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自在枯荣

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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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S-XJ521，”男人逐字逐句地念着纸条上的字母和数字，他身后的青年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是了，就是这台。”
　　男人推下眼镜，扫一眼青年还吊在脖子上的胳膊，道：“这已经是很老的型号了，我给总公司打电话，告诉我零件已经停产了，我还是从报废的RS机上拆下来的，哈，跟捡垃圾一样。”
　　青年小声说：“谢谢。”

　　男人一边熟练地打开开关，一边与青年闲聊：“现在仿生人市场不好，上头下批文了，超过二十年的就得回收，新的型号又限制购买，不行咯不行咯——你们家这个，可得注意着点，我看，年头也差不多了吧？”
　　“没，刚十几年。”

　　仿生人的开机步骤十分麻烦，全部启动之后也要等待极长一段时间。
　　“怎么受损得这么严重？主芯片几乎全坏了，里面的数据也没留下多少，我光是把它拼成个人形都费了老半天劲。”
　　青年抿唇：“他遇上车祸了。”
　　男人一愣：“哈，那可真是无妄之灾。”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眨眨眼，似乎觉得青年用“记得”这个词很新鲜：“什么都没留下，它现在就跟新的一样。”
　　青年忽然很难过，不愿意接话了。

　　“嗡”的一声响，引得青年惊喜抬头。
　　仿生人缓缓睁眼，茫然且不带感情地注视着青年。
　　“温先生，给你的仿生人取名吧，”男人又转头向仿生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着，“RS-XJ521，录入你的昵称。”
　　521灰色的双眼冒出绿色的光，同时他脖颈上代表仿生人身份的荧光颈圈也闪烁不定。
　　机械男声平静无波：“是。”

　　青年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陆陆。”
　　521颈圈闪烁，它答：“是的，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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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76年，科技高度发达，AI技术发展空前绝后，随着新型高分子亲肤材料的研发成功，机器人也能拥有与人类完全相同的外表，智脑赋予机器人更加灵活的指令执行能力，若挡住他们脖子上的颈圈，则与人类毫无差别。

　　仿生人有家政型、职业技术型和特殊定制型。
　　陆陆是家政型，价格较为便宜。而特殊定制型价格昂贵，它需要定制者详细提供自己的要求，代理商将详细清单送回总公司，总公司根据要求制造出符合要求的仿生人，周期一年到三年不等。
　　然而目前形势非常严峻，被仿生人挤走，失业而导致流浪街头的人越来越多，仿生人不会痛，不会累，一天二十四小时甚至能工作二十二个小时，另外两个小时充电时间也能维持半清醒状态来看家护院，比自然人劳动力不知要廉价上多少倍。
　　这些失业的人心中不甘，结成反仿生人联盟，到处冒头，扰乱秩序，骚扰得处处都不得安宁。

　　今年年初，相关部门不得不做出回应，具体措施便像修理厂的老板所说。
　　陆陆是较早的一批仿生人，四年之后，它面临被回收的风险。

　　温凉领着陆陆回家，等公交车时，他拉住陆陆的手：“陆陆，我叫温凉。”
　　陆陆低头，程式化微笑：“你好，温凉。”
　　“我十岁那年你来我家的，还记得吗？”
　　陆陆为难：“抱歉，温凉，我今天才认识你。”
　　温凉笑笑：“没事，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陆陆的程序指令告诉自己，温凉所说的绝不可能实现，但它的程序指令也告诉自己，不要反驳主人。
　　“好的，温凉。”

　　公车来了，温凉拉着陆陆上车，陆陆要去车尾“仿生人暂存间”，温凉拉着它，不让走。
　　僵持之下，陆陆开口：“温凉，车开不了了，请让我去后面。”
　　温凉突然醒悟，松了手：“去吧。”

　　2076年，资源宝贵，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被允许拥有私家车，出租车更不允许存在，这只能是存在遥远历史之中的古老事物。
　　所以他讨厌出门，更讨厌坐公交车。他讨厌自动驾驶的，一旦违反规则就不开动的公交车，也讨厌那么多不把陆陆当人看的自然人。
　　从前也是如此，他受不了那些自然人看陆陆不善的目光，他的陆陆，也该像正常人一样受到公平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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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陆，现在是我自己一个人住，我带你参观一下。
　　“一楼这有卫生间、餐厅、客厅，那边的屋子是小书房，你闲下来的时候可以看看书，院子里有一个小游泳池，以前你最喜欢看多多在里面游泳。”
　　陆陆适时发问：“多多是？”
　　“我们两个以前养的一只狗，后来……你出事了我就先让我爸妈帮忙养着了。”
　　陆陆点头，开始认真地打量起屋内摆设，客厅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一个英俊高大的灰瞳男子比着老土的剪刀手，旁边一个小少年双手环住男子的脖子，笑得很开心，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这是以前的我？”
　　温凉脸色暗下来：“不，没有以前现在之分，你们两个是一个人。”
　　陆陆仔细看着照片上的男人，这人确实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很活泼很阳光的样子。只是，它的目光牢牢钉在被少年环住的脖颈上。
　　脖颈上光秃秃的一圈，什么也没有。
　　它疑惑了，颈圈呢？难道可以摘吗？
　　陆陆灰瞳闪烁绿色的光，将这幅照片扫描下来，保存在微小硬盘里。

　　温凉指着楼上：“我带你看看二楼，我把你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下。”
　　陆陆相当惊讶：“我的……房间？”
　　给仿生人准备房间，这可真是第一次听说。

　　陆陆将房门推开，眼前的一切着实震撼住了它，它的数据库好像有些问题，不然它怎么可能产生“震撼”这种情感？
　　温凉在一旁含笑看它：“怎么样，喜欢吗？”
　　陆陆低头朝他笑：“喜欢。”
　　程序命令它现在要笑，也命令它要跟着主人的话说，不允许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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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陆为温凉准备好晚饭，给他倒好橙汁，才去书房里喊：“温凉，吃晚饭了。”
　　温凉放下手中的书，与陆陆拥抱一下，才坐上饭桌，看见盘中的菜，忽然拧眉：“陆陆，我不爱吃苦瓜。”
　　“抱歉，温凉，我这就去重新做。”
　　“不用，你记一下就好，不用重做，”温凉吞毒药一样吃下一口苦瓜，又道，“陆陆，我最爱吃羊肉，最讨厌吃鸭肉，不吃香菜、带鱼、芹菜和香椿，还有苦瓜，其他你都随意。”
　　陆陆将数据输入硬盘，回答：“是，温凉。”

　　温凉忽然觉得没意思，筷子一扔，不吃了。
　　陆陆疑惑看着他。
　　温凉失落极了：“陆陆你以前不会这样的，不会忘记我的忌口，关于我的情况你都知道的。”
　　冰冷的程序运转，陆陆答：“对不起，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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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温凉的好友江撤带着他新买的仿生人来温凉家看望他。
　　江撤看见陆陆来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敢置信：“温凉，它……它都坏成那个样子了还能修好？”
　　温凉自豪道：“我给修理厂的老板出了大价钱，让他不管怎样都要修好他。”
　　江撤嗤之以鼻：“修好有什么用，有那钱都可以买一个最新款了，现在你这个四年之后就要被回收了吧？我看你这钱都打水漂了。”
　　陆陆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忙碌地给江撤沏茶。
　　“我会想办法，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
　　江撤这话听得牙疼，不想和温凉讨论这些事，他拉来自己新买的仿生人，道：“看，最新款，SP-S5870，我叫它娇娇。”
　　娇娇是一个波浪长发，身材性感的女性，倒是很符合江撤的审美。
　　“本来我预订的娇娇得两年以后才能到我手里，只是我老爸看我成天念叨，实在烦了，就去插了个队，提前把娇娇给我带回家。”
　　温凉拧眉：“上一个呢？”
　　江撤想了好久：“上一个啊，嗨，那个已经太老了，我让它陪我玩会游戏就卡得要命，我直接把它送去回收了，得了点钱，不然也不会买娇娇。”
　　温凉不认同：“他寿命未到，你该陪他走到最后的。”
　　江撤好像听见多新鲜的笑话一样：“温凉，你这是说什么呢？什么陪它到最后？它们又不是人，你还指望跟它们培养出感情来啊？不可能的，顶多就是我们的玩物，你会指望让一个手环寿终正寝吗？”
　　“不，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感情的。”
　　陆陆和娇娇一直在旁，安安静静的。
　　江撤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温凉，它们只是聪明一点的电脑，仅仅因为它们有人类的外壳，它们就是人啦？它们只是代码和程序而已。”
　　温凉满头大汗：“不，陆陆就不是那样的，他，他会帮助我，他会给我讲我书里不明白的地方，他还会教我弹琴，会教我唱歌。”
　　江撤看向一脸状况外的陆陆，叹息：“温凉，你病了。”
　　“那些都是它数据库里的资料，它的行为，它的话语，都是智脑经过成千上万次运动模拟，最后写入硬盘，它只是执行命令的精密仪器。
　　“温凉，你什么时候才能清楚，你所谓有好感的那些东西，都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二进制数字。”

　　好友二人自是不欢而散。

　　“陆陆，你喜欢我吗？”
　　“抱歉，温凉，我的数据库里没有录入名为‘喜欢’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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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凉与江撤争论一番，十分不开心，破天荒地让陆陆陪自己出去散心，却没想到会碰见反仿生人联盟的人。
　　那些人已经毫无理智可言，只要看见一个仿生人，就会疯狂冲上去，不管有无主人，是否公职，只管一顿胖揍，把仿生人揍到报废为止。

　　陆陆即是风波的中心，温凉没有给它下命令，它不敢动，那些人将它揉圆搓扁，把它踹倒又等它爬起来，再更狠地将它踹开，它没有痛感，只知道在人类的注视下慢慢站起来，迎接新一轮的殴打。
　　这对它来讲甚至连侮辱都不算，因为它没有情感。

　　温凉却受不了，他疯狂冲进人群，不顾还没有痊愈的胳膊，与那些人厮打起来，口中高喊：“你们一群疯子，陆陆他也是人，他也会痛，你们疯了吗！”
　　那群人看着陆陆脖子上已经亮起警报灯的颈圈，又是一轮更加疯狂的殴打。
　　陆陆又损坏了，膝关节那里断开，电流噼啪作响，它爬不起来了。
　　后来还是有巡逻警察过来，阻止了这场闹剧进一步恶化。

　　温凉颤抖着手，给修理厂的老板打了电话。

　　还是那个男人，温凉这次想起了他的名字，谢鱼。
　　谢鱼啧啧：“这才离开我这几个小时？48个小时有吗？”
　　陆陆进入休眠状态，颈圈半明半暗，RS-XJ521的一排小字看起来有点模糊了。
　　温凉忽然有些怀念陆陆没出车祸的时候，型号是RS-XJ520，他特别喜欢520这三个数字，感觉就像是情人间至死不渝的誓言。

　　电视是开着的，温凉为打发时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似乎是一个演讲现场，一个身着工装，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慷慨激昂：
　　“我作为反仿生人联盟的一员，我感到非常自豪，仿生人剥夺了我们劳动的权力，我现在站在这里，要为全国人民发出心声！
　　“时代迅速发展，科技的进步让人类变得越来越懒，而机器的发明是为了帮助人类完成重复的工作，解决枯燥又危险的作业，它们的存在意义是辅助人类而不是代替人类！
　　“仿生人不是人！它们没有感情意志，它们只是一个机器，机器没有取代人类的道理！
　　“然而，有些人可能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仿生人泛滥，社会急剧变化，看看我们的国家已经千疮百孔！穷人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与仿生人存在的社会阶级离得很远，富人更不会考虑，因为他们有的是钱，买仿生人为他们工作是锦上添花，可中产阶级呢？仿生人抢的是全部中产阶级的饭碗，它们让我们这些人无路可走！”

　　温凉皱起了眉。
　　谢鱼饶有兴趣地看着，半晌才说一句：“说得挺有道理的。”

　　演讲人双眼甚至开始流泪：“玩火的人必将自身葬送在烈火之中，仿生人就是那熊熊的火！”

　　“啪”的一声，温凉关上了电视。

　　许久，温凉冷声：“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