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自在枯荣

2、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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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大概三天，温凉去修理厂接陆陆回家。
　　温凉有些累，想随便进一家快餐店买些吃的。然而每一家门口上都张贴着“仿生人不许入内”的标志，他很生气，转头去看陆陆分辨不出悲喜的脸，怒气更甚。

　　给仿生人临时充电的充电桩随处可见，温凉让陆陆在那等自己，陆陆听从指令，毫不反抗。

　　等温凉从快餐店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陆陆乖巧地站在阳光下，看见他出来之后，温凉熟悉到不行的英俊脸庞忽然露出个笑，随后，整个人便向他走来。

　　温凉在那一瞬间真的恍惚了。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江撤，温凉眼尖地发现娇娇颈圈上的型号变成了SP-S5871。
　　温凉出声问：“江撤，你的娇娇怎么了？”
　　江撤不以为意：“前两天中病毒了，我去带它刷了个机。”

　　温凉忍不住去看陆陆，陆陆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与他对视之后，微微一笑。

　　到家之后，陆陆联上wifi，开始替温凉洗衣，烧水，并控制微波炉加热快餐的时间，后台开着无数进程的同时还能给干洗店打电话送来三天前它替温凉送去干洗的衣物。

　　温凉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忙碌的陆陆，然后开口询问：“陆陆，你知道你以前的型号是520吗？”

　　陆陆认真回答：“知道，因为我是521号。”
　　温凉又问：“那你知道520是什么意思吗？”
　　陆陆在数据库里搜索一会数据，迟了0.003秒才回答：“我爱你。”

　　温凉很满足似的，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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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凉的大学同学攒起了一次聚会，可以带仿生人过去，温凉不打算带陆陆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他下了决定，独自前去。

　　江撤也是他的大学同学，自然会带着娇娇与他相遇。
　　温凉打眼一扫娇娇的颈圈，发现娇娇的型号已经变成SP-S5872了，这才几天又被江撤送去刷机了。

　　同学们陆续入座，温凉发现大多数人都带着他们的仿生人，仿生人颈圈上的末尾数字有“3”、“4”、“5”，最大的已经到了“7”，每一个崭新的仿生人被送到主人手里时，型号末尾数字都是“0”，每出现一次大故障，送去修理一次，末尾的数字就会加一，失去过往的数据，崭新如初，直到报废为止。
　　上头有个不成规定的规定，若是末尾数字到了“9”，再出现故障，修理厂就不会接手，直接转送回收站。

　　温凉忍不住去劝带着末尾为“7”的仿生人的老同学：“你爱护一下他吧，到了9就该送去回收了。”
　　老同学喝了几杯酒，身上冒酒气：“嗨，没事，大不了到时候买个新的呗，一个玩物而已。”
　　温凉却拧眉：“你这么不对，他们都有……”
　　温凉话都没说完，就被江撤给拉到了僻静地方。

　　“温凉，这么多人在你发什么疯？”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江撤怒吼：“大错特错！”
　　温凉一下子愣住了。
　　“你知道仿生人的这些编号是干什么用的吗？为什么彻底修理一次就末尾数字就会加一，你想过原因没有？”
　　江撤怒极反笑：“你说的感情，定义是什么？通俗点来讲，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吧，对不对？这是证明一个人独立存在于世界上的证据，也是将一个人与其他人区分开的东西。”
　　温凉忽然意识到接下来江撤会说出他极度不想听的话，迅速捂住双耳。

　　江撤毫不留情，将他的手扯开：“但是仿生人不一样，它们‘死’一次，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它’等候着，编号每增加一，就证明它们绝不是独一无二，它们可以被替代，可以被替换，可以被牺牲，它们不是人！”
　　最后一声，江撤近乎歇斯底里。
　　温凉茫然地看着他，对那些话无法接受。

　　他无法想出反驳江撤的话，只能颓然地说：“不，不是这样的，陆陆他和别的仿生人不一样。”

　　江撤忽然泄了力，他颓然道：
　　“不，你说的人不是陆陆，是陆锋。
　　“我们说的‘它’，与你说的‘他’，不是同一个东西，你现在病着，把对陆锋的爱转移到了520身上，又扩散到了广大的仿生人身上，他们是不一样的，温凉。
　　“陆锋是‘他’，而陆陆，是‘它’。”

　　温凉听着江撤绕来绕去的话，却忽然懂了。
　　听懂的那一瞬间，他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抹黑，再也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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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锋是温凉年少时的家庭教师。
　　他年轻，英俊，帅气，是小温凉心中的英雄。
　　他会教小温凉读书，小温凉遇见不认识的字，他会耐心地给小温凉读出来，让他记住，他会教小温凉弹琴，教小温凉唱歌，教小温凉怎么听父母的话，教小温凉游泳，闲下来的时候，他会给在游泳池里玩耍的温凉和多多拍照片，录视频，然后二人一起回屋去看，笑得前仰后合。
　　温凉不叫陆锋老师，喜欢叫他陆陆，有时叫他小六。

　　陆锋教温凉三年，三年后，温凉十六岁，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所有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家中反对，温凉叛逆，陆锋辞职，种种都是酿成悲剧的源头。
　　二人见面像特务接头，只能在夜深人静，黑得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的时候相见，即使苦，也甘之如饴。
　　后来二人私奔，却没想到计划败露，家里的车等在他们二人准备离开时约定的街口。
　　温凉愤怒到失去理智，狂奔过街，一辆车呼啸而过，满地的血，温凉被大力摔到一边，陆锋却不见了。原来他躺在血泊里。
　　很简单的一幕，很简单的举动，却让温凉痛彻心扉犯疯病犯了十六年。
　　家中看不过去，终于妥协，从总公司预订了陆锋外貌的仿生人——RS-XJ520。
　　温凉看见520的一刹那，忍不住问：“陆陆，是你吗？”
　　“是的，温凉。”

　　一病疯魔十六年，也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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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凉醒来时，是在医院里，他有些虚脱，陆陆帮他盯着输液瓶，眼睛一眨都不眨。
　　他被江撤从一场大梦中骂醒，觉得自己也实在荒唐，现在能分清仿生人和真人了，他倒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

　　温凉耳朵尖，听见门外父母在与医生交谈的声音，内容听不太真切，也许是在讨论他病情为何会突然转好，后续治疗还有没有必要。

　　没必要的，他想。
　　他心中执念已了，能像个正常人了。
　　仿生人终究不过是仿生的，哪能是真正的人。
　　温凉从病床上做起来，这么想着，心脏却有点阵阵抽痛。

　　陆陆站上去，警惕地注视着温凉的输液管有没有血液倒流。
　　温凉开口：“陆陆？”
　　陆陆：“怎么？”
　　“江撤去哪了……”
　　“他出去给你买饭了。”
　　温凉点头，又道：“你能听到外面的那几个人在说什么吗？”
　　“可以，我将入侵最近的监控摄像头，将监控画面和音频导入到你的手环里……”
　　温凉忽然打断它：“算了，麻烦。”
　　陆陆低头：“好的。”

　　温凉有些自嘲，头脑清醒了就是不一样，若是换做以前，他把陆陆还当人的时候，哪会让它去做这种事。
　　他拒绝把陆陆当做一个电子产品，他宁愿暴殄天物只让它做一些简单又正常的家务劳动。、
　　但现在，不一样了……

　　病房门被推开，温凉的父母走进来，他们都不年轻了，即使富贵，也难挡岁月的磋磨，白发，眼纹，老化的皮肤，这都是他们老去的证明。

　　温凉忽然有些心酸。

　　一家人寒暄一会，他的母亲的难过全表现在脸上，而父亲却还冷静一些，嘱咐温凉一些事项，替他交了医疗费用之后便带着他母亲赶回公司。
　　温凉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准备明天就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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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温凉准时出院。
　　陆陆帮温凉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它能做的只是把被子叠好，枕头放好，并帮温凉穿好衣服，随后便出去办出院手续。

　　江撤来接他，看温凉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玩手机，发问；“它呢？”
　　温凉一顿，回道：“它去办手续了。”

　　等陆陆回来，江撤便带着温凉向外走。
　　“娇娇呢？”
　　“留家里了，带着也是麻烦。”

　　他们走到一个街口，温凉忽然觉得这个街口太过熟悉，脚下一顿，停住了。
　　江撤的脸色十分古怪，不断催促着温凉快离开这。
　　温凉脚下就像长了钉子，对面是一家冰淇淋店，他看着那个熟悉的招牌，总觉得在这里似乎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江撤不愿意在这停留，想直接拉着温凉离开，温凉却说：“江撤，你先走吧，我在这站一会。”
　　江撤不肯，但又拗不过温凉，便妥协，在这陪着他。

　　“江撤，你能告诉我，在这，发生过什么吗？我记不清了。”
　　江撤看一眼陆陆，又看一眼温凉，嘴巴闭得死紧，不肯说。
　　温凉脑海里有些零散的碎片：“在这，出过一场车祸吧，不是陆锋。”
　　江撤深吸一口气，既然温凉有心恢复，他该出一把力。
　　“对，不是陆锋，是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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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0号陪伴温凉十六年，他们之间磨合得非常好，温凉把它当成恋人，520也不辜负他的希望，在完成自己的职责之外，还能与温凉聊天，陪温凉渡过难过的日子，它还会教温凉唱歌、弹琴。

　　只有一天，520号不是温凉的恋人。
　　陆锋的忌日。
　　温凉会带着520去那个街口，在街头枯站，站到繁星满天，冰淇淋店关门，他们才离开。
　　有的时候温凉会过马路去买冰淇淋，520就听温凉的话站在原地等，这是主人的命令，它从来不会违抗。

　　今年，陆锋的忌日那天。
　　温凉一如往昔，带着520来这，惯例去过马路买冰淇淋。
　　可等他走到马路中间时，一辆私家车忽然闯出，许是酒驾，闯了红灯。在这个时代，有私家车的非富即贵，众人见到车都要躲着走。
　　可温凉却忽然定住，满脸仇恨地盯着那辆车，静静地等着那辆车撞上自己的身躯。
　　这是单行道，不许掉头，不许临时停车，而且旁边的车道后面都有车过来，这辆车躲不开。
　　温凉的精神一直都不好，只不过是短短几秒的时间，他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忽然间，520竟违抗命令敏捷地穿过马路来拉他。
　　仿生人竟然违抗了主人的命令！
　　520号颈圈的颜色变得血红，这是危险的征兆，他浑然不觉，程序系统满屏都是“error”，他迈开步子，说出的话变成了机械音：“温凉，温凉，快离开这。”
　　车速不算太快，520本来能使两人安全脱离险境，可温凉却忽然发疯，用力将520推向车头。
　　“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该逞英雄吗！救了我，你死了，我还活着，我再带着痛苦苟活！”
　　温凉混淆了520与陆锋。

　　520踉跄着跌向车头，满脸的不敢置信，他灰色的双瞳彻底暗下去，温凉竟从里面读出了些绝望与庆幸。
　　温凉犹如被当头泼一盆冷水，瞬间转醒。
　　鸣笛声刺耳，轮胎压上高分子亲肤材料的声音刺耳，机械碰撞摩擦散落在地的声音也很刺耳。
　　无色无味的化学药水浸得柏油路颜色更深，520的发声系统还没有损坏，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520……520……5……2……0”

　　520是被温凉害死的。
　　那次是520号第一次违抗主人的命令，系统将这种行为判定为系统错误。

　　但系统却无法判定520数据库里那簇不稳定的名为“绝望”和“庆幸”的数据流从何而来。
　　另外一团病毒似的bug系统更无法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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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撤，你说，仿生人自己会产生独立于系统程序之外的意志与情感吗？”
　　江撤笃定：“不会。”
　　温凉忽然笑了：“你还是那么强势。”

　　如果不会，520为什么会去救他？
　　仿生人破壁，产生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他们升维成“人”。
　　只不过，这种存在，会引起人类的恐惧，人类向来喜欢将潜在的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温凉看了一眼陆陆，对江撤说：“我会让‘它’变成‘他’。”
　　江撤不语。

　　温凉走到陆陆身边，摸着陆陆的脸，轻声道：“死亡是正常的，我们人类基因中的设定就是自我的分解与消亡，只不过在现代医疗的误导之下，我们却把死亡当成了可以被解决的问题。”
　　他轻笑一声：“很可悲是不是？”
　　“但你不一样，陆陆，你是不同的。”

　　陆陆眉头蹙起，一直平静的数据库里忽然窜出一串极不稳定的数据流。

　　“陆陆，你会带着我的爱，一直活下去。”

　　“走吧。”温凉拉住陆陆的手，无视江撤，向着回家的方向。

　　这个鬼地方，中邪的街口，我们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