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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普通的和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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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栝坮抬手,十六胡重甲便如流水般有序退出。
斡栝坮把玩着手里的青铜面具,笑眼弯弯:“朕想与皇后单独谈谈。”
“单独”两个字咬的很重。
左徐流眉心紧蹙。
高元青欲言又止。
官师却微微颔首,只道:“好。”
于是大庄这边的随侍也都退了个干净。
宣室殿内一时寂寂,只听得殿外簌簌落雪声。
稍顷,斡栝坮放下了手中把玩的青铜面具,笑吟吟地抬眼:“十七年了……阿姊倒是无甚变化,与我想象中一般模样。”
一样的令人目眩神迷。
官师的视线只落在他的黑发黑眼上,定定的凝望许久,客观道,“大单于倒是与我想象中颇有几分不同。”
斡栝坮莞尔一笑,点了点自己的眼角,自以为幽默道:“我原先可是个瞎子,现在却长了眼睛,可不就得变得不同了些。”
官师默然。
斡栝坮只自顾自地喟然笑道:“过去我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获光明,看清楚阿姊的模样。可怜我那时候都快死了,心里念念不忘唯一割舍不下的,都还是没能见到阿姊……”
官师却陡然从他的莫名感慨里读出了几分真意,蓦然醒神,错愕不已:“你之前‘看见’过我?”
——可在官师记忆中,表弟裴无思一直到“死”,都没能睁开眼看过这方天地。
“阿姊果然聪慧,”斡栝坮微微颔首,施施然笑着道,“十七年前,往日待我宠幸有加的庄顺帝一朝翻脸,怕人暗杀我不成又布下天罗地网来追杀,我跌跌撞撞苟且偷生,生死存亡、颠沛流离之际,却突然听闻最亲最信的阿姊受诏回朝,欣喜若狂,只觉找到了家人与依靠,不惜冒着被庄顺帝鹰爪发现的风险自北而返,密入洛阳……可惜终究迟了一步,只来得及看到阿姊十里红妆嫁入东宫的喧奢排场。”
官师心底微寒,颤抖着嘴唇道:“你那时回来找过我?可我,我却并没有收到消息。”
斡栝坮不愠不怒,只温和地望着官师,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再是不吝生死,也万不敢冒险去闯东宫,既我进不去,只好托人偷偷给阿姊送了信,阿姊没有亲来,只遣了身边的秦桑姑姑过来与我递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燕姑与秦桑的名字便是托于此诗。换言之,二人俱都是为官师亲自赐名、从记事起便在官师身边服侍的“忠仆”。
官师的脸色彻底变了。
斡栝坮极细致地打量着官师的神色,颔首笑道:“自然,阿姊是不知晓此事的……当然,倘阿姊真有心杀我,怎会只遣一三脚猫功夫的女婢前来,斩草不除根,以遗今日之祸。”
官师神色复杂,怔忪半晌,也只低低地挫败道:“秦桑……我并不知道她为何人所收买。”
“我倒是略猜一二,”看官师如此,斡栝坮反倒笑了,随意道,“当是即墨侯安排的吧。我既见弃于庄顺帝,即墨侯自然也生怕我多牵连他几分,倒也上赶着来替侍奉的君主‘除心患’。可惜他拍马屁的功夫并赶不上在战场上时,庄顺帝并不信他,反因我之事见疑于他……倒也多亏了好顺帝,非他,十七年前的宣同府之战不会消耗大庄那般多将才,恐也无我十六胡今日气吞万里山河之功。”
官师的脑子嗡嗡的,一时间,满是十七年前宣同府“流血千里、死伤百万”的惨状。
作为十七年前那场大战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官师在那一役里送走了自己的师父、父亲、同袍……可以说,她其时为数不多的血亲至交,几乎在那一站里死绝了。
宣同府那一战大庄的应对有很多问题,端坐庙堂的不知兵者肆意调动前线兵力以致明明整体兵力占优,局部战场却屡屡面临被十六胡重兵压下、突围不得的惨境,后勤补给更是一团糟糕,苛减、虚报不提,还有迷路送错地方的……以致战场之外,还有近万将士是被胡人不耗一兵一卒、单单围而不打后活活饿死的。
大庄立朝不到两百年,内里已然一片腐朽混乱。
但纵是官师再早都以为朝廷“烂透了”,却从没想过十七年前宣同府那堪称惨烈的“护国之战”,竟能是因为先帝为了杀即墨侯、消耗胶东军而故意放纵如此。
是了,即墨侯官钧亭承胶东祖辈之功,总督蓟、辽兵事,手握重兵,权势煊赫,官氏一族的声望在他封侯后达到了顶峰……而十七年前的宣同府之战,官钧亭战死,大庄丢了蓟、辽二地,胶东军死伤、溃逃近百万。
先帝的目的自然也是达到了。
官师脸色惨白,头痛欲裂:“先帝无德,薄情寡义至此,方致使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千古遗恨,只在先帝一身。”
“还好了,”见官师如此愤怒失态,斡栝坮反倒没那么气了,随口道,“左右他已经死了,念在往昔他多少也曾与我过抚育之恩的情分上,人死如灯灭,顺帝其人,我已经不再计较了。”
官师默了默。
——既是不再计较先帝,那所“计较”的,自当另有其人了。
犹豫片刻,官师缓缓道:“今上……”
“裴善也做太子时,庄顺帝只有七个儿子,老大出身卑微,老三愚钝,老四鲁莽,我是个瞎子,更后面两个小的太小,他又是原配嫡子、早早册立的东宫,从没有人敢与他争,也没有人能与他争……他自是温良恭俭让,待一众兄弟莫有不好的。”斡栝坮飞快地打断官师,弯着唇角微微笑道,“阿姊是想劝我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与他多作‘计较’吗?”
官师望着斡栝坮那不及眼底的笑意,与微微泛着冷光的眼神,沉默片刻,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说,”官师淡淡道,“今上也快死了。”
——而活人若非要与死人较劲,总是显得有那么几分自讨苦吃。
“不错,”斡栝坮大笑,慨然道,“也正是因为此,我非得赶在他死前,好好地一雪前辱才是!”
官师眉心微蹙。
——抛开两国交战的立场,她并没想到裴无思在大庄时,还与嘉泰帝结过什么不能解的私仇。
“阿姊想和谈?其实很简单!”图穷匕见,斡栝坮彻底撕下了面上的脉脉温情,呵呵冷笑道,“只消你以大庄皇后之尊嫁给朕,合两国为一家,朕自当爱民如子,再不使天下百姓饱受兵祸、流离失所。”
“本来,贵妃昔年也是将你许给朕的,你嫁与朕,亦是应有之义。”
官师动了动唇,却是哑然失语。
半晌,官师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扶首失笑:“原来,大单于从未想过放弃用兵……恐怕以长江天险为界,南北分治,也不过是那位必勒格大人一人的主张。”
斡栝坮负手而立,尽显睥睨之色:“朕东灭肃慎,西驱月氏,北征屈射,南并楼烦,一统草原,将诸引弓之民、控弦之士拥为一家*,确从未想过停下征战的步伐。”
所以,和谈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多说无益,以官师的性子,言既至此,两边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业已失了斡旋的心境,合该给个暗号炸了这里,大家一起一了百了罢。
可她又分明从“穿书者”那里窥得,地底的火药杀不了斡栝坮,甚至无法给她自己一个彻底的清净。
只会彻底激怒对方,让情况变得更糟。
这可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大单于既欲以武力迫使大庄四境屈从,娶不娶本宫,不过一添头罢了,无足轻重。”官师失笑,“只不过诚如大单于所言,您实在是恨透了今上,娶我,不过为了抢在他死前好生羞辱他一番,也顺便挫一挫大庄兵将的士气。”
“只这其中,我怎么想、怎么活、是何意愿,于大单于而言,俱乃无足轻重之事,”官师抬眸,深深地凝望着斡栝坮,柔声道,“无思,无论你信或不信,这十七年,我从没有一日停下过追查你当年离奇惨死的动作,对于你的死,我始终耿耿于怀,无法释怀。我总以为,西都之变,我们手拉着手在乱军中拼死护着对方活下来,此后就是彼此最亲最近的人了……可原来到如今,我于你而言,已不过是‘无足轻重’了吗?”
官师没有嚎啕、没有痛哭、没有愤然、没有哀伤,她非常平静,平静到甚至没有落下一滴泪,只用她那双澄静如水的眼眸,定定地、深深地凝望着裴无思。
这也是时隔十七年,她第一次用“无思”二字称呼对方。
裴无思不由愣在当场。
裴无思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起来。
须臾,裴无思飞快地别过脸,冷冷道:“说那么多又如何,说来说去,你不过是不想嫁给我罢了!我听说你在洛阳皇宫过得也并不好,裴善也心念自家表妹,登基后三个月便以贵妃之位迎她入宫,丝毫不顾你的体面;膝下三子五女,无一人是你所出,你是面子里子都没有,却倒上赶着替他来送死!”
说到最后,却是已带了几分愤恨怨苦意。
“今上乃我兄长,我与他并无男女情分,自然不拦着他宠幸旁人,”官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身为裴庄皇室之后,明知不可为,却也只能为这江山徒劳奔走。”
裴无思错愕不已,傻在当场。
他没想到官师竟然会直接开口挑破两人身世!
——须知就连裴无思,先前也不过阴阳怪气地嘲讽庄顺帝与即墨侯几句,对于内里纠葛,并没有细致言到。
“你竟然知道?”裴无思脸色大变,一时无法维持先前的冷傲之色,愕然道,“你又是何时知道的?!”
官师犹豫了一下,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编才合适。
“寡廉鲜耻!”裴无思却不知将官师的沉默理解了哪里去,神色变幻万千,最后却是恨声冷笑道,“裴庄皇室自来是寡廉鲜耻、污秽不堪,兄妹相合,也是早有的旧事了!”
官师一愣,继而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