己之名。”
      “既然如此,皇兄便无须顾忌。”胤禩道:“臣弟自幼便以恩泽百姓为己任,如今社稷有需,臣弟自当责无旁贷,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胤禩说着跪下,胤禛弯身上前扶起他:“八弟,四哥答应你。”
      勤政殿外,胤礼与胤祥立于房檐之下。胤礼负手远眺:“八哥这是怎么了?昨儿我已将皇兄的意思都与他言明,他也都答应我了。今儿个没道理这么跟皇兄较劲啊?”胤礼说完又补了一句:“八哥不会和九哥一样冥顽不宁吧?”
      听到胤礼提到胤禟,胤祥嘴角的笑意便凝住了。他眼前又浮现出胤禟那张因伤痛过甚而变形的脸,他似乎又听到胤禟凌厉的声音:“魔鬼,他是个禽兽、魔鬼!他竟把她活活逼死,报应,一定会有报应的!”胤禟自始至终都不肯听胤祥一句解释,更何谈兄弟和解。
      那一刻,胤祥才真正体会到她这些年的难做。她最后用死亡去成全他们兄弟,或许她是真的累了困了。
      “八哥,该不会也像…”
      一束灿烂夺目的阳光射到胤祥和胤礼的脸上,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远处有大臣道:“今年开春儿日头这么好,想必今年一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胤祥仰头直视骄阳,笑道:“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八哥,不会让她失望的。”
      二月七日,胤禩革王爵,囚禁于宗人府。
      二月二十二简亲王雅尔江阿因“专惧胤禩、苏努等悖逆之徒”革去亲王。
      三月初四,胤禛下旨命胤禩、胤禟改名。
      “万岁爷,允禩自请更名阿其那,并为弘旺更名菩萨保。”胤禛接过奏折,看了一眼,强撑下榻:“十三,咱们去看看他。”
      宗人府院内,胤禩看着火盆内的桃花笺一点点燃尽,火光的照耀下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昨晚好似又梦到你了,虽是背影我却知道那是你。”胤禩顿了顿又说:“梓歆我问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那本《饮水词》你是否早已毁了?自作主张,你永远都是如此。”
      火光灭了,信也燃尽了,胤禩看了看火盆内没有尚未燃尽的纸片,这才放心的起身回屋。藤香告诉他,梓歆将那本《饮水词》烧了。胤禩明白梓歆这么做不过是担心自己触景伤情,可她却不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就在她被幽禁的那两年里,胤禩几乎整日都在翻看那本词,以致几乎将其背过。胤禩走到门口停住了,望了一眼树梢上的桃花。轻风掀起一阵花雨,似是听到她在耳边轻吟浅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胤禩一时恍惚,停了片刻道:“我回屋写信了,今年桃花开的艳,明天给你寄信时也给你寄几瓣。”
      胤禛和胤祥立于院门外,待胤禩进屋后胤禛道:“想不到老八居于此竟能嘴角噙笑。”胤禛的话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他把疑问留在心里,奈何他却难以直面她的离去。
      “这院子好似是当年梓歆住过的。”胤祥说完看到胤禛嘴角隐现出一丝笑,他顿时明白这一切都是胤禛的安排。
      胤禛转身向外走,走了几步停住了:“十三,是朕逼死她的吗?”胤祥猛地立住,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从未敢深想。既然梓歆说她是心甘情愿的,他就愿意相信。“为何不答话?”
      “皇兄多心了。”胤祥答道:“臣弟想,若是梓歆地下有知,应该会欣慰。”
      欣慰?胤禛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杜衡有毒亦可治病。只怕再也听不到那些刻薄的话了。”一片花瓣落在胤禛的肩头,淡淡的粉,些许的白,胤禛拾起握在掌心中。好似听到她笑着嘲讽的话:“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胤禛想着忍不住笑了:“十三,这世上怕是只有她敢对帝王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胤祥笑着摇头,想了想道:“梓歆让臣弟劝皇兄事缓则圆。”
      “事缓则圆?”胤禛看了一眼胤祥:“她对朕说话素来刻薄,这话倒不像是她说的。”胤禛说着一顿:“十三,她还说什么了?你不用有顾忌,说给朕听听。”
      自藤香将那口木箱交给胤禛之后,胤禛便再未表露出伤痛,安王府之人刑囚数日之后便皆依律论刑。朝廷上下皆以为皇帝由爱生恨,册妃之事没人敢再提半句,内史们更是昼夜不停的翻查史料,将郭络罗氏的名字一个个抹去。孰不知养心殿胤禛龙榻前那幅高悬的墨迹,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没人知道,胤禛此刻的心境怕是连胤祥都无法明了。胤禩的那番话的确令胤禛触动,但她最后毕竟还是骗了他、拒绝了他。这个所谓三个人的解脱,胤禛看不透。或许真的如她所说,人心本来就是偏的,而他恰巧站错了位置。
      位置,左边?右边?她就用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来解释德妃对胤禛的不公。胤禛颓然的摇头,她蔑视成王败寇的说法,却始终坚信人间真情,天地不夺。胤禛笑她天真,她却笑胤禛胆怯,她嘲笑他连相信都不敢。
      胤禛将手里的花瓣吹落。她是他的心魔,任何不经意的场景都会让他联想到她,可每每想起却都是爱恨交加。
      前日朝会之后胤禛遇到结伴赏花的嫔妃,本来无事但当裕妃那句“媚娘”叫出口后,胤禛便愣住了,嘴中呢喃道:“媚娘?”一个名字又将那些前尘过往全都带到他的眼前。很多年前,久到胤禛不愿去探究到底有多久。那时梓歆被他留住在闲居,“我看她人言举动有殊姿,而且名字里有个‘眉’字,就想起唐太宗给武则天赐名‘媚娘’,也就唤她媚娘了。”梓歆当时口气虽是平淡的,但眼眸中的那份洋洋自得却是掩盖不住的。“媚娘。”胤禛不由得笑了:“媚娘,武媚…宸妃”笑意凝结了,胤禛拂袖而去。
      宸妃,一个武媚娘求而不得的封号,她竟然不屑一顾。试问,肯以‘宸’字赐予妃者,这世上又能有几人?她当真是不懂他的心吗?还是他们之间真的只有利用、伤害,抑或是无奈?
      胤祥看着神情怅然的胤禛,心里喟然一叹。梓歆最后那番话,胤祥始终未向胤禛提及半句,胤祥唯恐触及胤禛的伤痛,如今胤禛开口他这才将那番话据实说出。
      “十三。”胤禛撑头立住,惟感眼前一阵眩晕。晚了吗?好似又晚了一步。他们好像从来都是慢一步。胤禛这一刻才真的明白了她的成全。“回宫后命内史们都停下来。”胤祥有些茫然的望向胤禛,胤禛微微阖眼,快步离去,“八福晋,郭络罗氏。”
      也许,这是他唯一能还给她的。

      八月二十七,胤禟因腹泻卒于保定。
      王灵馥将一方帕子交给胤祥,拭泪道:“九爷吩咐奴婢将此交与王爷,请王爷带到八福晋的墓前焚了。”
      “八嫂无墓。”胤礼见胤祥慌神,便接过帕子放入袖中。
      王灵馥一愣,随后道:“竟是如此…”说着回头望向胤禟最后居住的屋子,眼泪涔涔而落。
      “九哥是?”胤礼试探的问,王灵馥微微点头。胤礼颓然一叹:“九哥竟如此,他要置皇上于何地…”胤礼说着顿住了。当年胤禟胤祯离京之后,他便只身离京。阅尽人间百态之后,胤礼才明白,他们兄弟之间这点私恨与那些食不果腹之人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君子应为世所用,不为人所用。’八嫂劝他的话他想明白了,于是他返程回京,将前尘旧恨付之一笑。
      “王爷误会了。”王灵馥道:“自十三爷上次离开之后,奴婢将十三爷的话全说给九爷听了。九爷起初只字不听,可就自中秋之后九爷便将奴婢们全都赶出屋子。吃喝…万事都在屋内…昨夜,九爷召奴婢于窗前,将帕子交给奴婢。他说他学不了八爷,但他不想再争了。”王灵馥哭着瘫坐于地:“九爷这么做只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他是真的放下了。”
      胤祥弯身扶起王灵馥,问道:“九嫂有何打算?栋喜如今在何处?”王灵馥一惊,胤礼解释道:“九嫂莫怕,八嫂已将九嫂的身世告诉弟弟了。不知九嫂作何打算,我和十三哥定会帮九嫂达成心愿。”
      “谢王爷挂心,我自有去处。”王灵馥回身看了看胤禟的屋子,惟觉嘴里苦涩,停了半晌道:“我将栋喜安置在山下一户田姓农家里。他姓爱新觉罗,所以…烦请王爷将他接回京抚养。王灵馥在此谢过王爷了。”王灵馥说完便绝尘而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哪儿,或许去找她哥哥,或许去找个没人知道她的地方住下。总之,不论她去哪儿,她都会挂念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对于京城,她有挂念,却已经没有恨了。
      “我把栋喜接回府抚养吧。”胤礼回身望了望身后的马车,与胤祥商量道:“弟弟膝下无子,定会将他视如己出。”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自然明白阿玛和额娘的离开,但自栋喜见他们之后未流露出些许的伤感,笑着唤他们十三叔、十七叔。一声呼唤,胤礼惟感眼眶微湿,无以承受。
      胤礼的念头也说到胤祥心里,胤祥何尝不是打算将栋喜抚养于身边,以慰亡人。胤祥踟蹰不言,胤礼以叔叔身份抚养栋喜固然无可厚非,但胤礼昔日同胤禟过往甚密,眼下朝局波诡云谲,此举对胤礼多为不利。胤祥思量良久道:“十七,还是让我先将栋喜领会府中看护吧。”
      胤礼又欲开口却停住了,只见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两个女子立于车旁。待他们走近才看清,菲儿略一施礼,便直接开口道:“十三叔、十七叔,侄女是陪九婶来接栋喜回府的。”
      胤祥胤礼一惊,对望一眼,翻身下马。菲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他们亦是再清楚不过了,可兰珠竟会来接栋喜,这却是他们始料不到的。胤禛早已革了兰珠的福晋,将其逐回外家。如今兰珠已不是九福晋,更不再是栋喜的嫡母。
      兰珠轻慢的看了胤祥和胤礼一眼,便径直走向马车。随行侍卫刚欲阻拦,菲儿便道:“皇上既已首肯。”胤礼问道:“皇兄下了旨意?”
      “是皇上的旨意。”菲儿似是笑了:“我难得求他一次,他自然是答应了。”
      “那你怎么不帮帮你十七叔?”胤礼调侃一句,回身半眯起眼睛看向兰珠,只见她拉着栋喜,不时低身同栋喜说着什么。胤礼略带感慨的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也不晚啊。”菲儿笑道:“额娘说过,人只要想明白,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菲儿说着欠身:“叔叔们万安,侄女告退。”说完笑着奔向栋喜。
      胤祥负手迎风,笑着点头。当年他们赶到郑家庄,梓歆也是这般劝二哥的。当二哥笑着轰他们走时,他们都没有道别,也许…是为了能再见。
      “十三叔、十七叔,侄女走了。”胤祥回身时菲儿已经扶着兰珠走远,兰珠自始没对他们说一句话。也许她此时心里只有栋喜,顾不上旁人。这个念头胤祥不知有几分可能,但他最起码愿意去这样想。
      “唉,好好一个儿子就这么没了。”
      胤祥回身瞥了一眼顿足不已的胤礼,笑骂道:“想要儿子?那还不赶紧进城回府!”胤祥说着翻身上马,胤礼笑着揶揄胤祥:“只怕是十三哥想嫂子了吧?”胤祥白了胤礼一眼,扬鞭快行。他是真的想绮云了,他想立刻见到她、陪着她。在有生之年学会珍惜,是种福气。

      九月初八,胤禩呕病甚重。
      藤香拭了拭脸颊上的泪,轻推趴在书案上的胤禩,轻声道:“爷,醒醒。奴婢瞧着那株昙花似是要开了。”
      胤禩费力的睁开眼,远远的望了一眼,嘴角似是浮起一抹微笑。停了半晌道:“藤香,把火盆端过来。”藤香一听连忙转身走了,胤禩撑着身子坐直,将手边的信笺折好,又将夹在书里的藤萝取出,一起装进信封中。待藤香将火盆取来,胤禩将手里的信递给藤香,说道:“替我燃了。”
      藤香接过信,胤禩又转身拿起那封信,薄薄的桃花笺上却是深深地折痕。怕是胤禩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看过多少遍。
      一张红笺,寥寥数字,他们一生的情爱。

      胤禩:

      见字如面。
      又逢落花,此情此景竟与多年前无异。凭窗赏花,细数流年,三十余载,能与君结缘,实为上苍垂怜。子夜歌有云: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我心既已言表,此生知足亦惜福。
      万物幻化,缘起缘灭,皆不因人心而改。叮咛之言实属不必,唏嘘之情亦已惘然。转身观之,或许又会是另一番风景。
      欠你一个解释。几番掷笔,唯有亏欠了。
      临别,忘了告诉你。倩,是我的名字。所以,胤禩,忘了梓歆吧。
      妻

      胤禩最后一次将信按着折痕小心的叠好。藤香曾说这是梓歆写的第五封信,也是最短的一封。自搬到额驸府之后,她便整日坐在书案前写信,写好一封便将之前的一份烧掉。
      最后一封信,不诉深情,不许来生,唯提亏欠。
      胤禩将信笺送入火中。深情写在彼此心中;来生他们一起去寻。至于这份亏欠,理应付诸一炬。
      昙花的花苞微微开合,胤禩笑了:“梓歆花开了,你看到了吗?”顿了顿又说:“等我,就一会儿。”
      “爷…” 藤香跪倒哭道:“您断不可说丧气话,为了格格您...您也要好好地活着。”
      “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贫。大限已到,仍能笑而对之,是福,是福。”胤禩停了半晌道:“明个儿是重阳,若是有风,就将我同她散于一处。也好生死相携。”
      藤香见胤禩神情淡然,想了想点头道:“奴婢记住了。”
      胤禩笑着凑向昙花,嘴角扬起一丝浅笑:“等我,就一会儿。真的,这次是真的…”
      一个时辰过后,昙花谢了,淡紫色的花瓣散落。月影入屋,一片花瓣恰巧落于胤禩的掌心,娇艳欲滴的美丽好似又再度绽放。
      苏培盛跌跌撞撞的跑进佛堂:“万岁爷…阿其那病故了…”
      胤禛捻佛珠的手停住了,无念阖眼道:“佛曰: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无念停了片刻,问道:“圆明,你想要什么?”
      “送送他们。”胤禛放下佛珠,起身走向佛堂外。
      紫檀佛珠静静的躺在梨花案上,无念抬手轻拭佛经上的浮尘。这是胤禛此刻想要的,那么他自己又想要什么呢?
      无念无念,不过是执念罢了。世人皆有执念,他又是何人的执念?
      带着丝丝凉意的秋风中,似是夹杂着朗朗的读书声。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首背诵的滚瓜烂熟的诗,一首每年重阳他们兄弟都会吟背唱诵的诗。
      滚滚红尘,岁月流逝,那些原本深入骨血的亲情被利欲所取代。触景伤情,心中感伤竟好似秋风一般凄冷彻骨。胤禛解下腰间的茱萸香包,递给苏培盛:“让十三送到景陵去。”
      “嗻。”苏培盛接过香包,猛地抬头只见胤禛已入佛堂。苏培盛低头,愣愣的看了看手中的香包:“景陵?”

      “当年他命我守陵我不服,八哥苦苦劝了我一夜。如今,把这个交给他吧。没人再劝我,我也不用劝了。”胤祯将一本奏折递给胤祥,转身继续糊风筝。胤祥握着折子,静静地看着胤祯,思量片刻终未开口。
      淡红的桃花笺,柔韧的竹条,不一会儿就融合成一只燕子风筝。
      胤祯拿起风筝,起身道:“正好今天有风,陪我去把它放了吧。”
      清冷的秋风中,那只风筝迎风而翔,好似一只翱翔云端的飞燕。
      胤祯取下腰间的匕首,微一抬手将风筝线割断。胤祥一怔,诧异的看向胤祯。胤祯笑道:“已入深秋,该是它南飞之时了。”
      胤祯话音未落,远处的树林中便响起清亮的歌声。是十几岁少女的歌声,清亮的犹如枝头上的黄鹂一般。清丽的歌声在空中回荡,一首西湖好。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垂柳阑干尽日风,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双燕归来细雨中,细雨中。”
      风筝渐飞渐远,余辉将其带入云中。胤祥微拭眼眶,举臂揽住胤祯笑道:“今儿个是重阳,我特意带了壶好酒。走,陪哥哥喝酒去。”
      甘醇浓烈的美酒,胤祥和胤祯都醉了。傍晚时分天空中飘起濛濛细雨,胤祯趴在桌上望着屋外,薄薄细雨间好似有两只燕子从院墙上飞过。
      “十三,十三,你看到了吗?”胤祯轻推胤祥,胤祥微微一笑:“笙歌散尽游人去,双燕归来细雨中。”

      (全文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番外:落花成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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