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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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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修炼,有些漫不经心。
我睁开眼,半个多时辰,周围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波,唯独自己还是泰山一般静坐在这。
天空忽的飘落几丝细雨,我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江南这个地方风景是很好,只是经常下雨这一点,我不大喜欢。
找了件披风,戴上了斗笠,我走向码头,想着出来许久,该是回师门看看的时候了。
华山,是个白雪皑皑的地方。我记得初入华山,时常冻得瑟瑟发抖,和一同的师妹师弟偷了厨房好些胡辣汤喝。
后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我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练过剑,在寒冬腊月里入过龙渊修炼,我甚至费力的三段轻功飞上雪山顶,只为了看着下面那白雪皑皑的世界,拿着配箫吹一首曲子。
华山弟子人才辈出,在这个白雪山上,有根骨极优的练武奇才,也有天赋极差的练武痴才,更多的,是我这种不好不坏的平常人。
我根骨一般,修为勉强达到师傅的标准。我很少参加什么天下会武华山论剑,每日课业做完,我会寻一处好的地方打坐几时,然后去小小书生那里逛逛,攒几个罗海珠或宝石,回去镶在剑上衣服上充场面。
这回,是因为金灵芝的奶奶过寿,我才来到江南。想起金四爷趴在地上不停喊着给我仙药,仙药的样子,胸膛中一阵翻滚。
许是之前和暗香的交手伤的狠了,当时简单调理一下,不想如今竟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还是赶紧去云梦那里治治吧。
“船家,可有去云梦的船?”
“有啊,一刻钟以后就有一趟去云梦的,少侠不如喝盏茶,咱们一刻钟后就开船。”
不等我答话,身后就传来一声粗狂的吼声,
“船家,去中原!”
我尚未回头看,就被旁边的人一把推开。
我又气又恼,胸口一瞬间堵的难受不堪。纵然我身手不似亚男师姐那般厉害,却也不能让这泼皮无赖白白欺负了。
“这船,我先要的!”戴着斗笠,大半张脸被挡着,我只能扬起头,一双眼睛锐利的看向来者。
这一看不要紧,竟看见了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个胡子拉碴,头上系着黑布,背上背着大刀。
那一瞬间,我有些发愣。
这身打扮,似乎在哪见过。
“你算什么东西!我们凤尾帮武帮主的船也敢抢!”当中一个人朝我吼来。
凤尾帮?
武维扬!
我似乎感觉我眼里腾地冒出两道火光,笔直的射向那三人。
许久我都不曾如此愤怒过,许久我都不曾这般杀气腾腾,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似乎我也是这样,带着满腔怒火,杀红了一双眼,在十二连环坞里血战武维扬。
打头的人一愣,随即如同见了鬼一般伸出手指着我,
“你!你莫不是……!”
他的话硬生生折在空中,后头的一个人接过话茬,
“你就是那晚杀进凤尾帮的人!”
呵,好记性。
我低头笑了,语气森然冷冽,
“难为你了,还记得我。”
“你!你要干什么!”当中一个人声音已经颤抖起来。“你若敢动手,凤尾帮,不,武帮主不会放过你的!”
我抬眼,阴森森的看着他们,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让他来,我等着。”
话音一落,利剑出鞘。
我用足了内力和外功,只觉得华山剑法从来没这样顺手过,寒光上下纷飞,几乎瞬间,那三人已经倒地。
周围的人惊慌失措,船家看了我一眼,慌慌张张的把船撑走了。
我看着一地狼藉,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胸口突然疼痛起来,一喘气就疼的钻心。我皱着眉头,一手装作整理衣服的捂住胸口,一手拿着剑,撑住地。
这是怎么了?方才的打斗并没有伤到我多少,怎么这般难受。
我眼前忽然发黑起来,头像是被人抡了一棒子一样嗡嗡作响。还好我戴着斗笠,低着头旁人看不见我紧皱的眉心和汗涔涔的额头。
前方有个茶摊,我拿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都费足了力气。茶摊老板见我过来,慌忙道,客官客官,小店收摊了。
我摆摆手,扯出一个平淡的笑容,
“无妨,我只是在这里歇歇脚。”
店小二还是恐惧的看着我。
我看向他,把剑收了回去,又扔了几个铜钱,
“莫怕,我不过坐一会儿,一会儿就走。”
我一手抓着剑,一手撑在桌上,只觉得那疼痛越来越烈,太阳穴跳的欢快的不得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如果有凤尾帮的人,岂不是让他们占了大便宜?
可是,身体上出现的征兆开始慢慢影响意识,我耳边嗡嗡起来,眼前蒙了一层雾。
罢了罢了,今日,恐怕就折在这江南了。
本来不清醒的头脑忽然清明起来,自己的祭日,可得记清楚了,今儿是几日来着?
七月七。
七月七?
好嘛,生辰祭日赶在一块儿了。
连七七啊连七七,你这辈子躲不过七了。
“你在这打坐?”头顶忽然传来一个清冷却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一道光芒,赫然劈开我混沌的意识。
我猛的抬头,方思明一袭白色衣袍站在我面前。
对,白色的,衣袍。
我眨了眨眼,哀叹我这是病入膏肓了啊,都已经黑白不分了,方思明何时穿过白色的衣服。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旧戴着金色的面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深幽深的,像是万年的潭水。
一瞬间想了太多,居然忘了回话。
方思明皱皱眉头,“傻了?”
波澜不惊阴森森的声音,是他没错。
我摇摇头。
方思明一愣,随即眼睛一翻,白了我一眼。
“我看,你是被那三人打傻了。”
此话一出,我刚平息下来的怒火瞬间二话不说踩着筋斗云蹿出了天灵盖儿。
你嘲笑我?你还好意思嘲笑我?要不是你万圣阁那档子人我会受伤?我会收拾三个混混就变成这样?
我咬紧牙,腾地站了起来。
“方少主此番是特意过来嘲笑在下的?那在下恐怕不能奉陪了。告辞。”颇有气度的撂下这句话,我大步从方思明身边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我终究高估了自己。
第三步落下,一股强烈的气流自我的胸膛翻涌起来,那力道不同于方才的任何一次。这股气流在我五脏六腑里肆意蹿涌,然后冲着我的喉咙蹿了上去。
胸膛撕裂般的痛起来,我咬紧的牙一下松了开,那股气流找到出口,瞬间气势汹汹的冲了出去。
我猛的跪下,张口喷出一股滚烫的液体。
我艰难的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鲜红。
我,吐血了?
闯荡江湖这些时日,我大大小小受过不少伤,便是那日独闯万圣阁,我都从未吐过一口血。
我怕了。
稍稍愣神的功夫,胸膛里又生出那种剧烈的痛感,我当下就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肩膀突然被扣住,方思明两只手抓住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扶住。
“你怎么了!”他语气有些急,我抬眼看他,那双万年冰谭一样的眼睛似乎有些慌张,是我眼花了吗?他怎么会慌张?他不一向不把他人生死放在心上吗?
可是容不得我多想,第二股气流已经喷涌而出,我猛的咳嗽了一下,再睁眼时,方思明洁白的衣袍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我瞬间愣住。
白色的衣服,鲜红的血花,乍一看那叫一个漂亮。
方思明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即使隔着面具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涌动的冷意。
毫无疑问,我毁了方大少主一身上好的衣裳,还是以永久毁灭的形式。我想起说书人说的金陵茶馆一个店小二,因为不小心把茶水溅到了方思明衣角一点点,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的故事,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他莫不是,因为一身衣服,想要杀了我吧。
我哆哆嗦嗦的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仿佛就是一座冰山,冷的可怕。
“那个……”我想辩解一下是你自己突然过来的,结果一开口,那熟悉的痛感又袭来。
糟糕!
我拼命捂住嘴,心说这口血若是喷到方思明脸上我可就彻底交代了。方思明脸色铁青,松开抓着我肩膀的手,两根修长的手指立着,猛的向我袭来。
我以为他这是要取我小命,结果那手指在我眼前一闪,竟是奔着我胸口来的。
我只觉得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然后瞬间四肢百骸没了力气,方思明这两根手指头威力颇大,硬生生把我戳的向后一倒。
这厮……戳我!
我尚未来得及心里将他祖宗骂个遍,忽的手腕一凉,方思明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竟然在我的背后接住了我。
鬼知道他点了我什么穴,此刻,胸膛居然好受了许多。我睁开眼,看见金色的面具,漆黑的双眼。
疲惫铺天盖地袭来,我眼睛眨了两下,眼皮终于是落了下来。
而后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昏迷的好处就是可以让人做一个长长的梦。不过,我这次的梦,不大美好。
我又梦见了十二连环坞那场血战,我在巨船之上血战武维扬。然后,和之前数次梦境一样,被他从船上击落,然后,云从龙飞身上来,帮我挡下了武维扬致命一击。
已经不记得第几次做这个梦了,海水依旧那样冰冷,我趴在板子上,几乎看不见生的希望。
这次,梦没有在这停止。
我迷糊之中,听见周围水声作响,然后有人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的双臂铁钳一般有力,我被他夹得紧紧的。大海在下方飞快闪过,我挣扎着抬头,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半张金色面具,闪闪发光。
我猛的惊醒。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醒了?看来你身体还不错,这么快就醒了。”
我转头,看见方思明站在我旁边,他又换回了黑色的衣服,如此顺眼了许多。
说起衣服,我猛的想起来自己一口喷毁的那身白色衣裳,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喝药。”方思明不知从哪端来一个碗,冒着熊熊的热气。
看见那药的时候,我人中都缩紧了。我似乎感觉到我眼珠子都在颤抖。我甚至怀疑刚才听见的不是“喝药”,而是“毒药。”
我咽了口口水,“喝……喝什么药。”
方思明哼了一声,“自然是解药。”
“解药?”我一愣,然后瞬间炸毛般的挣扎着爬起来,手指头哆哆嗦嗦的指着方思明,“你……你给我下毒了!”
我就说这厮怎么会那么好心,原来是趁我虚弱时给我下毒了!禽兽啊禽兽!
方思明隔着面具对我翻了个白眼,似乎是觉得我没救了,“我给你下毒作甚,你之前在万福山庄和暗香刺客交手时中了毒,若不是我,你此刻还能这样理直气壮的冲我吼?”
我手指头一缩,瞬间怂了下来。
“诶呦头晕。”我拙劣的演出虚弱感,然后可怜巴巴的伸出手,“给我吧,我喝。”
保命要紧。
方思明冷着脸把碗递给我,“小心点,万圣阁的解药金贵的很,洒了我可没有多余的给你。”
是是是,你是老大你说的是。
我在心里默念,忽的一愣。
他方才说,万圣阁的解药?
“你说什么?万圣阁的解药?”
方思明在我旁边凳子上坐下来,理了理衣袍,“暗香用的,是万圣阁的毒药。”他抬眼看我,“不过伤到你,我属实没想到。说起来,我也许久不和暗香打交道了。”
“你放……”第三个极具爆破音的字在我对上方思明那双万年寒冰一样的眼睛后,硬生生在我牙关那里走了一圈然后又灰溜溜的被我咽了回去。
我最近一定是和老胡呆的时间久了,说话也像他一样粗狂起来。愤怒之下粗狂的居然忘了我面对的是谁。
方思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一眯,周围的空气瞬间冰冷了起来,登时我就汗毛炸起。
“你说什么?”他声音危险的慢了起来。
我端着药,手几乎哆嗦的停不下来。
“没……没什么。”我扯出一个狗腿的微笑,然后咕嘟咕嘟的把药喝了下去生怕他一个后悔给抢走。
纵然要质问他,也得等身体好了有劲儿跑不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方少主冰冻了我一回后风轻云淡的走了出去,留下一脸冰碴子的我。
我看着方思明离开,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躺下。
还好还好,他没要我赔他那身衣服……
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这一年多的江湖生涯,受过不少小伤。唯有两次,折的狠了些。第一次是我初入江湖,重伤落海险些丧命,第二次,就是中了暗香这毒药,小命不保都不曾知晓。
行走江湖刀尖舔血,何时生死都是命数。可偏生这两次,我都不偏不倚折在了方思明跟前儿。而一向不管他人生死的万圣阁少主居然也大发善心救了我,两次。
我抬手扶额,唉,作孽啊作孽啊。
方思明看着那屋子,叹了口气。
他从小到大甚少着白色的衣服,当着所有人的面穿出去的,也不过两次。可就这两次,偏生都叫她给毁了个彻底。
第一次,为了捞她,那身云锦织出来的衣服被海水湿了大半,一向矫情……咳……挑剔如他的人,怎么会穿打湿的衣裳,于是那上好的缎子就贡献给了大海。
这第二次,便是茶馆一遇。他本来想去同她说话,然后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给她,结果却莫名其妙的被她喷了一身血。于是那比云锦还要贵上一倍的蜀锦,贡献给了茶摊。
怎的每次一遇上这丫头,自己都得搭上一身衣服?
方思明嘴角微微扬起,不过,爷衣服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