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螃蟹在剥它的壳

4、情生

　　圆觉没有像他师父一样蓄胡子，在很长的年岁里，看不出风霜的痕迹。直到有一天，眼角长出了第一条皱纹，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那一日，圆觉从寺外讲禅回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他的眼睛开始昏花，看不清路，不留神在山门前的台阶上绊了一跤，怎么也爬不起来，过了两个时辰才被巡夜的小和尚发现，小和尚要扶他回房间去，圆觉却摆了摆手道：“去藏经阁。”
　　岁华已经在等下读了两个多时辰的经书了，圆觉自当上住持之后，总是很忙，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妖精不用吃喝拉撒，她也没有别的杂务可做，无事的时候也就一个人读书而已。
　　圆觉站在廊下，遥遥看她专注的侧脸。
　　岁华仍然是年少时的模样，漆黑的发松松散散地挽着，一无雕饰，浅黄色的眼瞳，是未经世事的纯真，姣好的容颜，一条细纹也没有。
　　妖怪的感知比人要灵敏许多，早就发现他站在廊下了，岁华从书页上移开眼，见他不走上前来，也有点莫名，索性弃了书，自己走下楼来。
　　圆觉屏退了小和尚，也自己忍痛走了两步。
　　“你腿怎么了？”
　　岁华伸手就要施法将他腿上的伤除去，却被忽然攥住了腕子。
　　“嗯？”
　　“腿没什么事。”
　　“那……你抓着我干什么？”
　　“疼？”他略略松了松手，但依旧抓着。
　　“也不是……”
　　攥住腕子，是怕你听了我下面的话要跑，就算要跑，也求你听完，求你。
　　他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一根金簪，上饰有一簇精巧的银杏叶，叶脉的纹理细细密密，栩栩如生。
　　执簪的手略略发抖，圆觉看住她浅色眼瞳，以此生最庄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岁华，你愿意戴吗？”
　　少女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浅黄色的眸子突然亮起来：“愿意啊！你十七岁那年我就问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啊！”
　　圆觉的心中忽燃起一簇火焰，霎那又熄灭了。
　　“我不想你为了报恩……”
　　“我不是为了报恩！”
　　“那是为了？”
　　“为了真心啊！”
　　“可我现在还没办法娶你，慧海尚年少，担不起住持的重任。”
　　“嗯，我们妖精不在乎这些俗礼，你就算一辈子不娶我也没关系。”
　　“可我已老……”
　　“扑哧”这下她真的笑出来了，“老了？小和尚，我比你大上三百多岁呢！”
　　好吧，说的也是……
　　岁华忍不住了，自己把金簪抢过来，插进乌发间。金簪柔和的华光，衬着少女浅黄色的眼瞳，好像明彻的琉璃。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年逾古稀的高僧圆觉还俗了！还声势浩大地娶了个十几岁的小妻子！
　　街头巷尾的小贩仆妇都是爱嚼舌根的，流言四起，说那小娘子是如何娇媚，那老和尚又是用了何种龌龊手段将她拐骗到了手，甚至还有说严华寺现任住持是那老和尚的私生子的，全然忘了圆觉法师这些年是如何清雅严正，尽心尽力地济世救人。
　　不过幸好，他们也没有下山，听不见这些流言。
　　还俗之后，圆觉与岁华在严华寺的后山搭了个小房子，依旧过着暮鼓晨钟的隐居日子。
　　山中岁月绵长，冬雪化的慢，春花也开的晚。
　　他们一路看过去，将冬雪看到消融，又将春花看到复燃。朝朝暮暮，岁岁年年，缠上给情思杳杳，换给秋月春风。
　　圆觉一日日老下去了，腿脚渐渐不便，与四肢同时衰老的还有感官，晚辈们来请教禅理的时候，常常会听不清对方的话。
　　岁华能治愈他身上的旧伤，也能慰藉他心底的哀恸，唯一敌不过的，只有时间。
　　人妖相恋，人这一方会老得特别快。不是世人传说的那样，妖吸取人的精气。人妖相恋本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圆觉与云林一生行善积德才能侥幸保得性命，折损些寿数是天命难违。
　　她于是只能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复述给他听，圆觉总是极慢的想，然后执笔写出来，只有那字是一如少年时的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