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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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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野这个词对于张清嫣这样从小生活在名门大户的姑娘来说,是不中听的,尤其当着各位亲戚长辈,那李氏摆明了是让她下不来台面。
张清嫣微微愣了一下,倒也不恼,只是话都堆在嘴边,不知该从何作解释。
“你们姐弟两个也是够叫人操心的,”李氏看她不说话,梗了梗脖子,翻了个白眼出去,“一个给张家捅出这么大篓子,一个没姑娘样整天四处瞎跑,家都不着。真不知道叫外头怎么传我们宰相府如何。”
说完,李氏以鼻子冷嗤了一声,想着把话说得再难听些。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屋中在座的这些为了官人这事远道而来的亲戚们,根本没心思深究事实真相如何。此时她说什么,这些人就会信什么。
她转眼朝身旁的祁嬷嬷使了个眼色。
祁嬷嬷会意,快速点了个头,用她那含了沙泥似的沙哑嗓音道:“今儿咱们府里头的人,可有瞧见三姑娘就穿着这一身到酒肆里头去了。”
“各位听着了吗?”李氏面上掩不住的得意,连说话的语气都往上翘了三分,“酒肆可是男人们去的地儿,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到酒肆里头能有什么好?说不准和谁厮混去了。”
话落,屋中人窃窃私语起来,看着张清嫣的目光变了又变。
李氏瞧着张清嫣那张不知所措的小脸,嘴角都不住地上扬起来,脑袋里头早已经编好了一套词,等着她恼羞成怒再将此事描黑几分,如此一来,这嫡女的名声便可臭名昭著了。
好不容易揪到的小辫子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不料,张清嫣并没有向李氏所预想的那样,用诸如“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空白无力的言语去解释。
而是眨着一双清澈秋眸静静地望着她,小姑娘十指紧紧攥着衣襟,轻蹙着眉,眶边微微泛红,眼中弥漫的气雾犹有几分怜人之意。那双灵动干净的眸子里,此刻尽是失落与委屈。
李氏心里都不禁一动……这姑娘当真生得姿色不浅,平心而论,虽算不上什么千古绝色,却也在京城难觅出第二个来。
不过坏就坏在挡了自己往上爬的路,李氏傲然抬起下巴,斜着眼盯她,眼中露出不屑的情绪。
就算不急于解释,哭也是没用的,自以为站于道德最高点的人,不会去心疼那两滴眼泪。
被人嘴上两句白话便被污了名声,论谁都是不愿的,张清嫣亦是如此,只是还未等自己辩解,眼泪先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待缓过来这股劲,她朝李氏不急不躁地施了一礼,面色平静,话音微微发颤:“庶母言重了,清嫣自知性子不算安分,但自问没做过任何出格之事,‘厮混’之词实在不适当。那酒肆便是东华门前的樊楼,想必皆也有所耳闻,公孙贵胄饮酒赏曲之地,我换了身男儿装不过为了听曲,况且四哥也是在的。”
小姑娘声音轻轻柔柔,如云雾一般没有丝毫重量,却不轻不重地将李氏堵得哑口无言。
只知她去的是酒肆,却不知去的是樊楼。
李氏没接话,看得出脸上还是带着气的。
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大姑母,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冷着脸道:“好了,嫣姐儿怎样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吗?樊楼也不是没去过,别整得像个戏台后的锣鼓,没见过世面似的。到底都从白齿青眉那时候过来的,没必要如此阵仗来训斥。”
大姑母一发话,便都安静了下来。
倒是李氏面上有些挂不住,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手往膝盖上使力一搭,道:“老姐姐,您这么说反而显得我不是了。”边说边用余光瞪了张清嫣一眼,“咱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像我们这样的门户,大小姐穿成这样登堂面,不给外面那些眼红的人落了可嚼的话头嘛?”
李氏也是反应快,见着矛头对准了自己,赶忙改了话头。
张清嫣没理会李氏的眼神攻击,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抿了抿唇,没说话。她承认,听了家中出事,心急火燎中穿着这一身衣裳便到中堂来的确是自己的失误。罚惩责备如何她也甘愿受着。
大姑母心如明镜似的瞧了李氏一眼,道:“事到临头了,也不叫我安生安生,齐贤在前头如坐针毡,也不见得你个当姨娘的为他多想些,整日就惦记那些不该想的。做不上主母就瞧两个嫡出的孩子不顺眼。”
这话一点情面没留,听得李氏身子狠狠一颤。
大姑母押了口茶,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道道沟壑:“官家这次跟咱们是憋着火的,今儿这制书一下来,以后的日子定不如前。”
李氏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那官场之事向来都是男人掌舵,咱一介妇人也插不上手,就随沉随浮罢了。”
忽然有人从前屋撩帘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提醒道:“各位主子,老爷脸色不好,叫你们这头小些动静,待会柳公公到了,传到官家那也不好看不是。”
大姑母听了李氏的话,嘲也似的冷哼一声,看也没看那人,抬手一挥,道:“知道了,回去吧。”
那仆看老太太神情严肃,不敢再多说,赔着笑脸“哎”了一声,点了下头,又弯着身子退了回去。
屋里恢复一片寂静,只是暗中涌动的气氛略加僵硬,稍比外头的雪还要凉上几分。
李氏没再说什么,但气性还是在的,看人的眼神像针尖一样,也不知道心里头在寻思着什么。
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张清嫣安静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秋秋刚递过来的手炉,想事之余,指尖无意地轻摩着上头的花纹。
“嫣姐儿?”张清嫣胡思乱想间隐约听到大姑母在唤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盯着这小手炉出了神,立马站起身来,应了一声。
大姑母似是有些倦了,眼皮子半抬不抬,叫了个婢女过来:“翠儿,你带着三姑娘和那个小丫头片子换身衣裳再过来吧。”
一旁从头到尾一直没敢吭声的秋秋,听到老太太提了自己一嘴,吓得腿脚又开始发抖。
那位叫翠儿的婢女,应了声是,便走过来要给带路。
张清嫣余光瞥见秋秋这样怕是走不动路,又担心长辈们挑她的错,想了想,于是有意无意支起胳膊叫她挽着自己走。
秋秋这才哆哆嗦嗦地走了两下像样的步。
待换好衣裳回来,恰逢柳公公传旨的车子停到了府门口。
张清嫣刚在位置上坐好,便见屋里那些有些身份的长辈均起身,陆续走到了前屋听旨,转眼间屋里就只剩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妾室李氏,与已到古稀之年的大姑母。
后屋与中堂相通的门没关,只隔了道帘子,方便听旨。
下一刻,便听外面院中有人高声传道:“柳公公到!”
这一瞬间,张清嫣清晰的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仿佛降了又降,每个人脸上肌肉都紧绷着,气氛几乎快要沉闷到了极点。
该来的总还是得来的。
她犹豫片刻,抬手悄悄将门帘捻起一个缝隙,从那露着光的狭窄缝隙中,她看到中堂候在门两侧的家仆已经将门帘掀开,可见外面雪中一行人的身影,中间簇拥着一位身形较为干瘦穿着朱色官服的中年男人。
那人披着风雪踏进屋里来,几乎将冬日里本就灰暗的阳光遮了个大半。
张清嫣放下帘子,低垂着眉眼,心想那大概就是大家口里的柳公公了罢。
念头刚落,便听那位柳公公宣道:“官家有旨!”
前屋里的众人齐齐跪下,叩首。
柳公公眉心一挑,面色带着一丝懈怠不敬,慢悠悠将手里头的制书摊开:“柴氏盗其夫家薛惟吉遗产一案,败坏民风,实为缪行。严治其罪,俱令革职。薛惟吉之子薛安上擅自违背先帝遗诏,变卖其祖父薛居正之宅,判予笞刑;太子中舍张继诲拟假状,污蔑于人,挑拨事端,贬为海州别驾,即日出发;同平章事向敏中私自买薛家祖宅,对朕食言,为臣自昧,贬其为户部侍郎,出知永兴军;右仆射张齐贤治家不严,管教不当,令降四级,贬其为太常卿,分司西京。以观后效,钦此。”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张齐贤,微微弯腰,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道:“张相公,哦不,你如今已被罢相免职,不该如此称呼了……是吧?张太卿?”
一字一句犹如尖刀,剐着整个张府每个人的血肉。
屋外的雪又混着雨水落下,将院中青石砖铺就的地面打得湿泠泠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
沉寂了半响,张齐贤用苍老却仍然铿锵有力的声音道:“臣……接旨。”
柳公公脸上笑容一凝,这人何时都是一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的姿态,到底见过风浪的人,身上的那股劲倔得就像峭壁上的松,一个石缝就足以野蛮生长。
这位老臣身上战功赫赫,于他的事迹也有所耳闻,据说张齐贤曾两手空空以一白衣身份拦住太|祖圣驾,凭手画地献十条国策,也曾马踏敌营取上将首级,在绝境之地以一当百杀出重围,也不曾惧过。
如今花甲之年因一个寡妇而被罢相,真成了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