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别离 ...
-
墨残的神智回归之时,如同在昏昏沉沉的黑暗中,一下子被拉到了另一个她曾经不敢想象的美梦,她睁眼看到的,是熟睡的,完全没有防备的颜至。
他的脸凑得很近,近到鼻尖凑在墨残的耳侧,他们的发丝凌乱地纠缠在一起,颜至的睡姿一如既往地差,墨残往下一看,心虚地将自己贴在他胸膛上的手默默抽了回来。又发现自己的腿正挂在别人的身上,偷摸地将腿抬了一下,还是动不了,将颜至框住自己的左臂挪一下,左手麻了,正被那人死死地压住,那人睡得像死猪似的,墨残出了一身的汗,折腾一会无能为力,觉得脸上嘴边黏糊糊的,舔一舔,甜的。
甜的,她倒是许久都没有尝到过这样的味道了。
天啊,她不过就是重正筋骨的时候动了内力岔了气,又淋了身冷水风寒了吗,就算是脑子抽了风,她警惕性这么强,怎么会同颜至滚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是以这样的姿势?!
动不了,墨残只能侧着脸死死的盯着睡得依旧像死猪的颜至,那是恨不得将他的脸戳出个三刀六洞。
然后身边的那人动了一下,墨残以为正要脱身之时,他翻了个身,一只胳膊一条腿死死压在墨残身上,脸凑得更近,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
——是了,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为什么她下巴都是糖渍,像个不好好吃糖的孩子吃完糖的灾难现场,就是这样残留的糖渍似乎勾起了某个熟睡中的某人的食欲。
墨残嘴边的糖渍算是干净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某人的口水,并且某人似乎正乐此不疲地将她当作糖在啃啃咬咬舔舔。
墨残的脑子一片空白,第一个反应是将被他压得死死的手抽出来,响亮地赏他一嘴巴,让他清醒一点。等墨残好不容易将手拽出来,门突然吱叽两声,却是云儿端了洗漱的水来,见如此场景,哐当一声木盘落地,水花四溢,两瓣红云飞上脸颊,云儿尖叫一声,只用双手捂住眼,嘀咕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墨残的内心一片苍凉,如今她与床上某人的动作,好似那销金窝中猴急的男人和欲拒还迎的姑娘,眼见为实,无法抵赖。
墨残发呆之际,未曾发觉床上的某人已醒,那摄人心神的眼睛盯了她许久,然后一笑,这轻微的气息将墨残的神志又拉了回来,却又被他的美色又迷惑了去。
“好啦好啦。”被云儿一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的云起大吼一声,差点就要敲锣打鼓来转移床上两人的注意,“完事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别没事在别人家里做这么些小儿不宜的事,吓着我家云儿。”
最终有人禀告云若离开的时候,墨残终于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马加鞭,落地时她却放缓了脚步,火已经被暴雨灭了,剩余的火星令墨残的眼睛有些疲惫。
曾经完美地隐身在密林中的天机阁总部,重重的迷楼崩塌,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堆阵法发出木头碰撞残碎的沉闷声。
这个曾经她以为是“家”的地方,这个曾经她以为可以成为“家”的地方,不过是可以被别人随时出卖,随时抛弃的据点。
颜至在一边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问,“怎么不走了?”
“你听到吗,咕咕的声音。”墨残道,“我最初进天机阁的时候,又瘦又弱生得又凶煞,只能做养信鸽的工作,那些鸽子,能飞得很远,甚至能躲避人射杀的弓箭,对他们来说,我的命还不如一只鸽子的命。”
“但是如今慌忙四散的是它们,变成烤乳鸽的也是它们,听到它们濒死声音却好端端活着的却是你。”颜至文文弱弱地倚在马边,似乎旁边这高头黑马能将他一脚踩死,“何必呢,明明你已经逃出来了,为何还要将自己困死。”
“即便是我杀人如麻,即便我走过再多的地方,我所渴望的,我所拥有的,或许也只局限于这方寸之地。”墨残凝视着颜至的眼睛,有些嘲讽地说,“我这十几年,为了别人的一声‘姐’,的确做了很多可笑和自以为是的事。”
而且现在还在做着,就为了你一句,心悦我。
会不会有一天你会笑着与我说那句“我心悦你”不过是心血来潮的玩笑话,然后我就像那些鸽子一样,发出咕咕的声音,却等不回来养鸽人,只有一场大火将我困住,舍不得,也不能够飞走。
有一瞬间,墨残闪过一个念头,倘若那天真的会发生,她会毫不犹豫将他杀了,如果可能的话。这样,这样他就是永远是心悦她的。
“那你呢?”墨残问,“如果是你,这火笼中的鸽子,会怎么做?”
“我?”颜至挑挑眉,犹豫少许,道,“这对于我,一场游戏而已,也无所谓怎么做。”
墨残乖乖地在后面跟着,颜至穿的是一件沉红的衣袍,只是略略将披散的乌发用红绳扎了起来甩在身后,他的笑容很好看,他的掌心,是温暖的。
里间,云若坐在昔日那天机阁首座的残躯上,看见墨残来,不动,却倨傲地炫耀道,“墨残,你看,杨家的人还真是蠢,我就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们就顺着我的心意将这里灭了。苏佑生啊苏佑生,堂堂天机阁阁主又怎样,自以为看破天机,掌控人心,就随意践踏他人,今日就输在了我区区的一句话上!”
又喃喃说,“天机老头,我娘应该就在那孤坟上看着,看着你狼狈逃窜,看着这树倒猢狲散,笑得畅快淋漓。”
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而后她看见了一边的颜至,又对墨残道,“你不该带他来的。”
颜至并没有在意,只是笑笑,道,“恐怕你并未称心如意。”
阁楼的布置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还是墨残熟悉的样子,熟悉到即便蒙上双眼在这里走一圈,她也不会摔跤。
她曾经与世上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人在这里度过了初到人世的几年光阴,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个女人给予了她最大的关爱和保护。
“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云若问道,“这里本是关押拷问穷凶极恶之人的,暴/乱被毁后就荒废了,若正如你所说这里有密道,他们也应该逃得差不多了。”
“天机阁的仇家不少,我相信你也查探过了,其他的密道出口都被封死了,天机阁内的尸体却寥寥无几,人都去哪了呢?至少,天机老儿去哪了呢?唯有天机图上没有标志的这个地方,最有可能,找到密道出口,就能大致知道他们逃的方向。”
墨残的神经紧绷起来,颜至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幼时的确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天机老头将她与母亲囚在这里许久,对于这里有什么密道洞口,她的记忆却少有地模糊。似乎便是她缺失的记忆的开始。
牢笼的下方,有个窄小到勉强够一个成人匍匐而行的洞口,还没等墨残开口,颜至一头钻了进去。
她记不清是什么情景,只记得女人慌慌张张地将她塞到里面,用被子塞住洞口,她听见外头的惨叫声,拼命地往洞口深处缩。
“虾仁,瞎想什么。”前头的颜至踢了墨残一脚,她这才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
密道外是云雾层层的密林,天机阁中本应成堆的尸首,如今四散各处,不成人形。
密林的深处还坐着个活人。
颜至不见了,墨残莫名觉得自己的心狂躁地跳动起来,体内的气血翻涌,有些控制不住。记忆的片段汹涌而至。
是惨烈的哀嚎声,还有大火焚毁一切劈里啪啦的响声。
“你的女儿死了吗?”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可以当你的女儿,只要你——”
“那个就是父亲吗?为什么他要将我们关在这,为什么他们要打母亲你?”
“躲在这个洞?母亲你为什么不进来?”
“母亲,洞外有个哥哥,还有很多可怕的怪兽,哥哥每天都没吃的,我可以带点东西过去吗?”
最后,最后有个格格不入的陌生声音,
“你会记住曾经发生的所有事,这些所有他为你犯下的罪行,你因为他所以才能活着的每一天,你要记住这些,这就是你的惩罚。”
墨残紧握着手中的匕首,步步向前,然后,用力将它捅进了那个人的跳动的心脏,搅动一番。
坐着的那个人是个老者,似乎伤得很重,连基本的防卫都没有。
苏云若吃了一惊,惊恐地望了颜至一眼,而后就像吓傻了一般晕倒。
“或许苏云若真的是您的女儿。”墨残上前一步,“但是我绝对不是,”她将颈间的木头显露出来,“看到吗,你心心念念的东西,只是现在你没命拿了。”
颜至这才从浓雾中走出,轻轻拉住墨残,她略看了颜至一眼,退后一步,到了颜至身后。
“摄魂术。”老者咳出口血,惨淡一笑,“没想到我会栽到你区区小儿的手里。”
“摄魂术有很多种,”颜至道,“这一种不过是,将她所隐藏的最深处的挖掘出来,然后付诸行动,所以老头,你死得不冤。”
“不过呢,”他伸脚踢了踢昏迷不醒的苏云若,“你是救不活了,她倒是可以救一救,你救或是不救?”
“你想知道什么?”老者虚弱地靠在石壁上,“又或者说,有什么,是你颜公子不知道的?”
“阴兵符,要怎么用?”他随手扯下挂在墨残脖子上的木头,在老者面前晃了晃。
“这买卖着实吃亏。”老者笑出两排带血的牙。“颜公子好算计。”
颜至又瞄了眼老者混黄的双眼,无所谓地又将留在他身上的匕首又伸进心脏一寸,道,“好了,我知道你不会说,因为你也不知道。”
“是不是以为奕王会派人来救你?”颜至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净收好,“因为这里连通奕王的地下的密道?你真是只尽责的走狗,连到死都懂得帮人看着门口。”
“你以为,你死了以后,天机阁会落入谁的手里?”
老者在血中抽搐着,不甘地瞪大双眼,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众人离开。
回过神来,墨残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睡在阁楼的小桌上,面前是颜至毛茸茸的脑袋,睡得正沉。
苏云若却早醒了,在附近瞎折腾不知在找什么。
“看来你说错了,”苏云若撇撇嘴,“我就说这里废弃已久,天机阁每一条暗道我都熟悉得很,这里有的话我会不知道?”
“但这里着实古怪,”颜至被嚷嚷醒了有些无奈,“不然怎么我们会在这睡了这么久?”
墨残不由得望向牢笼下方那个小洞,却发现那里已经被碎石掩埋起来,并且似乎尘封已久,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怔了怔,被颜至一扯,离开了。
她拉开匕首,锋利的寒气上嗅到了陌生的腥气,上面却没有一点血丝,身侧的苏云若在睡觉,对面的颜至正看着她。
墨残轻轻将苏云若一推,她软绵绵地倒下了。
不是睡着了,又是晕倒了。
“你根本就没有受我摄魂术的影响。”颜至皱眉。
“他一定要死吗?”墨残突然说,颜至的眼神变得深沉,他并不应答,只是奇怪地看着她。
“也好。”她自顾自地接了句,“我要走了。”
“你会回来吗?”他问。
“会。”她回答。
“谢谢你,没死。”墨残将木头从脖子上摘下来,挂到颜至的脖子上,“谢谢你那段时间陪我说话,还在那些怪物袭来的时候挡在我面前,”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飘飘的。
“你记起来了?”更加久远的,更加早的第一次见面。
“是的。”
颜至沉默了会,又问,“我记得那时你说见到路过的苏云若吃粽子糖,很想吃。那粽子糖,好吃么?”
“好吃,”墨残胡乱地摸了把莫名其妙掉下来的泪珠。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颜至嘲讽地笑笑,“那时候,我说会回来救你和你的母亲,可并没有遵守诺言,这次你会不会蓄意报复,骗我等你回来结果像我一样逃之夭夭。”
“你不来找我,我不也会来找你的。”墨残说,“我说过只要我不死,你就会活得好好的,所以,我会治好你的病的。”
“那,走之前,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颜至勾人的眼睛一转,笑得温和,“像我说的那个小皇子一样的故事。”
“你想知道?”墨残顿了顿,“这不是个很好的故事,而且像裹脚布一样,又长又臭。”
“我的耐性很好,并且我很闲。”
墨残迟疑,似乎沉浸在遥远触不可及的记忆中,许久,她缓缓开口。
“从前有座叫海市的城,里面关着个怪物,那座城的所有人都是为了看守那只怪物而生的。”
“过了很久很久,大概那里的人都忘了怪物的样子,只知道很可怕,谁都不敢去关押它的禁地,直到一个近乎疯癫的妇人从禁地里,带回了一个和她本该死去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娃。”
“用燕静儿的话说,这本该是烂大街的戏本子。那妇人本是海市的金贵娇女,天真浪漫,被个道貌岸然又心机叵测的外族人迷了心窍,破了海市不得与外通婚的规矩,还冒险偷了海市的至宝,失去了一切的庇护,她同那怪物说,她的女儿死了,又痛哭流涕,说本来让女儿去偷那块木头,不过是为了来换她亲爹给女儿喂的毒药的解药,没想到失手从高处坠下,几下胡言乱语,说什么不过觉得她是个孩子,不会像她那样被族人警惕。”
“怪物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会这么伤心,又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很久之前模糊的记忆,但是它统统不记得,像它住的那个漆黑的洞口,它的记忆,漆黑一片。”
“它静静地听那个女人的回忆,说那个负心郎曾经的温柔,说她曾经的幸福光阴,说她那个可爱活泼的女儿,日复一日,它突然不想再呆在这个漆黑的洞里了。它便变成了那个女娃的模样,引诱着女人破了洞中的阵法。”
“但是海市的人很害怕,他们要将女人和死而复生的女娃烧死,结果怪物失了控,参加祭典的人,当场互相残杀,幸存者不是死于怪病,就是发疯不知所踪。”
颜至眨了眨眼,想到从幼时听闻南弃山庄一夕之间的几乎灭门之灾,导致日后难以为继,彼时他方在奕王府初露锋芒,虽年幼但杀戮之事却已见怪不怪,对此并未上心。
“那个怪物失控后忘了原先的自己是谁,当真以为自己是那个妇人的小孩,乖乖地和她找自己的父亲,却和母亲一同被关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母亲为了私藏的宝物天天挨打,怪物就躲到洞里。”
“那个怪物在另一端的洞口碰见了个脏兮兮的小孩,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每天除了逃命就知道嫌弃怪物,”墨残笑中的苦变了味,被人掐了一下后改口道,“但是小孩有一双绝世无双的眼睛,里面有世上最耀眼的光,让怪物看着他非常欢喜,想将自己拥有的,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和他分享。”她伸手去触碰那双此刻正在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穿过层层的迷雾和沧海桑田,记忆的碎片停留在那个触摸的瞬间,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原先眼中一片漆黑,他身上依旧是伤疤泥泞,但他的身后却不是毒虫莽兽,那时他仰视着她,也像是望向世间唯一的光。
墨残仔细端详了一会,合上他的眼睛,有些郑重地说,“我珍视这双眼睛,就像那个妇人,珍视她的女儿一样,他们说这叫爱。”说吧,她又暗自笑道,“我以为,你会不相信这样幼稚而荒谬的戏本子的,没想到你还听得入神。”
等肌肤上幼软的触感消失,颜至睁开眼,马车内还残留着墨残常年浸染的药味和血腥味,人却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