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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红梅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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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四年的大年初一,整个京城被皑皑白雪覆盖。鹅毛般的雪花儿漫天飞舞,银白的雪花在风中旋舞,曼妙的舞姿迷离了人们的眼。
胤禩在窗外堆了两个雪人,大功告成之后我掏出帕子将两个雪人的手绑在一起。回身时他立在雪地里冲我微笑,我笑着走进他怀中。
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一辈子携手共渡。
之后的王府中便弥漫着幸福的味道,弘旺的夫人即将临盆,我们都在盼望一个新生命的降临。菲儿更是拉着弘旺大谈育儿经,胤禩看着他们颇为感慨的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们都已从心底体谅了康熙心意。他首先是个帝王,其次才是个父亲。
正月初四,胤禟因以密语与弘鼎通信被议罪。知道时我先是笑而后哭了。那所谓密码是我在小书房教给他们的汉语拼音稍加改动后制成的简易代码。几个孩子中唯有弘晟和弘鼎对此感兴趣。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努力过,但有些东西深入骨血,不是几篇文章、几句劝慰的话就可以化解的。弘旺安慰我道:“额娘,您说过‘每个人都有为他自己选择道路的权利,只要敢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就好。’您失望不认同,但这是他们的选择,半点也强求不来。”弘旺停了片刻又说:“最起码孩儿和菲儿是相信您的话的。”我听完便拭了泪,我何尝不是太执着。
正月初五,苏培盛带来了胤禛的圣旨。胤禩、胤禟、苏努、吴尔占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之后又下旨命胤禩和胤祯共议奏胤禟以密语同弘鼎通信之罪。
我替胤禩磨好墨,看着紧锁眉头的胤禩。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路,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他们不需要我的悲悯,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成全。
又回到那片草原,蓝天、白云,天地广袤无边,却惟有我独自一人。有人向我走来,却在我看清之前又转身走了。眼前闪过无数张面庞,胤禌、揆方、妱妍、康熙、阿玛…最后定格在一张熟悉的笑脸上。
“胤禩,胤禩…”我笑着跑向他,相隔几步时我却停住了。他怀中抱了一个孩子,是谁?斯倩吗?
“该走了!”清逸飘渺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我的灵魂。
回身,又看到了他——无念。心里瞬时平静,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让你久等了。”
无念淡淡的摇头,俯身掸去青草上的浮尘,“三十几年,于我不过是一朵花开的时间。”
三十二年,于我却好似三生三世一般。
“你太可怜了。”我说:“你可怜的只剩下时间了。”
“如今你竟比我还悲天悯人。”无念淡淡的笑:“你太执着了。大悲寺内的佛经,四贝勒府内的木鱼,两次转机,你偏偏都视若无睹。现如今…”无念小心的察看那株青草:“生死肉身不过外物。如今离开,尚且为时未晚。”
睡梦中无牵无挂的离去,或许是解脱了我,可谁又能替我去宽慰他。
“那本佛经我拿去垫桌脚了。”我讥诮道:“你又何尝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定定的看住我,良久之后无念笑了:“好,我就再把我可怜的时间借点给你。看看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无念说完转身走了。风中飘荡着他的声音:“黄粱一梦终为空,三生梦醒魂归处。”我看着那株被他擦拭的翠绿欲滴的青草,不由得笑了,他不是也执念于此。
待我起身时,胤禩也走了。留给我的唯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胤禩!”我喊着坐起身,发现不过只是一场梦,黄粱一梦。
“格格,要生了,要生了!”藤香叫着冲进屋,又惊又喜地告诉我:“少夫人要生了。”
正月二十七日申时,一声嘹亮的啼哭后胤禩的第一个孙子降生了。从嬷嬷的手里接过婴儿时我愣住了,梦里的那个孩子。
正月二十八,胤禛降旨命我随胤禩一起入宫觐见。随着他一路的走,无惧无畏,叮嘱他的书信既已写成,至于何时离去我也已释然。
经过湖边时我停住了,沉静清澈的湖水映着我们的影子。我们于茫茫人海中相知相恋,世事变幻几经沉浮,蓦然回首时他仍与我十指交扣。这是种福气,难得亦难求的福气。我惜福,亦已知足。
“皇上要单独见王爷,福晋您在此稍候。”苏培盛回身对我们说。
胤禩明了我的心意,笑着对我说:“一会儿我陪你过来坐坐。”我答应了,笑着松开他的手。
看着胤禩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控制不住自己。我快步奔过去,用力的抱住他。
这一刻,就算天崩地裂我也不管了。这一刻,我只是个女人,他只是我的丈夫。
“怎么了?”
我靠着他的背摇头。
“到底怎么了?”他分开我的手,回身看向我:“梓歆,别怕!我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一会儿陪你去湖边。你在这儿等我,就一会儿。”我哭着靠进他的怀里,是真的舍不得。他轻拍我的背:“我答应你,就离开一会儿。”
就一会儿。我们这辈子也许就只剩下这短暂的一会儿了。
死死的拽着他不肯松手。在心底苦苦的哀求:“胤禩,就一会儿,就再陪我一小会儿。”
泪一滴滴的砸在手背上,眼睁睁的看着时间从指缝间滑过。
一会儿,这弥足珍贵的一会儿。
泪干了,手松了。微笑着帮他展了展坎肩,理平衣褶。他似是轻舒了一口气,浅笑着理着我鬓角的碎发:“等我,就一会儿。”我点头,他便转身走了。
回身凝望他的背影,一如当年一般俊朗挺拔。
静静的坐在湖边,任脸上的泪一点点风干。回想过往的一切,原来人生竟可以如此之短。
“八婶。”我抬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黑眸。弘历看着我问:“八婶,您怎么了?”
我微笑摇头,侧头时眼神落在他的领口。莫非是…
弘历性子通透,片刻便明白我的意思。抬手将脖间的银锁掏出来递给我:“八婶,您要看这个吗?”
我把那把银锁托在手上,兔八哥的萝卜上雕了个“king”。我不禁摇头,我当真是喜欢胡闹。
“这把银锁从小带到大,皇阿玛不许摘,说是可以保平安。”我默默点头,松了手。
“八婶,您也喜欢这儿?”弘历笑着走到湖边,回身对我说:“侄儿也常来这里,这里风景好,尤其是晚上。”
“噗通”一声,我猛地回头,只见弘历落入湖中,挣扎的喊道:“八婶…来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愣住了,猛地醒神儿,只见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湖边的竹竿,用力的抛过去,弘历却只是挣扎。“弘历,抓住!抓住竹竿…”我绝望的移动竹竿,“弘历,快点抓住竹竿,快点!弘历…”
“跟我走!”
我愣住了,手也松了,竹竿缓缓的沉向湖底。
“跟我走!”
他又命令喝道,我正欲转身看到已游上岸边的弘历。想了下,替他掸了掸身上的水,“弘历,八婶不怪你。”说完便转身随着胤禛走了。
“都滚出去!”
片刻偌大的养心殿就只剩我们两人,斑斓的阳光顺着窗棂投了进来,投入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平添了几分寂寥的肃杀。
“为什么?”只是三个字,却仿佛用尽力气,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来。
我对着面前那把金黄耀眼的龙椅跪下,如今算是终于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我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是否是他的本意,也不知道在他眼中我是否只是一颗棋子。纵使我是一颗棋子,纵使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最后一子如何落,这最后一笔如何画,我的故事要如何走向那个结局,这一切皇上说了不算,神佛说了亦不算。
“此时你竟还在这儿装聋作哑!”胤禛用力的扯起我:“为什么?你一次次的算计我,一次次的骗我、利用我。你吃定我不会杀你,你吃定我不会动你,是不是?”他气急,两眼通红,似是急红眼的野兽一般。拽住我大声的质问:“郭络罗梓歆,你吃定我了是不是?”
滚烫的温度在手背上蔓延,我望着双眼通红的胤禛,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逼我?为什么一次次的骗我!”
手背又是一颤,我已不敢再看他。
“所有人都逼我!兄弟,额娘,就连皇阿玛都逼我…哈哈…原来…原来最狠的人是你!”他指着我喝道:“郭络罗梓歆,真正心狠的那个人是你!”
一声声冷笑回荡在殿中,不知是我耳鸣还是如何,似是隐隐听到屋瓦震颤的声音。笑声大而彻骨,我则在笑声中渐渐清醒,再次跪下,给大家一个交代。“皇上,一切过错皆因我而起。我犯了欺君之罪,甘心领罚受死。”
“好!好!好!”三声断喝震得我耳鼓嗡嗡作响。“咣当”一声脆响,一把月儿匕掷于眼前。周身包裹住金箔之下,明黄的耀眼。“朕成全你!”
捧起匕首,叩头谢恩:“谢皇上。”拔出匕首,剑气逼人的冷寒,似是凝结了寒月的清冷。不知耗尽多少个月圆之夜才铸造成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冬日温和的阳光投在匕首上,银白的剑身映衬出我的脸,嘴角竟有一丝缠绵的笑意。微微扬眉:“皇上…”
“休想!”他大喝道:“休想朕会饶了他!”
“他根本不需要您的恩赦。”我微笑着看他:“犯了欺君之罪的人是我,我甘心领罪受死,毫无怨言。皇上,他是您的弟弟,纵使私恨再深,骨肉亲情还是割舍不掉的。”
“够了!朕一个字也不想听,你无非是想替他求情,你无非是想让朕宽恕他。你休想!不只是朕,大清也容不下他!”
“今时今日您难道还不明白?宽恕他,其实是在宽恕您自己。”我仰头看他:“这把龙椅,为了这把龙椅,你们都做过什么?师生成仇,兄弟相残。争来斗去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心,你又有什么资格宽恕他!”
“放肆!”他瞪着我吼道:“你以为朕不忍心杀你?”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苦笑:“这命本就是捡的,又何谈舍不得?皇上乃万圣之尊,没什么不能做的。可今天我还是那句话‘君若以此始,则必以此终’。今日你授意弘历逼我开口,你可曾替他想过?历来公室内乱,皆为骨肉相残。同德易,同心难,大德大节,求同更难。上行下效的道理,皇上圣明不会不懂。皇上难道就不愿为儿孙们多想想吗?”
“你竟是这般看朕?当年你是如何在西四所驳斥《郑伯克段于鄢》的?论事不诛心,大德小德,这些你全忘了?”
“史官著史应着眼大德大节,论事不诛心。但奴才斗胆敢问皇上,皇上论罪是否诛心?”我道:“人活一世,惟求无愧于心。兄弟手足捉对厮杀,皇上此举当真问心无愧吗?”
“问心无愧!”胤禛气的面色惨白,嘴角微微痉挛:“你呢?朕问问你,朕这些年是如何待你的?你问心有没有愧?明尚同允禟暗中勾结,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他百年之后朕亦赐他谥号。安王府那群奴才暗地散布谣言,朕只发作却从未严惩。至于老八老九,老九自到西宁之后便收买人心,朕方命楚宗监视他。这些年参奏老十四当年贪污军饷的折子不下百件,朕亦都压下来。老八,那些宗室重臣个个仰仗他、攀扯他,他纵使不出错,却比那些人更可恶。这朝堂之事你又知道几分?这些年护你周全,你竟还是这般不知好歹!”胤禛说着顿住了,气得背过身去。
“奴才问心有愧,奴才谢圣上宽恕之恩。”我说着俯身叩首,他回身审视我,我直起身子继续说:“朝堂之事奴才知之不多,奴才只叹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圣上有苦衷,圣上有立场。但这世间之人做事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只是有些理由,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借口,巧取豪夺的借口。”
“你…”胤禛愤恨的瞪着我,近乎咬牙切齿的喝道:“你找死!”
“奴才死不足惜,但奴才以为流言止于智者。圣祖皇帝传位于圣上,圣上不过是得一人之认可,而非天下苍生。若是天下百姓真心臣服于您的足下,而不是忌惮您的皇威,些许的流言又有何惧?主道得,贤才遂,则百姓治。”
“你敢质疑朕?”胤禛铁青着脸瞪向我,神情间有恨更多却是绝望,而眼眸中则杀心隐现。他微微阖眼,神情颓然:“终究看错了…”
“杜衡有毒亦可医病。话虽刻薄,却期望圣上能体察奴才之意,顾念骨肉亲情。”我说着又俯身叩首:“奴才无意为谁人说情。奴才历经人世变故,才懂得宽容,发现原来世人皆有宽容慈悲之心。圣上受命于天,亦当宽以待人,爱民如子。”
说完回身望向窗外。树枝摇动,光影斑驳。终等不到开春。
原来那短暂的一会儿,真的就是我们的永诀。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心变的平静。攥匕首的手紧了紧,正欲用力只觉得手腕一麻,“咣当”一声脆响,银晃晃的匕首跌落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一声声、一下下,似将空气击穿,余音在宫殿内不断地回荡。
我诧异的看他,他收了手,疾步向前跨了两步。
我黯然的收了眼神,盯着那把银晃晃的匕首。泪顺着脸颊滚落。如今我不求饶恕,只求解脱,三个人的解脱。
停了许久,他才开口:“朕降旨恩赦你…”
“奴才刚刚的那些话并不是祈求您的饶恕。”他回身看我,我平静的迎视。我是不知好歹。但胤禩不需要他的饶恕,我同样也不需要。
“当年我能违背先帝旨意救下你,如今也不会让你死。过去种种我不计较了,我饶了他,你留下来。”
心一颤,却坚定摇头。
“宽容他,宽容廉王府、安王府。”我刚欲开口又他补充道:“这不是要挟,亦不是条件,而是承诺。相互信任的承诺!”
“不…不该…”我说着摇头,却越摇越慢,最后停住了。微微阖眼,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你。不过,我要回去交代一些事情。”
他扶我起身,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去吧,别让我等太久。”我恍惚的抬头看他,他竟笑了:“梓歆,从今天开始,我希望你能信任我。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不说我也相信。他能给你的,他能做到的,我都可以。”
泪浸湿眼眶,噙着泪点头。我不得不承认胤禛的话感动了我,可是我这次注定还是骗他。
他的手又加了分力气:“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挣开他的手,泪顺着脸颊滚落,阖上眼点了点头。他抬手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知己一人谁是?三十余载终于寻到了。梓歆,我会用尽我毕生的所有来疼惜你!”
我一怔,伸手抱住他,在他的胸口留下一句话,继而转身走了。走到殿门口我停下了,回头看向胤禛,他竟还在站在原地,微笑着注视着我。
这么多年,他还在原地,而我却早已走远。
我静静的看他,最后一次。我们认识了三十多年,回想起来就像昨天一般,我明白他的情,可我们注定没缘分。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骗他、伤他、辜负他。
最后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推开门跨了出去。
出了殿门便愣住了,高耸的宫柱后立着穿着朝服的瑶琴。我缓缓的走到她面前,“对不起,我又利用他了。”
“我们走走吧。”瑶琴神情淡然,说完便转身走了。我跟着她身后,看着她身上的赤金蟒纹,看着紫禁城上空的蓝天白云,轻声感叹:“想不到该走了才发现原来这里竟是这么的美。”瑶琴的脚步停住了,诧异的回身看我,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轻叹道:“不过是个华美的笼子罢了。”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削尖了头想进来?”
瑶琴摇头道:“那是他们不知这里的苦,这里的冷。”瑶琴说着看住我,眼角的细纹似是又深了几分:“锦衣玉食,万千尊荣,全是给别人看的。这心里的冷只有自己才知道。”
“世人皆苦,只是滋味不同罢了。皇后娘娘只看到了自己的苦,却未见他人之苦。”我说着凭栏远望,万千光芒气派恢宏,原来竟从未细看过。“困住我们的不是别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也许…人只有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瑶琴瞧了我一眼,顺着我的眼神静望,神态平静安和。我侧头看她:“我是晚了,皇后娘娘却还可以珍惜。”
瑶琴诧异的回头,停了半晌道:“别怪我…”说着将手中的圣旨递给我,声音微微颤抖,“如今的八福晋是乌雅苏龙格。”
我接过圣旨,轻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硕额驸明尚之女郭络罗氏性资敏慧轨度端和克佐壸仪立为宸妃尔部查照典礼 择吉俱奏。”
“皇额娘留有遗命。梓歆,我…我不能让他错下去。”
“我明白。”我心里是真的明白,或许只有我的离开才能解开他们兄弟之间的心结。我将圣旨小心的折好,递还给她:“这个结局我早已料到了,如今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亏欠你的,亏欠他的,只怕是都还不了了。你千万别记恨我。”瑶琴垂下头,用力的摇头。我想她应该是原谅我了,顿了顿又说:“四嫂…我有一事相求…”
“梓歆。”瑶琴抬头紧握住我的手,只是没想到她的手竟比我的还要冷。“弟妹,四嫂答应你,老八我一定尽力,弘旺、菲儿我必将其视如己出。”
“谢谢。”我说着仰起头,又看了一眼湛蓝如洗的蓝天,“这样,此生就真的没有遗憾了。”
瑶琴慢慢的松开我的手,我缓缓的低下头,一只缕金药瓶被她死死攥在手中。我接了过来,扭开一条细缝,清淡的味道,轻声问:“鹤顶红?”瑶琴轻点了下头,我微笑着将瓶塞盖好:“当年,也是她吧。”说完后退两步,行了个家礼:“四嫂,保重。”说完将鹤顶红放进袖管中,转身走了,没有一丝留恋的离开。
朱门石狮,看着王府中的一草一木,心竟隐隐抽动。这么多年我早已舍不得离开。
一个青衫少年向我翩翩走来,我停了脚步,我想看清楚。距离越来越近,我微笑着摇头,终究不是他。弘旺迎上前,请安道:“孩儿给额娘请安。”
“弘旺。”我抬手轻抚弘旺的脸,想再好好看看他的样子。
“额娘,您…您能…”弘旺又惊又喜,开心的像个孩子:“我…我这就去告诉阿玛!”
门开了,他立在门口远远的望着我。我松开弘旺的手,一步步的走向胤禩。距离越来越近,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清晰。不是欣喜,而是漠然。
提脚进屋,门在身后被阖上了。我回身看向胤禩,他却不再看我,微微抬手指了指红檀桌的信笺。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也已猜到了,休书。
“他跟你说了什么?”我拾起休书,小心的折叠,没想到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竟是休书。折好之后放进袖管中,和那瓶鹤顶红放在一起。只是,这两个于我来说哪个才是毒药?
“我痴心妄想和他夺天下,却连自己的福晋都保护不了。我的福晋竟然为了救我,有了…有了他的孩子…”他微一哽咽,而后自嘲的笑了:“这一生争来争去,竟是笑话一场,笑话一场…”
我看着他眼角的泪,心紧缩成一团。手紧握成拳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你的东西我已命人收拾好了,你走吧。”他的声音很轻:“刚刚他已经下旨册封,如今你是宸妃,八福晋也已是别人。从此,我们形同陌路。”
狠话说完了,他身子一软,我连忙扶住他。他用力的攥住我的手,愣愣的抬眼看住我,似是在等我口中的一句话。泪肆无忌惮的在脸上滑过,我却只能将手抽回,转身推门离开。
当我可以开口说话时,却已不能再说爱他。
真是应了那句从哪来的回哪去。我又回到了额驸府,回到我第一天醒来的那间屋子。屋里的摆设如昔,窗外的红梅正艳。
却早已物是人非。
三十多年好似一场梦,已近梦醒时分,我竟还贪恋这里的一切,痴痴的不愿离去。
我将信小心的封上,握起无念送我的经书,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避似就真”,胤禩,胤禛。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转机。
藤香轻推我:“格格,怡亲王到了。”
“藤香。从今起叫我福晋,叫我八福晋。”起身望向窗外:“去把酒菜端上来吧。”
“梓歆,你这又是何苦呢?”胤祥立在门口问,我笑着请他坐下:“就猜到你会来,酒菜早就备下了。来,快坐。”
胤祥神色有些不自然,坐下之后几度欲言又止。看着丫鬟们传菜,我道:“这酒菜每天我都会叫他们备下,却没想到你是今天来。刚刚好,一切都刚刚好。”
“梓歆…”胤祥脸上不安的神色又加深了几分,我笑着端起酒杯:“这杯我敬你,感谢的话,抱歉的话,都在这杯酒里了。我先干为敬。”
胤祥稍一迟疑,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饮完便把玩着酒杯,嘴角噙笑道:“兰陵酒,甘绵爽口,甘绵爽口…”他微微一顿:“好酒,好菜。你知我此行何意,却仍以知己待我,倒让我…”他说着又饮了一杯:“倒让我张不开嘴啊。”
“你既有苦衷却仍肯来见我,我焉能不以知己待你呢?”胤祥诧异的看我,我笑问:“何时?”
“二月初二。”
“明天?”我凄然一笑:“竟然是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皇兄都已准备妥当。”胤祥端起酒壶一边续杯一边说:“册封的礼制等同于册后,宫里这些天一直昼夜不停的在操持,皇兄已经命他们将延禧宫布置好了。”
“大臣们怎么说?”
“啪”的一声,酒盅猝然墩在大理石桌上,胤祥的眉陡然皱作一团:“旨意一下,礼部侍郎就上疏请皇兄收回旨意。皇兄在朝堂上当即摘了他的顶戴,免了他的官职。朝臣们见皇兄心意已决,也都不敢再上疏请谏,这些日子许多大臣都称病避朝。”
“百姓呢?”
“宫里消息压得紧,市井之间还未有传言。”
“纸永远都包不住火。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明眼人能看出来的。到时候,他要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胤祥抬头看我,我微笑:“我知道这事儿的根结在我这儿,我不想为自己开脱,我亏欠他太多太多了。可我今天想说的话,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胤禩,而是真心实意的替他打算一次。他是皇上,可就因为他是皇上,一己,一氏,乃至一族的利益,在他面前都应该是微不足道的。他心里记挂的不应该是他自己,更不应该是一个女人,而应该是普天之下的百姓。圣主贤君皆折人于心,而非折人于威。他好面子,性子太急,手段太狠,治官治民严有余却宽不足。如今虽是财政匮竭,吏治败坏。可若是杀戮过甚,则必涨暴戾之气。日后你多劝劝他,凡事事缓则圆。压只能压一人,瞒只能瞒一时,这些全都是下策。舍一己之私,行惠民之政。任用贤能,不究小过。手足兄弟,不计私仇。中和公允,天下方能归心。”
胤祥的神色变得愈发慌张,他目不一瞬的盯住我:“梓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你…”他顿住了,慢慢的靠向椅背。
“我想见见他。”我看向胤祥:“能帮帮我吗?”
胤祥推开椅子,满了两杯酒,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你这番话,我会记住,日后也一定会说给皇兄听。”
我从他手中接过酒杯:“谢谢,能有知己如斯,是我此生一大幸事。”他眼眶微红,笑着眼对我说:“我也是。”两人仰头将酒饮尽,他便转身向外走。我叫住他,起身将桌边的卷轴交给他:“替我将这幅《洛神赋》还给皇上。我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不许任何人羞辱他!”
胤祥接过卷轴,握在手中掂了掂,停了半晌说:“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当年你能留在草原上。你呢,后悔吗?”
“不后悔。但我想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换个角度去爱胤禩,爱你们。”胤祥抬头看我,光影将岁月的痕迹全都隐去。我微笑:“我觉得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永远都是!”
“对。”他用力的点头:“咱们永远都是亲人!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八哥!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看着胤祥的身影消逝在光影中,看着门外随风飞舞的落英,漫天的红,似是要将天都遮住。“胤禩,你要快点来。我在等你。”
一阵风,吹起满园散落的花瓣,如雪一般,飞起、飘落、再飞起。风中似是夹杂着童稚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人生无常又无奈,我曾经有过迷茫、彷徨,甚至迷失自己。可走到人生的尽头,却又找了回本性,还能相信人性向善。可以带着爱和留恋离去。
“福晋,您…”藤香哭着跪下,攥着我的裙角哭喊道:“您不能…不能啊…”
我蹲下将她搂进怀里,“藤香,不哭。没人逼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为自己所爱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快乐的,不是吗?”
“可王…王爷…”
“他会明白,他一定会明白。”我分开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爱不会因时间、空间而结束。真心相爱的人,心永远都是相通的。”我说着拉起她:“来,帮我上妆。”
藤香抽搐着点头,扶我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小心的替我上头。我透过铜镜看着她:“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如今还有两件事要拜托你。”
“格格您说,藤香一…”藤香说着哭出声,连忙用袖子拭泪。
“不哭了。”我掏出帕子递给她,她接过帕子边拭泪边点头。我继续说:“第一件事,替我把桌上那封信交给胤禩,再把隔壁那口紫檀木箱交给皇上,钥匙就在梳妆匣里。这第二件事,我想等事情处理完了之后胤祥应该会帮我好好安置你。好姐姐,我耽误你大半辈子了,从今以后,你该为自己活了。这两件事,你能都答应我吗?”
“答应…藤香都答应…”我笑着点头,该了的心愿都了了,如今只想再见他一面。
藤香为我换上了那套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一岁初遇胤禩的时候,仿佛回到十六岁指婚给胤禩的时候。再穿上这套衣服我的生命也将走向终点。
笑着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衣服是小了点,不过好在瘦了,倒也还穿得下。”藤香噙着泪替我理平衣角:“福晋,您还和当年一个样,一样的明艳照人。”
说话间门外响起侍卫阻挠的声音:“王爷,您别为难我们了!王爷,王爷…”
来了,我默默的端起瓶子。
藤香抓着我的手,哭着摇头:“福晋,不要啊。”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去帮我把门打开。”藤香迟疑的看着我,最终缓缓的起身。她转身开门,我仰头将那瓶鹤顶红喝下。
门开了,我又看到了胤禩。他向缓缓我走来,我起身一步步的走向他,短短的一段路竟好似很长。我看着他微笑,仿佛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他十三岁,我十一岁。
他停住了,我也停住了。短短几步,却没人肯再迈出一步了。
虽隔着几步却足以让我再把他看清,不过几天的时间,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眼尾的皱纹又深了几分。可当对上他漆黑明亮的眼眸时,我笑了,心满意足了。那双黑眸中没有恨,也没有怨,我们平静的望着彼此。或许,我们心底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王…王爷…”
侍卫的声音让他陡然一颤,他向前跨了一步:“怡亲王说你要见我。恰好我也有话想对你说,所以就来了。”
“你先说。”
他看着我停了片刻,最后移开眼神:“好自为之。”
“八哥,你在说什么?”胤祥费解的望向他,他不作理会,只是仰着头看着屋角问:“你呢?你想说什么?”
“一样。”
他猛地回头看我,眼神震惊诧异:“一样?”他说完眼眶便红了,我侧过头点头:“一样,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他嘴里呢喃着,一步步后退。我目送着他一点点走远,强抑的泪终还是落了下来。没料到他猛地止住脚步,向前连奔几步一把抓住我:“你让我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你欠我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休想做什么一了百了的事,我等着看你们的下场。”他说完推开我,转身向外走。
“别恨了,也别再争了!做错的已经够多了,回头吧!”
“与你无关!”他停下,背对着我说:“从今天起,我的事与你再无瓜葛!不劳娘娘挂心!”胤祥拦住他:“八哥,你怎么能…”他一把推开胤祥的手:“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该回府了,怡亲王请让路。”
泪肆无忌惮的在脸上淌,强撑着立着看他离去。
他跨出院门,我跌倒在地。
“格格。”藤香冲过来扶住我,我抓住她的衣襟:“快扶我进屋。我不能让他看到,不能…”
“十三爷,十三爷…”藤香哭着大喊,将我的声音全部掩盖。“格格,格格…”整个院子全乱了,胤祥奔到我面前,红着眼睛喊:“医官,快去找太医…”我伸手抓住他:“快扶我回屋,我不要他知道。”
“你…你永远只是自己拿主意…我本以为八哥会带你走,没想到,你们竟…”胤祥厉声问我:“你怎么狠得下心?”
“错得太多,不知该怎么还了,索性一次都还了。胤祥,别记恨…”
“梓歆…”他的声音陡然响起:“梓歆…滚开!全都给我滚开…”
我费力的扭头,却已被他揽进怀里。“太医,去找太医.,.”他用力的搂着我,哭着喊道:“自作主张,你永远都是自作主张!梓歆,我不许你离开我,不许!不许!”
“你怎么还没走?”他未答话,抱起我往院外跑:“梓歆,你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不,不要大夫。停下,我有话要说。停下!”我挣扎着推他,他最终停了下来。“胤禩,对不起,原谅我…”
他用力的攥住我的手,不住的摇头,大滴大滴的泪砸在我的手上,流入我的心里:“刚刚的话都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梓歆,我没有怪过你,我只想让你好好地活着。”
泪顺着脸颊蜿蜒而落,抬手抚着他的脸:“你的心,我明白。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这样对大家都是种解脱。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别怪我。”
“我原谅你,我不怪你。”他用力的点头:“梓歆,你不能有事,我答应你带你去江南,我答应陪你游西湖…我种茶,你养蚕…梓歆,你要坚持住,你不能有事,算我求你…你要好起来…我求你…”他先是哽咽,而后冲着周围的侍卫声嘶力竭的吼:“去找大夫,全都快去找大夫!”
拉住他的手,静静地贴在脸上。从来温热的手如今却是沁凉如冰,而我的心却还是感到安宁:“胤禩,有几件事想求你。”
“你说,我都答应你,我全都答应你。”
“他们是你的骨肉血亲。别再恨了,也别再争了,行吗?”
他用力的点头:“我答应你,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我是你的福晋,我不会嫁给任何人。胤禩,你再去向我阿玛提亲好不好?”
“好,我去提亲,去提亲。”
我笑了,他终于答应了,没有一丝犹豫。
“等我走了之后,就把我化了,散了吧。这样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你答应我要好好地活着,不管有我没我都要好好地活着。”
“你不会有事,我不许你走!”他拼命地抱紧我,用尽一切力气想留住我。
“答应我,好好地活着,就像我在的时候一样。”我抓着他的衣襟求他,手已经没力气了,却依旧不舍得松手。明明该走了,却不舍得离去。
他最终点了头,我放心的笑了,笑着责怪他:“你怎么没穿那件月白长衫?”他用力的攥住我的手,似是想给我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舍不得。”
“早知道多给你做几身,以后也好有个替换。”
“不,我不许你走。梓歆,梓歆…”
微微点头:“我不走,只是想睡一会儿。
“我不许你睡!我要你好好看着我,看着我!陪着我!”
“可是,我好困…也好累…”
他微吸鼻子,低头贴着我的额头,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额头上、鼻梁上,最后落进口中,苦涩咸酸的滋味。我想抬手帮他把泪拭去,奈何却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听他说:“好,那就睡一会儿,我只许你睡一小会儿。你不许贪睡,你不许不醒,听见了没有?”他说着晃我:“梓歆,你听见了没有?我要你答应我,只能睡一会儿,我一叫你你就要醒!梓歆,我要你答应我!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轻轻点头:“我答应…胤禩,再给我唱首歌吧。”
眼睛渐渐的睁不开了,却依旧想看清他的模样,虽然他的模样早已烙印在心底,我却偏偏固执的还想再多看一眼。
胤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笑了,是下雨了,还是落花。
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他手腕上的红豆似泪珠一般凝在我的掌心中。
这一生,有遗憾,却已知足。
“你说的难怪是什么意思?”
“难怪这么不懂规矩。”
那次,他把我吓到了。
“为什么你一定要说话伤我,为什么你连承认爱我的勇气都没有。”
那次,他被我伤害了。
“梓歆,不论发生了什么,我对你始终如一,我不介意。”
那次,他把我感动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有个女人愿意为了我无怨无悔的付出。”
那次,他被我感动了。
“虚伪,做作,假仁假义,宵小之徒。”
“想不到我这么多缺点啊?”
那次,我骂了他,他记了我一辈子。
“你到底要记我多久?”
“看心情!”
“一生一世,我要你记一生一世。”
那次,他拒绝我,他让我记一生一世。
“我爱的是你,不为权势名利只是爱你。”
“会后悔吗?”
“不会!”
那次,他说爱我,我们都没有后悔。
“做我爱新觉罗胤禩的福晋,八福晋!”
那次,我答应他,一生一世做他的福晋。
暮然回首,才发现我们的一生这么长。我们骄傲的拒绝过彼此,却在错身的时候及时的转身,抓住了那双对的手。
回首一生,我不知道我的到来在他的生命中到底留下了什么,我只知道他给了我一份矢志不渝的爱,让我一生无悔。
我伤害过他,一次,两次,或许更多。我答应过不离开他,却一次又一次的食言。他曾祈求过要和我缘定三生,我笑他贪心,他爱我一生一世就足够了。
原来我也是贪心的,我固执的要成为他的唯一。
不忍离去,却终须要走。我害怕分别,我想他也害怕。
胤禩,再让我做次主,行吗?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阖上眼睛,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他做到了,我却食言了。
“原来幸福啊 就是和你一起飞扑向火”指尖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曲终人散。
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谢了。花开一瞬,美丽却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