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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代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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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人仰马翻,铁蹄踢到了人。
是个三寸女娃,路边躺着个瘦弱妇人,挣扎着起不了身,眼睁睁见那女娃被踢了几脚,痛得蜷缩在一起。
马上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一身煞气,却仍强牵着马绕过了那女娃,还顺手砸了几锭银子。
女娃吃痛,听声音已远,睁眼一看,呆滞片刻,大喜。“娘,娘,我们有银子了,我们有银子看大夫了,我们走,娘。”
女娃头破血流,还高兴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向妇人走去。
“好,好,好。”妇人已是弥留之际,“娘,娘可能去不得了,你拿着这银子,寻个好人家住下,忘了,忘了从前的身份罢。”
女娃却没哭,只是守着那尸体许久,等到尸体凉了,还是没有反应,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跑到一边的包子铺,拿了些碎银子换了包子,歇了会,将妇人的尸体挪走了。
她的记性似乎异常得好,记得不远的林地,记得隔一条街有个棺材铺,也记得那个少年身上的绯色玉配的纹路。
她似乎是见过这个少年的,只是为什么不记得呢。
夜色,蹄声疾走,蓑衣人骑黑马奔走暴雨中,过铁桥,巨门开,急报一路传入阁中。
“迟了三刻,”阁中掌事略看密报,“净生门此番动作,虽铤而走险,但大局已定,这险棋走得倒是值。”
“天机阁向来不涉争斗,仅是数年前争斗曾与净生门定下桩联姻,尚未兑现,此番动作,竟是将我等也卷入乱局了。”次座阁士道。
“不然,而今奕王得势,净生门助力不少,势力渐大,联谊未必有害。何况天机阁出世已久,此等风波在所难免。”末座阁士道。
话间,有人入殿,末座阁士止了声。
来人通身黑色装束,配了把寻常的剑,剑鞘乌黑,无半点雕饰,头发扎齐,一丝不苟,许是赶路匆忙,滴着不知是雨或是汗。脸生得白净,无端生出几分软糯,可双目凌厉,额上三分入骨伤疤鲜红欲滴,实在骇人。
见她握剑作揖道,“阁主,南弃山庄已灭。”
座上老者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道,“你下去吧。”
她利落起身,每步沉稳迅速,虽被雨水稀释,但隐隐,满殿沉香中,还是能分辨出那些许药味与血腥。
“此次剿灭南弃,可有什么发现?”待人走远,老者发问。
“只寻得阴兵符记录的只字片语,其余尽数烧毁,有人提前动了手脚,南弃山庄并不知情。”
“少阁主可有异动?”
“南弃山庄实力雄厚,虽是计划周全,但少阁主当时仍重伤昏迷,后一路奔波,对寻回的少数文录并无接触。”
“好,你退下吧。”
“阁主,方才岐黄楼来报,少阁主伤及根底,不可再外出任务。”又一人上报。
阁士面面相觑,老者神情却依旧没有什么变动,转身命人呈上新带回来的阴兵符的文录碎片。
老妇将汤药搁下时,床上昏迷之人已坐在桌边,新换了绷带的伤口因为挪动隐隐渗出血迹,而伤者却浑然不觉的模样。
“少阁主,还是在床上修养吧,此次险些丢了性命,也失了出外执行的准许,便好好养着罢。”老妇面露不忍,将桌上糕点推到她面前,“先吃点填填肚子,听人说您急着赶路,足足一天两夜没吃没睡,吃些喝了药,早早歇了吧。”
“云若还好吧?”她盯着碗中浓黑的汁液,那一圈圈涟漪映出她脸上的伤疤,丑陋不堪,她抿了抿嘴。
“小姐很好。”老妇的嘴有些碎,“昨日翻了墙出去,将人家的酒肆闹得天翻地覆,被阁主派人抬了回来,回来时还醉醺醺地说要找什么俊哥儿,被阁主罚禁闭,这才消停了几日。”
脸色苍白的少女难得有了几分笑意,但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她抬头将药灌下,同路边那喝茶吃酒的浪客一样,或冷或热无妨,或苦或辣亦无妨。
老妇想起前几日小姐偶感风寒,吃个药闹腾了半天,嫌烫,小嘴吹了半天,嫌苦,讨了大半罐的蜜饯,最后捏着鼻子眉头皱得老高灌下去了,那万分不情愿的模样,娇俏可爱。
少女似乎猜中她心中所想,顺口道,“云若这般的可爱讨喜,阁主应该是舍不得的吧。”
老妇惊过神来,“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亲生的骨肉,自然都疼着的了。”话说出口,却又懊悔,看那少女没怎么生气伤心,急忙端着空碗走了。
少女呆滞,只轻轻细语,“是么?”
“是什么?”一抹浅粉在门边晃过,转眼闪到桌前,“好你个墨残,先前当了少阁主都不见你这么大脸,现在受了重伤倒是躲着我了。”
云若一屁股落座,一伸手将墨残面前的一盘糕抢了过来,“出个任务都重伤昏迷,傻眼了吧,少阁主,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
“这下子可以乖乖呆在家,陪我玩了。”她托着脑袋,嘴边还挂着点糕点的渣子,她满眼得瑟,“你说阁中就你我两个女的,年纪相仿又聊得来,时时找你吧,又总是在外面,羡慕死我,我想偷溜出去都要被关禁闭,还要看爹给我吹胡子瞪眼好一顿训。”
“你,羡慕我么?”墨残盯着她的脸,神色怪异,看得云若怪不自在的。
“当然了,”云若莫名地有些心虚,热情却未减,“你看你舞剑舞得多好,刷刷刷,飞来飞去的,哪像我,翻个墙头摔得屁股都肿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糕点消了一半,又传来老妇的声音,“少阁主,阁主有请。”
“呀,”云若跳了起来,“不行,我得溜了,我爹这回气还没消呢,要知道我偷跑出禁闭室,又好一顿罚。”
“剩下的拿走吧。”墨残指着那半盘糕,“禁闭室没吃的。”
“嘻嘻。”云若咧开嘴,连着盘子顺走了,“我就知道姐你对我最好。”
“坐。”老者出声,堂内极静,只有老少二人。“岐黄楼来报,你的伤,便是治好,也活不过一年。”
墨残没有犹豫落座,虽老者从未有此举,无论任务完成地多圆满,又或者由最底层的死士步步晋升至少阁主的每一步,伤,痛,疑,难,他都只有短短几句,一个对寻常下属的“好“字于她都及其难得。
她似乎曾经有过愤懑不甘,想过能否一剑,一把火将这里铲平,但是刀剑上的血,似乎能将她所有的不切实际的幻象击碎,甚至于,她都没有勇气跨过苏若云的那一声“姐”。
毕竟这样一个结实的壳子没了,苏若云就什么都没有了,会变成当初的她那样。
“阁主想要墨残做什么?”
“净生门的公子,你可见过?”
墨残眼中精光一闪,却只是一瞬而逝,想起有此一问应是因近日净生门及奕王异动,天机阁不得不重新考虑拖滞已久的联姻,而非她私自探查之事泄露,不由暗暗一松,“未曾。”
老者将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副玉器。
“你母亲的陪嫁,”老者将盒子推到墨残面前,“算起来你应是云若的妹妹,年少她八个月。”
是了,她当年上门来是为她母亲讨个说法。
“当年天机阁危难之际,我求助于南弃山庄,他们送来了你母亲。”
“我妻得知当即离家,只留休书一封,期间我寻了数月,暴露天机阁各隐驻地,主部也差点毁于一旦。”
“我无奈娶了你母亲,不曾想于她房间隐秘处无意寻得烧剩的她与南弃暗部的密信。我赶到时,我妻已死,幸得云若藏了起来,躲过一劫。”
“至此我将你母亲囚于暗狱,厌其容,恶其声,死生不顾。”
老者停住了,端详少女的神色,依旧是没什么变动,他又问,“你可还有疑问?”
“由我八岁登门始,你便得知悉一切?”
“是。”
“南弃山庄归途中,暗杀我的人是你派的?”
“是。”
墨残眨了下眼睛,伸手抚摸着盒中翠绿晶莹,手感温润冰凉,她又缩回手,自顾盯着自己的掌心。若不是当年她不记得自己的出身,或者早就像她母亲一样。
“您要的不止这些东西吧,”她眨眨眼,“否则也不用大费周章对南弃山庄赶尽杀绝了。”
老者吃了一惊,表面却仍镇定得住,道,“便是有,也随你母亲烧掉了。”
墨残嘴角微弯,老者的心思她已了然,如今知无不言,已是料定她对云若上心,的确,她对此处早已厌倦,况她对这净生门的公子的确存了别的心思,便将檀木盒子合起收走,道,“罢了,我喜欢云若,我愿代她去嫁净生门。”
“还有,阁主,我阿娘在提联姻条件时,便自愿放弃了圣女的身份,她无权调动暗部。”
“否则,也不会在我们逃出去的时候,病死街头,狼狈至极。”
“我娘唯一的错,约莫就是心悦你,给了你机会逼走云若的娘。”
墨残停在门口,却不回头,她望着今日的太阳,格外明艳,轻叹声,“我还以为是妹妹呢,原来是姐姐啊。”
云若从窗口扭着屁股挤进来的时候,墨残正绣着嫁衣上的凤头,云若哭丧着脸翻了进屋,诺诺地坐在桌旁,没有了以往的聒噪。
如此,一人穿针引线,一人自顾吃糕点,许久,一只凤绣完了,桌上的糕也吃完了。
“那个,墨残啊,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做这些小女儿家的玩意,还做得这么好啊。”云若打了个哈哈,却依旧掩饰不了别扭的样子。
“我到天机阁前被一个老婆婆收留过小段时间,就是干这个营生的。”
“那你一定过得很不好吧,这玩意我是绝对做不到一刻钟,看着就烦。”云若扁扁嘴,忧心忡忡,“你以后的夫家——”
墨残放下针线,“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我虽然伤还没好,但是不会被欺负的。”
云若扁了扁嘴,一下子扑到墨残的怀中,正中伤口,撞得墨残倒吸口凉气,还没完,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你嫁那个疯子,人人都说那人没几天活了,我不想你嫁,我就这么一个妹,我不想你走,更不要你当寡妇。”
墨残抿抿嘴,却没有将云若推开,反而拍了拍她的后背,怕她哭得打嗝。云若继续嚣张地呜咽,“我去找爹爹说,可他不见我,我砸门骂街,他还是不见我。”
“别瞎折腾了,这往后你还嫁得出去么?”墨残笑,“你想啊,疯有疯的好处,没人敢嫁,就我一个,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妻妻妾妾,也不用刀剑间讨营生,往日我躲他远些就是,寡妇便更好了,钱财留下不少,不用看着他耳闻目睹的,糟心事更少,剩下的都是安生日子。”
哄了好一会,墨残也郁闷了,她自己都没哭呢,怎么就要这个祖宗就这么能哭?
“好了,你便同我说说,你前些天出去吃酒时见的俊哥儿,生得什么模样?”
“嗯?”云若一下子坐直,止了哭,来了精神,“那小哥,生得是唇红齿白,那个顾盼生辉,肤若凝脂啊,像是哪家将军家出的白袍小将,正同人在斗酒,看着没怎么结实,可真没输过,赢了呢,又不得瑟,温和儒雅客客气气地道句承让。”
“是么,也怪不得你当即要掳了人家回来当压寨夫人。”
“看你又笑话我!”云若正色道,“我可是有大志气的人,我便要那样的郎君,生得好看,与人又拼杀得过,我要好好地对他,也要他好好地对我,我们就这样手挽手大大方方走在街上,长长久久地成双成对,羡煞旁人!”
“怕你是见了他第一面便连孩子名都想好了。”墨残忍住笑,递了帕子,“口水,泪水汗水的,擦擦。”
云若收拾了干净,更加端正了神色,“你等着,我要真讨了这样的郎君,你可别求着我的娃认你做干娘!”
说罢风一般地又走了,就留下墨残盯着那被泪水湿了一半的脏红袍发呆。
看来又要买新的袍子来绣了,这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