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阳光》林兮溯风

7、丑帽子

　　新学期伊始，学校里突然锣鼓喧天，热闹了起来。原因很简单，听说上面要来领导视察了，从学前班到一二年级都要停课加入到练习扭秧歌的队伍中。其实村里每到过年经常扭秧歌的，长龙似的队伍围绕在狭窄的甬路上，并不似年节时都穿着花红柳绿的秧歌服，只有领头的几个体育老师在腰间拴起了一条红绸，面对着队伍，伴着录音机的节奏，大张大合，引领大家扭着，样子十分滑稽。旁边又站有几位老师，抱着肩膀，打量大家，看到扭的不好的就揪出队伍，看到扭的好的就送上一把扇子，调到队伍前面去。

　　虽然安小隅没少看秧歌，但究竟不大会扭，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老师面无表情地揪出队伍，她第一次感受到有关淘汰的残酷，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去跟那节拍。她不知道自己扭的究竟怎么样，所幸冯老师从自己身边走过几轮都没把自己揪出去。

　　“哈哈哈哈，老师你看她扭的！”

　　窗台上突然传来一阵大笑，满是幸灾乐祸的语气，正是从自己的同桌李桦口里发出来的声音。冯老师顺着李桦的手指走到安小隅面前：“你，出来。”

　　那一刻，安小隅有眼前一暗的感觉。她实在不明白，那个该死的李桦，明明自己也亲历了被揪出来的滋味，为何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安小隅的班级里，女生中只有李桦和安小隅两个被揪了出来。那些被揪出来的男同学毫不在乎，转身就去打方片儿去了，李桦则坐在窗台上，开心地看大家排练。

　　为什么大家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安小隅孤零零坐在教室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的人生有了自卑的底色。

　　后来，到了孩子们真正为领导表演的时刻，全校同学都去围观了，只有安小隅一个躲在教室后面玩滑梯。真好，终于没有人跟她抢滑梯了，可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有两幢教室之隔，清晰的敲锣打鼓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感到心烦。

　　“同学，缘分呐！”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她转回头，见是平日里经常和林诵走在一起的林壮。人如其名，长的也很壮，让那声音也憨态了些。

　　安小隅觉得有些难为情，这算哪门子的缘分，于是不大理他。

　　林壮却显得很热情：“别玩滑梯了，咱俩玩转椅吧。”

　　“不，我不玩，我怕晕。”

　　“没关系的，我帮你悠，很慢的。”

　　安小隅拗不过他的热情，只好答应。

　　安小隅不敢坐在转椅的座位上，只坐在转椅的入口处，因为她经常见那些男孩子使坏，等女生坐上去就疯狂转转椅，女生坐在上面又下不来，只能惊声尖叫。

　　“嘿嘿，您可坐稳了。”林壮好似旧时北京的黄包车司机，吆喝了一声，随即开动马力。安小隅坐在上面，只觉身轻如燕，马上就要飞上天空，等到她觉得太快，惊声尖叫的时候，林壮便马上反向用力，拉下速度。没过一会，他便满头大汗。

　　安小隅玩得很过瘾，开心地跳下来：“你上去，我帮你转。”

　　“你行吗？”林壮犹豫着坐上去。

　　安小隅看起来的确很弱，但只要她肯用力，并不比一个男生差。于是两个人一会你转我，一会我转你，不亦乐乎。

　　除了身体的极度不协调，安小隅还发现自己另一致命弱点：唱歌跑调。

　　新学期又多了音乐课程，经常整节课整节课地教唱歌，有《蜗牛与黄鹂鸟》、《歌唱二小放牛郎》、《春天在哪里》、《数鸭子》、《离家的孩子》、《七子之歌》……后来上课打铃之后也要唱，一直唱到老师来，老师也要等着大家唱完才开始讲课。林诵被选为了起歌员。“离家的孩子，一二，唱!”大家便跟着咿咿呀呀起来。林诵的声音特别好听，洪亮清冽，犹如美玉入渠，马上被淹没在一群故意不好好唱歌却要唱的很大声的淘气孩子里。

　　六一儿童节马上就要到了，就在这个时候，班级里意外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叫作唐雨。唐雨一来到这个班级立即引发一阵骚动。听说她是城里来的，短头发，长得乖巧而有气质，能歌善舞。

　　“大家好，我叫唐雨，很高兴来到这个班级，接下来我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吧！”于是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表演了一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她边唱边跳，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可爱的洋娃娃。唐雨的落落大方简直像个小天使般触动了这个闭塞的小小星球。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多知的陶媛、美丽的蒋婵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连安小隅都觉得，在这个班级里恐怕只有林诵勉强与她匹配。那段日子，陶媛和蒋婵再也不明里暗里较劲了，因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生几乎征服了班级里的所有人。虽然来自城里，但她并不高傲，总是笑盈盈的，和每个同学打招呼，和男生女生聊天，却从没有人在她身边跑过喊羞羞，连罗焱也掩去暴戾，在她面前变成一只小绵羊。这种神奇的魅力实在令人嫉妒，但当她走近你的时候，你又会忘记嫉妒。

　　六一儿童节开始排练舞蹈《春天在哪里》，冯老师排来排去，发现缺一个人，灵光一现:“林诵，你来吧。你长得这么好看，放在女孩子群里也不扎眼。”

　　林诵并没有像其他男孩子一样忸忸怩怩，欣然答应了，马上进入排练状态。一个男孩子和一群女生一起跳舞，如果换成其他男孩子，班级里恐怕会笑翻天，但是因为是林诵，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排练进行得很顺利，冯老师安排唐雨和林诵站在两个中心，大家随着歌声起舞，每到一个节点就向他二人聚拢，围着他二人旋转，他二人则以自己为中心旋转，两朵花似的。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支舞的编排让他二人被传为一段佳话，不过两人表现得倒颇为大方得体，让人稍微想歪一点都觉得是自己太过低俗。

　　安小隅虽然跳舞跳的不好，永远不能成为中间那朵花，绿叶还是做得的，毕竟绿叶是多多益善的。但她没想到，绿叶也有绿叶的烦恼。

　　冯老师又排了另外一支舞: 《蜗牛与黄鹂鸟》，要求每个孩子都要借一个帽子做道具。因为帽子要统一，这个帽子还必须得是当时砖厂工人戴的竹帽。这可难坏了安小隅，她跟妈妈讲过，妈妈说：“蒋婵妈妈不是砖厂的吗？你去找她借吧。”于是安小隅去找蒋婵妈妈，蒋婵妈妈眼一耷:“我那顶帽子自然蒋婵要用的，这样吧，我帮你问问，能不能借到我就不知道了。”

　　安小隅满心感激，心想自己是蒋婵的好朋友，还要称呼蒋婵妈妈一声姑姑，她不会不管的，谁知道六一儿童节前一天又问起，蒋婵妈妈两手一搭：“哦，我帮你问了，都借出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安小隅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让妈妈帮忙想办法，妈妈找来了一顶爷爷平时上山用的草帽：“反正都是帽子，啥样的不行？你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看到那顶丑丑的帽子，安小隅都要哭出来了，但还是硬着头皮拿上那顶帽子去学校。到学校的时候，大家正聚在操场上，安小隅将那顶丑丑的帽子塞进书包，走到同学中间，看见大家额头上都点着一个红点，连林诵额上也点了。

　　“小隅，你来了。”蒋婵迎上前，“咦，你怎么没化妆？”

　　“怎么，还要化妆吗？”安小隅诧然，“你的红点是自己点的吗？”

　　“对呀，我妈妈用口红帮我点的，不过大家的都是冯老师点的，你快去找她吧。”

　　安小隅突然觉得有些打怵，上次找她要教科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她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

　　“老师，可以帮我点个红点吗？”安小隅嗫嚅着。

　　冯老师低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得:“行吧，不差你一个，演节目要化妆，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这个常识安小隅的确没有，因为在那之前她连口红都没见过。

　　节目开始了，学前班的同学第一个表演，然后是一年级、二年级，以此类推。顺利表演过《春天在哪里》，就开始表演《蜗牛与黄鹂鸟》，安小隅悄悄扯出自己的丑帽子，掩在身后，跟着大家走上台。那么多人，而自己只站在一个角落，应该不会被注意到吧。安小隅在心里安慰自己。

　　“啊门啊前一棵葡萄树……”音乐响起了，大家跟着面前老师的指挥起舞，第一个动作是一只手把帽子背在身后，一只手掐腰，下一个动作是把帽子甩在身前点三下，而第三个动作是把帽子戴在头上。

　　“停，停！”

　　安小隅刚把帽子戴在头上，就听见冯老师尖锐的嗓音。

　　原来砖厂发的帽子都是鸭舌帽檐，而安小隅的帽子是围边沿，又大又土，在一群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冯老师气从中来：“那个同学，你那帽子怎么回事，行，都下来吧，别跳了。”

　　一言既出，身边的同学先是莫名其妙，随即一哄而散，安小隅则犹如一个霹雳贯了身，僵在那里。

　　“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见安小隅一动不动，冯老师上前将她扯了下来。

　　不，不是我的错。安小隅没有哭，只是心下凄然。她一个人，绕到人群后面。从学前班到六年级，所有人都在欢欢喜喜地过他们的儿童节，只有她是悲伤难过的。她不知道该去那里，所以寻了个乒乓球台，爬上去，一个人坐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林诵洪亮的声音，那是他在唱歌。他和六年级的哥哥合唱了一首《离家的孩子》。

　　“月儿圆呀月儿圆，月儿圆呀又过了一年，不是这孩子我心中无牵挂，异乡的生活实在是难……”

　　记得这首歌当初特别火，老师只是口头教授，她还一直以为这首歌叫作《李家的孩子》，自然也不明白其中悲戚，可那一刻，她第一次领悟了其中的悲伤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