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间雪(重生）》幽幽筠

2、第二章 晨间山岚

　　清晨，万物从安谧的睡眠中醒来，呼入一口山间清新的气息。薄薄的山岚围绕在青山之中，如美人蒙着的轻纱一般。云雾之中，山石之上，一位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正晃着两只脚看山岚浮动。

　　一朵梨花被风吹落，黏上她的双螺髻，她取下来，放在小巧鼻尖轻轻嗅着。一双杏眼儿如同被晨露浸润过，总是清透滢澈。虽然年岁还小，却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了。只是唇形虽好，却无甚血色，平添一份娇弱之感。

　　时清浅托花于掌上，轻轻一抛，梨花掉入山崖之下，一点点白色，瞬间消失了踪迹。

　　“姑娘，姑娘，你在哪里！”

　　时清浅叹了一口气，应道：“念雨，我在这里。”

　　很快，一个年岁比时清浅略大的丫头出现了，看见时清浅又坐在山崖边的大石上，倒吸一口气：“哎哟我的姑娘，你又坐在那里看山岚，回去又该被姜嬷嬷念叨了。”

　　时清浅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灵动可爱：“姜嬷嬷平日辰时末才起来，现在还未到呢，你不说，嬷嬷就不知道了。”

　　“那你快跟奴婢回去。”念雨走得近了，见时清浅只穿着一件碧色绣白色杜鹃的绒边襦裙，又跺脚：“山间清晨甚凉，姑娘一件披风都不拿，要是再生病，奴婢们可怎么办？”

　　三个月前，时清浅不慎在外淋了一场冬雨，回来就高热不退，几度意识模糊，大伯和大伯母都叹着气，悄悄同时清浅的亲哥哥时逾说，还是准备准备后事罢。时逾不听，一直咬着牙熬夜守着，终于在十天之后，盼到了时清浅醒来，时清浅怔愣许久，抱着哥哥的手臂，泣不成声。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啊，却受到菩萨眷顾，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这怎么能不令她感慨万千。

　　时逾弯了弯熬红的眼睛，像小时候一样拍着时清浅的背，哄她睡去。父母早逝，他这个兄长，是妹妹最亲的人。等时清浅睡着，他叮嘱丫鬟们好好照料姑娘，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自己的青枫斋。

　　时逾的功课已经落下了十几天，他得多花些时间补上，否则，这一次春闱就要名落孙山了。时逾不知，他才迈出房门，时清浅就睁开眼睛，朝着他的背影，又落下一行清泪。

　　“姑娘，姑娘，小心脚下，你怎么又发起呆来？”

　　时清浅回过神来，借着念雨的手臂跳下大石，提着裙子往山下跑。

　　“姑娘，姑娘，慢一些，小心路滑。你跑得太快，奴婢追不上你了。”

　　山路上响起清脆的笑声：“快一些，要不然姜嬷嬷就醒了！”

　　自高烧醒了之后，时清浅就去祖母跟前请求来郊外的宁远庵礼佛，一来感谢菩萨救命之恩，二来为祖母祈福，三来请求菩萨保佑哥哥金榜题名。祖母本来就对时清浅经常惹祸的性子头疼，手一挥就同意了。

　　来到宁远庵，时清浅一日一日地抄写佛经，渐渐地从前一世的哀怨急怒之中走出来，兼之宁远庵中无人管束她，她本性之中的跳脱又回来了，经常趁姜嬷嬷没醒的时候跑到山顶玩耍，然后一气跑下山，直到累了为止。

　　她喜欢风过耳畔，吹起碎发的感觉，就像是把一切丑陋都远远抛在身后，再也不见。

　　谁知今日却是横生意外，时清浅跑过一个弯道的时候，不慎撞上了一堵“墙”，时清浅收势不住，很没形象地甩出去老远。那堵“墙”见是个女孩子，居然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出口训斥：“那里来的野丫头，走路不长眼睛么？”

　　“珩儿，就是一个小姑娘，你这么凶，吓着人家了。来人，快去把小姑娘扶起来。”声音很柔和，却透着一股子虚浮之气，一听就知道是久病缠身之人。

　　时清浅无奈，在心里暗暗说：这位伯母，您没看见我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想让人看出容貌么，京城的贵族圈子就那么大，若是一不小心碰面，岂不是尴尬？若是事情传出去，祖母又要说她毫无规格教养，罚她禁足了。

　　可惜那位好心伯母的丫头还是过来扶她了，时清浅一咬牙，在脸上抹了一把泥，站起来道谢：“多谢伯母。”

　　贵妇人看着面前的泥娃娃，却是觉得可爱，笑了笑：“你的家人呢？”

　　时清浅抬眸，只觉得坐在竹轿上的这位贵妇人眉目温柔，风韵淡淡，毫无盛气凌人之感，于是含糊回答：“在山下。”

　　“那么，要不要我找人送你下山。”

　　时清浅瞥了一眼贵妇人身边傲然的背影，好么，这位公子矜贵得很，连个正面都吝啬给她。虽然是她撞了人，但也摔了很远，换作其他公子，也该询问一下才是，这一位倒好，直接无视她。

　　你懒得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时清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连连摆动一双泥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认得路。”

　　正说着，念雨却赶到了，一叠声地喊：“姑娘。”时清浅有些僵硬地侧过头，却见念雨也是一身泥泞，半边脸都花了，看不出本来容貌，时清浅的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

　　“伯母，您看，我有人跟着的。”

　　贵妇人一看面前的一双泥猴，无奈道：“那你们慢慢下山，千万别再摔着了。”

　　“是，小女子就此别过。”时清浅像模像样地行了礼，带着念雨走了。

　　贵妇人看两人走远，对侄儿嗔怪道：“珩儿，你也太没礼貌了。”

　　少年公子转过身来，有些不耐烦：“您没看她半天不愿意起来么，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身份，您还和她说那么多话作甚，直接让她走就行了。”

　　贵妇人一时哑然：“你怎么不提醒我。”

　　少年公子一拂袖：“姨母，咱们还上不上去了？”

　　“自然是要去的，走罢。”贵妇人无奈摇头，姐姐这个小儿子，冷然惯了。别人都道他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其实，他的心思细腻，重情重义，只是不愿意在人前轻易表露。

　　他这个性子，怕是以后要吃大亏。贵妇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时清浅和念雨回到禅房，一瞧隔壁还静悄悄的，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吹霜看见她们两一身污泥，吓了一大跳：“你们这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回来么？”

　　“摔了一跤。”时清浅与念雨同时回答，不由得笑了，念雨问吹霜：“备热水了么？”

　　“备了备了。”吹霜吐吐舌头：“可是只够姑娘一个人用。”

　　念雨转身往厨房走：“我自己去厨房同小师父们借，你好好伺候姑娘洗漱。”

　　等姜嬷嬷睡饱，来看时清浅的时候，时清浅已经乖巧地伏案练字了：“嬷嬷，您来了？”

　　姜嬷嬷点点头，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体面着呢，连各房的老爷夫人都会礼让三分，对这个不甚得宠的四姑娘，自然不会从心底里尊敬。老夫人让她跟着四姑娘，只是怕四姑娘惹事而已，头几天她的确盯着四姑娘盯得很紧，久了就有些厌倦。反正四姑娘看着像是诚心礼佛的样子，她乐得早睡晚起，就当是告假休息了。

　　瞥一眼四姑娘的纸，上面的字迹清丽娟秀，工工整整：“姑娘来这里三个月，字倒是练得好了，回去老夫人见了，也会高兴。”

　　时清浅“嗯”了一声，继续写佛经。

　　姜嬷嬷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于是道：“我看姑娘的胭脂快要用完了，不如我下山去才买一些。”

　　住在庵堂里，时清浅根本就不用胭脂，姜嬷嬷这样说，只不过是想下山去玩罢了。时清浅乐得没有一双眼睛在身边监视，道：“我还想要一个盛东西的小竹篮，嬷嬷你多逛逛，挑个结实又好看的。”

　　“嬷嬷晓得了。”姜嬷嬷乐颠颠地回去换了一身衣裳，坐竹轿下山去了。

　　谁知，这一次姜嬷嬷没有能玩成，她行到半山腰，就碰到了时家送信的小厮，小厮说，老夫人命四姑娘赶紧家去。姜嬷嬷连忙调转了方向，把信交到时清浅手里。

　　这封信很薄，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时清浅却用了些力才把它接过来。这三个月，她一直在修补自己的心，为它一点一点地搭起一圈围墙。围墙建好了，她也该回去了。这一世，她不会再任人宰割。

　　“四姑娘，快看信呀。”姜嬷嬷催促。

　　时清浅顿了顿，裁开信拿出来阅读，上面说，三个哥哥春闱结束了，让她回家，同家人一起等待结果。

　　时清浅抿出一点笑容，腮边梨涡若隐若现：“哥哥们春闱结束了，合该回去等着好消息上门来。现在天色还不晚，我们立刻下山，坐马车回去罢。出来三个月，我对家里人，也甚是想念。”

　　姜嬷嬷赶忙走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她这三个月，下山买了不少东西，花的是时清浅的例银，所以毫不心疼。这一次回去，得好一通收拾呢。

　　念雨对着姜嬷嬷的背影啐了一口：“等回府，这老物就回老太太那里去了，眼不见为净，哼！”

　　时清浅捏着薄薄的信纸，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地起身出门，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道，来到一座荒芜的院子前。

　　耳边忽地响起吹霜撕心裂肺的喊声，徐由冷冷的吩咐，和自己蜷缩起来的闷哼。地上长着湿润的青苔，还未留下暗黑色的血迹。时清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手摸摸心跳：甚好，还算平稳。

　　她，时清浅，将带着一颗强大的心，回归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