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阳光》林兮溯风

19、风月无边

　　安小隅家里有一块光滑的水泥板，在姐姐的策划下，她们搬来砖块，摞出两个半米高的底座，把它变成一个露天“桌子”——她们似乎总是致力于花费大力气做些无聊的事情。

　　安小隅喜欢搬个小板凳，在石桌前写作业，清风徐来，翻动书页，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的。安小隅发了会呆，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收起书本，随手找来几根彩色粉笔头和捡来的黄色化石，在石板上描画起来，不知不觉间，石板上现出一个人的名字——灿灿。她这才发现，原来思念是如此的漫不经心，又是如此的深刻绵远。

　　虽然姑姑家并不远，但毕竟各有各的学业，如今她们只有每年寒暑假才能聚在一起痛痛快快玩上几天。

　　安小隅呆呆地望着石板上的名字，感觉仿佛她就在眼前，可亲可近又可爱。

　　安小隅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种感情，一旦有了“物”的寄托，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以排遣了，就像她此刻写下这两个字眼，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眸底一亮。

　　距离暑假还有些时日，但这些日子于安小隅而言不再煎熬。从那天起，安小隅每想念灿灿一次，就用彩色粉笔给“灿灿”描边，没几天，单薄的“灿灿”就丰满起来，五颜六色，彩虹似的。

　　然而，天真的思念终抵不过一场不解风情的大雨。一觉醒来，当安小隅冲到石板前时，上面的字迹早已被冲刷得斑驳淋漓。暴雨摧断安小隅敏感的神经，让压抑的情感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安小隅就是这样，总是哭得莫名其妙，家里人早就习以为常，姐姐也只是觉得好笑，没人觉得那是多么值得的事情，没人懂安小隅的撕心裂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又觉得非大哭一场不足以释怀什么，那是她不合年龄的伤感：原来人间仓惶，终不过好梦一场，再美好的东西，也终不抵风雨无情，在这天地摧枯拉朽的威势之下，她的珍视显得那么弱不禁风……

　　暑假，灿灿。灿灿，暑假。

　　“小隅，灿灿来了！”

　　某天，姐姐朝正在石板前发呆的安小隅喊道。

　　一听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安小隅的心里宛如天光乍现，瞬间明亮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忽然平淡了下来。

　　“咦，你不是天天盼着灿灿来吗？怎么还在这里？”姐姐奇道，她不明白有一种情感叫“近乡情更怯”。

　　安小隅蹭进奶奶家里，问过大人好，便不作声了，靠在炕边，显得十分羞涩。

　　灿灿坐在炕里，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二姑家的妹妹福娣，两个人都表现得很拘谨，丝毫未展现出对这位“年龄相仿二姐”的热情，一时间，三个人竟然相顾无言，这也让大人们着实诧异。

　　听了一会大人讲话，安小隅终于按捺不住，朝灿灿迅速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向门外走去。灿灿会意，在福娣耳边低语几句，也相继跟了出去。

　　“走，出去玩去！”早已守候在门口的安小隅一手拉着一个，三个人嘻嘻哈哈的，便向大门外跑去。

　　安小隅想，她们之间的友情是不为成人的礼数所拘，也不足为大人所道的。在安小隅眼里，灿灿之于自己的意义也绝不仅仅一个亲戚那么简单，她们是真正气场相合、心有灵犀的朋友，是一对视即使什么也不说就能笑上半日的“soul mate”。

　　儿童的快乐不在别处，全在大自然温情的怀抱里。虽然这个村庄并不算大，但于小小的她们而言，已是无极的宇宙。况且，较无趣的大人而言，她们的眼睛似乎能看见更多的美好，一株奇特的草，一朵小巧的野花，都让她们乐不思蜀。

　　村里许多人家都在门口种了花草，五颜六色，粉嫩嫩的，煞是好看，引得行人驻足欣赏，许多淘气的孩子还会揪下来把玩。她们都是有素质的人，自然不屑如此，但她们会蹲下来，细心地剥落成熟的种子，装进小口袋里，留待日后撒在院子里。

　　小河边生长着一种不知名的灌木，根部生出的嫩茎折断后会淌出红色的液体，她们就折来涂指甲。

　　墙根底下长着一种味道独特的草，村里人把它叫臭菜，其实臭菜并不臭，反而有一种清新的香味，香极便近臭，村里人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索性就叫它“臭菜”，她们便折下一大把，回去用酱油一泡即可就着米饭吃，十分鲜美。安小隅是不许她们连根拔起的，因为她知道，折断后的臭菜马上便会生出新的枝芽，洒落种子，来年这个时候，变成她们不期而遇的“老朋友”。

　　她们在各个巷陌逛啊逛，转啊转，也不拘去到哪里，反正只要她们在一起就够了。每当这时，安小隅也会显得比平时更有底气，虽然她不会以姐姐的身份颐指气使，但她说的每一句话她们却是真正认真在听的，作为姐姐，她更要时时洞察情况，担起保护监护之责。

　　走累了，逛累了，她们会跑到地里折一大把地瓜叶回家。

　　地瓜叶长的像心型，长长的玉梗外面裹着一层韧皮，交互掰下去，便成了“翡翠项链”，这极大地满足了她们的少女心，成为她们最喜欢的天然玩具。

　　一回到奶奶家里，三个人便迫不及待地爬上厢房的屋顶。

　　因为没有梯子，屋顶并不好爬，需要曲线救国先爬上一个陡坡再爬上一堵矮墙，然后从矮墙跳到屋顶。这于她们而言，反倒是一种无形的探险游戏。

　　紧挨着厢房，生着一株巨大的榆树。榆树根部盘虬错节，巨大的树冠倾盖到屋顶，形成巨大的隐蔽。她们便把掰好的“翡翠项链”整整齐齐挂到伸过来的粗壮枝干上，形成“翡翠珠帘”，然后排排坐在矮墙上，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得意成果。

　　她们享受这样静谧的，没有大人的时光，单纯得像阳光，像空气，像静静光合作用生长的绿藤。

　　可相聚有多快乐，分离就有多落寞。很快，灿灿和福娣就要离开了，每当这时，安小隅总是不甘告别，毅然“抛家舍业”（“业”当然是指“作业”）决定跟着她们再去姑姑家玩几天。

　　姑姑家的日子同样是天真烂漫的，总不过是“沾花惹草”，但其间也出现过小小的插曲。

　　有一次，她们在榆树灌木丛边玩耍，摘榆树叶玩，安小隅惊讶地发现竟然有许多叶子发生了变异，两两一对长成V型，于是兴奋地喊大家来寻找更多这样的叶子，比谁找到的多。然而，更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她们竟然在榆树叶上发现一种奇异的小果子。一般的果子都是长在茎上的，那果子生的奇怪，像个小棒槌似的长在叶子上面，宛然一副“掌上明珠”的样子。三个人像发现了宝贝似的，争着抢着连叶带果摘下来，不一会就摘了一大把，最后索性找来一个小篮子，放在里面。

　　午饭的时候，急忙向大人报告她们惊人的发现，大人一看：这哪是奇异的果实啊，分明是虫子的老巢！

　　三个人大骇，急忙将那篮“奇异果”丟了出去，但心有余悸，安小隅甚至为此连做了几天噩梦，梦见那群虫子从“果实”里爬出来咬她。

　　至此，她们同植物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距离。可是游玩的热情是无法停下来的，她们开始浪迹八荒，寻找化石。
　　记得当时正在播放一部古装电视剧，电视剧里，出现了一种石头叫作“彩虹石”，传说，彩虹石天然成对，阴阳相吸，恰巧得到两块石头的人也会相互吸引，凑成一对美满姻缘。

　　“好美的故事，我们也来一起寻找彩虹石吧！”安小隅的心蠢蠢欲动。

　　说找就找！三个人顶着正午的毒日头磕磕绊绊行走在干涸的河道，一会发现了什么，啊呀一声蹲下去，呼朋引伴，载喜载奔；一会捡起什么忽然发现并不合心意，连连摇头叹息。

　　当然，她们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相互吸引的彩虹石，只好退而求其次，捡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化石，最后，在安小隅的建议下，把它们埋在了屋后。

　　“没准，有一天会变成种子发芽呢。”安小隅不无憧憬地道。当然，这也是看奇幻电视剧后遗症。

　　尽管安小隅不愿承认，但再美的相聚也有兴尽的时候。

　　夏季的午后，天气分外闷热，大门外的路边，成群飞舞着红色的蜻蜓。那些蜻蜓翅膀被空气中的湿气黏住，飞得极低，安小隅等人得以同它们一起共舞。
　　好事的小孩子取来枣树的干枝，抡来抡去，很快，锋利的葛针上就扎满了蜻蜓，挣扎着残缺的翅膀窸窣作响。

　　安小隅愣愣地望着，生了恻隐，忍不住上前劝阻。

　　“蜻蜓是益虫，可以抓蚊子，可不可以别扎它们！”

　　那群孩子哪里听得进，朝安小隅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换个地方继续乱舞，倒比先前更起劲了。

　　知道自己做不了拯救者，安小隅开始有些伤感，连带的情绪就是——想家了。
　　安小隅想，她等不及爸爸下班来接了。没错，她现在就要回去！

　　“二姐，别回去，再玩几天吧！”

　　“是呀，看这天气，马上就要下雨了！”
　　两个小表妹连连相劝，此刻倒显得比她要懂事些。

　　安小隅颇有些执拗意气的性格，崇尚的是“乘兴而行，兴尽则返”，虽然心领小表妹的挽留，却执意即刻打道回府。

　　就这样，安小隅匆匆告别，发足便走，心想着若抄小路脚力快些，或能赶在大雨之前回到家。

　　安小隅从未一个人走过如此漫长的路。黑压压的苍穹逐渐向她逼近，落下豆大的雨点，开始起风了，低飞的蜻蜓不安地乱坠起来，小路两侧的玉米地绿得油亮，发出哗哗的声音，安小隅只觉背后一阵森寒，生怕下一刻就从里面钻出个偷小孩子的，脚步也慌乱起来，直到跑上大路方心定神宁些许。

　　走走跑跑一个小时，安小隅终于安然回到了家里，虽然衣服早已湿透，却毫不在意。

　　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在屋顶之上，安小隅又惊又喜，假模假样地撑起一把雨伞，复又去院子里踩水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