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主角的退婚计划书》蒹葭伴酒

37、第三十七章

　　祝玖看见危宿走过来的那一瞬，几乎分辨不出何处是幻境，何处是回忆。顷刻之间，他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仿佛就这么瞬息之间便与前世的自己重合了。他不再记得遽仙秘境，不再记得小书。只是跌跌撞撞的扑向危宿，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危宿抱紧他，连同他浑身的灰尘、血渍、眼泪，连同他的恐惧与狼狈，牢牢的将他抱在怀里。

　　“对不起。”危宿说。他看着面前的尸骸，拥住祝玖的手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再次说了一句，“对不起。”

　　祝玖断断续续地说：“之前，有隗家的仙士来收灵谷，又嫌村子上缴的灵谷浊气太重，便驭了灵犬到处咬人……然后又见酥酥姐长得好看——”

　　他说不下去了。

　　明明一时半会之前，他尚还能稳住情绪，咬紧牙关要将全和岘村的尸骸给收殓了，甚至能理清思路，一遍又一遍的默记着仇人的相貌。可是一看到危宿，之前能忍耐的一切仿佛都重于千钧，直把人彻底压塌，喉咙被什么东西给堵塞祝，就连来龙去脉都无法完全交代清楚。

　　危宿说：“好，我知道。”又说，“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祝玖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从危宿怀里挣脱了出来。他眼眶处还是通红的，却不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的继续一家一户的将尸体找出来。危宿跟在他身后，陪同他收殓骸骨。陪同他于后山腰处将整村人安葬于此。

　　这场死亡来得太过轻易。祝玖每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都要恍惚上很久。他还记得这些村民不久前还在憨厚的对他笑，将难得的一碗粥搁置在他的面前。

　　和岘村人口并不多。

　　他们有八十余亩的地，其中五十亩是专用来给仙家种植灵谷。

　　祝玖对八十亩的地没有概念，但是他在村中住的这些日子已经足够令他知道，五十亩地一年精心伺弄出来的灵谷也不过一仓，其中需要人手来每天细心的浇灌五十里地外的新鲜灵泉，需要人手不分昼夜的看护。

　　而剩余三十亩地每年产出来的凡粮，勉勉强强供一村人糊口——仅仅是糊口，若逢灾年，是必定会饿死人的。

　　若仙家对灵谷不满意，和岘村便要死人。青壮年不是被拉去灵脉采矿再也回不来，便是被活活鞭笞致死。但即使这样，整村都战战兢兢，不敢有错。

　　直到这一次，隗家放灵犬伤人，又发现了酥娘的美貌。试图“用一用”她。酥娘的恋人易无酣奋起反抗，杀了试图猥亵酥娘的一名仙士，又同祝玖一起将其他隗家仙士驱逐出了村。

　　那个时候，祝玖还不知道大难将至。

　　毕竟隗家是个太小太小的家族了，既不在九大世家中，又从来都默默无名，他们派来收灵谷的仙士连筑基期的修为都不到。而易无酣却已经是筑基期，又习得剑法。祝玖自己虽修为全废，但他有寒机弩，有祝家带出的法器与符箓

　　。尽管在之前的战斗中，凡人躯体脆弱，他受了伤流了血，一道灵力从他右肩划向了左腹，他疼得练练倒吸冷气，却又觉得血沸腾般地热。他心想总归是赢了，他也天真的以为能保护其他人。就算最糟，他也能用法器与符箓带着一村残留不多的人逃跑。

　　可易无酣却收了剑，转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刘村长脚下，道：“无酣情绪失控，犯下大错，连累了村人。至今唯有一途，请村长将无酣的头颅斩下，献于隗家，便说罪过是无酣一人所犯，与旁人无关。”

　　祝玖慌了，不可置信道：“可是易大哥你明明没有错啊！就算是他们可能来报复，我们也可以提前逃走啊！”

　　易无酣苦笑一声，道：“小玖你不明白。全村人的名录都在隗家手上。那是仙家法器，隗家真要我们死，直接将名字从名录上划去就可以了。”

　　祝玖哑然，一瞬间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刘村长环顾四周，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些面临绝路时的慨然来，“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还真得让我们白白看着酥娘受辱不成？和岘村已是陌路了，村中青壮年，加上你和小玖也不过五个，就算此次隗家饶我们性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易无酣将额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有一个小腿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村里青年忽然道：“不过都是死，不如死的像个人一些！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思，继续留给隗家慢慢折腾死吗！”

　　四周忽地寂静。而这青年的这话就宛若是点燃了村人们的怒火。一位大娘凄声道：“早早的死了罢了，早早的死了，还能下去早一点见我那对儿女。我们家就老婆子我一个人了，就算多活了几年，又有什么意思？”

　　“说的没错。易小子本来就是为着我们村才出这个头的，没有反过来交出他保全自己的道理！”

　　“仙家无情，就算是将易小子推出去，还可能放了我们不成？”

　　在那个时候，全村人都已然明白自己的结局了，在众人纷纷表态后的寂静中，气氛绝望且壮烈。只有祝玖依旧不甘心，咬着牙问：“那就只能这样了？为什么啊？我和易大哥都还能打，能打跑隗家一次便能打跑隗家第二次。就算害怕那本法器名录，我可以去隗家偷过来！总有办法的！为什么要认命？”

　　酥娘眼睛通红，低垂着头，轻声道：“小玖，没有办法的，凡人抗拒不了命运，只有认命这一条路。”

　　刘村长叹道：“倒是你，易小子，你并非我村之人，名字也不在隗家名录上，并且还有修为在身，想必也是仙家之人，你莫要再参合我村之事了，带着玖小子逃吧。”

　　易无酣惨笑道：“我怎么可能是仙家之人。不瞒村长您说，我实则是孤儿，只不过承蒙危家青睐，有幸于永遏山学了一招两式，勉强算是踏入仙途。而十余年前永遏山被毁，各家都在扫除‘伪仙’，我早便无处可归了。和岘村给我一个归处，我很感激，也希望村长您能接纳无酣，让无酣得以长眠归处。”

　　刘村长神情复杂的注视着他，长久之后，才颔首道：“也罢。”又转头对祝玖道，“玖小子，你快走吧。动作快点，还来得及。”

　　祝玖拼命摇头，固执道：“我不！我和易大哥一样，已经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了！我们再一起坚持一下不行吗？便再坚持那么一下下！我虽然没有了修为，但是我还能打！没准就有生机了呢？”

　　易无酣还欲再劝，然而忽然地他脸色一凛，猛地站了起来，“不好！”

　　祝玖茫然看向易无酣。下一瞬，易无酣手刀快速击向祝玖脖颈，并接住了祝玖软倒下去的身躯，冷声道：“他们来了。得找个地方把小玖藏一藏。”

　　失去意识的祝玖再睁开眼来，就已是在瓦罐堆叠的地窖下面。

　　隗家来过又走了，或许是出于杀鸡儆猴的目的，他们并未使用名录，而是用了最残酷的杀人手段。

　　天色灰蒙蒙。从半山腰往下看，景物晦暗难辨，村落、田野以及远山都宛若被包裹在巨大的灰青色蛋壳中。

　　没有炊烟，纸钱烧出来的气味呛人得厉害。

　　危宿寻了一块岩石，刻得方方正正的，算作是竖起的墓碑。

　　祝玖站在墓碑前呆立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往上面刻什么。他在和岘村中居住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连村中一部分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易大哥说和岘村是他的归处。

　　可是这样不堪的世间，又真的该是他们的归处吗？

　　祝玖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星河浮空。危宿附下身子，用温热的手心捂了捂他被夜风吹得通红的脸，再将他满脸的泪痕擦拭干净，和他说道：“我被人纠缠在虞淮，没有及时过来。我没有想到你会到濯陵来。”

　　祝玖大且湿润的眼睛怔忪的看着他。

　　危宿说：“我来晚了。对不起。”

　　祝玖摇了摇头，慢慢道：“不是你的错。”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知道是谁的错。”

　　危宿轻轻叹了一声，手掌上移，捂住了祝玖的眼睛。祝玖眨了眨眼，在温暖的黑暗中，听见危宿低声说道：“……我很自责。啾啾，我找了你很久……我带你回永遏山吧。那里有我的洞府，里面很安全。不会再有任何事情，不会再有任何人死。”

　　祝玖安静的点了点头。

　　自此，他隐隐约约的想到。从被危宿抱入他的洞府起直到他死去，他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他就像是被危宿以无比温和的手段锁进了笼子里。危宿一旦离开，便要设下举不胜举的禁制屏障。

　　祝玖知道危宿在后怕。祝玖也知道身为凡人的脆弱。于是他也很乖顺，危宿走了他便抱着腿盯着洞府外发呆；危宿回来了他便堆起无比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而不久之后的某一次，危宿回来时，祝玖从他身上嗅到了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抱歉。”危宿和他说，“我没有清理干净。我想让你知道。”

　　危宿走过来，动作娴熟的将祝玖抱进怀中，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怀里。危宿将下巴抵着祝玖头上。

　　那一刻祝玖无比清晰的闻见了危宿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和夜晚时潮湿晦涩的冷意。祝玖心中有些猜想，可还是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隗家的血。”危宿语气很淡，“我把所有的名录都取了出来，废掉了功用，分发给了各村。和岘村的那份，我放在了他们墓碑前。”

　　他冰凉的吻落在了祝玖额上。他与祝玖说：“你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