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阳光》林兮溯风

15、秉烛雨谈

　　大家得知东坡先生的奇闻轶事后，自然要探个虚实，每到自习课便起哄让他讲故事，东坡先生便急忙摆手，暗示学校不许，大家便只得作罢。

　　一天下午，天空突然阴了下来。教室里没有电灯，不过一两点钟，便已暗如黑夜。云层中暗雷阵阵，轰隆隆或远或近地传来，教室里即刻炸开了锅。这些孩子仿佛囚禁已久的困兽从笼子里蹿了出来，再不顾及“三年级大学生”的形象，在教室里追赶、摔跤、叫嚷、拍桌子，几乎要把房盖掀开。

　　安小隅也变得很快乐，坐在第一排的她回过头，用顾城给的黑色眼睛温柔地打量着这些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秩序的表象下，无规则永不停歇的布朗运动才是这些微小分子的本来面目。

　　混沌中，安小隅忽然觉得头皮一紧，回头的瞬间，只捕捉到一道闪电般的黑影。安小隅笑了，他以为他可以躲过安小隅的眼睛，却忘记早在相遇之初，他敏捷的身形便早已烙印成另一人心底的图腾。

　　安小隅从容不迫地起身，拨开混乱的人群，一步一步向那个黑影寻去。某一刻，她想，即使闭着眼睛她也可以辨别他的方位，这是一种有关气场的东西。芸芸众生，皆为泥土，唯他是清风。

　　“为什么要揪我小辫？”安小隅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

　　眼前的男孩，小兽般亮晶晶的眼睛现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隅微微一笑：“因为我有火眼金睛啊。”

　　“知道又怎样，抓到才算！”林诵嘻嘻一笑，便欲金蝉脱壳，小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喂，你！”林诵向来自恃敏捷，怎料这次竟然逃不脱，不免有些尴尬，他哪知眼前的女孩是带着“被丢石子”的旧恨，有备而来。

　　“你放开。”

　　“不放。”

　　安小隅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满心里只剩下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想怎样？”

　　“我……”安小隅一慌张竟然忘记了接下来的剧本，“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放！”

　　于是，两人竟僵持在了那里。

　　“轰隆咣当！”

　　“小心！”

　　安小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手上失力，疾向后退去，将要撞墙的一瞬后脑却撞到一只胳膊上:原来是罗焱和一个男孩摔跤，带倒了桌子，眼见两人扭作一团朝着弱小的安小隅砸过来，林诵急中生智，借着安小隅拉扯的力将她拥至墙角……

　　此刻的教室，更是乱作一团，所有人如海啸般拥过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救援的救援，却谁都没发现角落里的安小隅和林诵。

　　安小隅想，他们从未如此近过，也从未如此远过，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远到隔着岁月的长河，怎么都泅渡不到适宜的年龄……逼仄幽暗的的空间里，一切皆模糊不清，宛如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懵懂，只是，那便是属于他们的轰轰烈烈了。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宛如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催促灰姑娘逃离想象的堡垒，也让孩子们极不情愿地结束这场盛大的狂欢。安小隅抽身从林诵的胸口前逃离，回到座位，一切又恢复寻常，宛然从未有什么发生，只余心底的涟漪犹自慢慢散去……

　　外面已雨点如豆，东坡先生缩脖拱背十分狼狈地跑到教室，引得哄笑满堂，东坡先生也不恼，似乎乐在其中。

　　“老师，这么黑咋上课！别上课了，讲故事吧！”大家都笑嘻嘻的，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谁料东坡先生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根红色蜡烛：“谁说不能讲课？”

　　“啊——？”大家见状，不由得十分失望，唉叹声此起彼伏。

　　东坡先生伸出食指挡在微厚的唇前：“嘘，别闹，这节课大家配合点，咱们快点讲，讲完课就讲故事。”

　　“哦！好！”大家一听，就像要过年了似的，即刻来了精神，坐得端端正正的，课也听得比平时认真一百倍。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劈雷，外面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安静的教室里，只回荡着东坡先生激昂顿挫的声音。

　　待东坡先生将粉笔头一丢，旁边的学生即刻有眼力价地搬上一把“太师椅”，东坡先生便潇洒落座，于幽幽烛光中，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话说，从前有一美女，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因她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姐姐，大家都称她为小妹。小妹已到了婚嫁年龄，只苦无人为之做主，只能一日日哀叹年华虚度。一日，小妹正在院内洗衣服，忽然飞来一只小蜜蜂盘桓不去，仔细一听，竟然在说话：‘嗡嗡嗡，嗡嗡嗡，豆蔻少女正多情。出门左走二百步，老木枯藤笑春风。’小妹听得蜜蜂说话，不由得又惊又奇，便放下衣服随着蜜蜂走了出去。走了二百步，果见一棵枯木，那枯木生得奇怪，只有两个枝桠，每个枝桠上都灼灼生着一朵大红花，煞是动人，只是再一看，树下正盘踞着一条沉睡的白色巨蟒！”

　　东坡先生极会渲染情境，大家都入了戏，急忙道：“然后呢？”

　　东坡先生得意一笑：“不知为什么，小妹竟也不甚害怕，只是不敢轻易上前。正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青蛙：‘呱呱呱，呱呱呱，摘下它，摘下它。老木枯藤双生花，蛇仙在此待芳华。’小妹虽然心里害怕，但奈何那花太美了，她禁不住诱惑，便走上前小心翼翼摘下了一朵。

　　花朵摘下的一瞬，蛇仙受到惊动，突然醒来，摇身一变幻化为一潇洒英俊的美男子，小妹见之，不由得一见钟情。

　　蛇仙道：‘谢谢你救了我，作为报答，我愿意娶你为妻，如果你愿意，就把那朵花戴到头上吧。’

　　小妹犹豫了一下，十分羞涩地将那朵花戴到头上道：‘我愿意嫁给你，只是总要告知姐姐一声才好。’

　　蛇仙道：‘好，只是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同家人道别之后，就来找我吧。’说着便消失不见。”

　　“啊？这就走了，这个蛇仙也太不靠谱了吧，连个地址也不留？”教室里嘘声一片。

　　东坡先生只是微笑，继续讲下去：“小妹同姐姐道别之后，便背上包袱和干粮去找蛇仙，她不知去哪里找他，便一直一直走下去。一天，她来到一片密林，十分疲惫，见路旁有一块十分光滑的青石板，便躺在上面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一只喜鹊的叫声吵醒了，只听得喜鹊道：‘喳喳喳，喳喳喳，翻开石板便是家。飘带为阶藤为梯，蛇仙小妹结连理。’

　　小妹闻言，急忙将石板翻开，见一孔洞，便有飘带和青藤缠绕上来化为阶梯，小妹便顺着阶梯走了下去。待至里面，但见到处都是金银珠宝，奇花异草，昼夜也与外面无异，只是却不见蛇仙。原来呀，这蛇仙十分勤劳，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云游四方收集珍宝，此刻不知又到了哪里。小妹便在此住了下来，并将此处打理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个月，蛇仙终于回来了，见家里被打理得十分妥帖，不禁十分欢喜，即与小妹拜堂成亲，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但小妹十分惦念家里的姐姐，便跟蛇仙说把姐姐也接来一起住，蛇仙拗不过他，便同意了。姐姐来到妹妹的住处，见到处都是珍宝，眼睛都直了，又见蛇仙相貌英俊，和妹妹整日里你侬我侬，不由得十分嫉妒。

　　一日，蛇仙又出去游历，姐姐见小妹站在院子的井边思念丈夫，便递给她一个下了毒的桃子。小妹吃后果然中毒不支，姐姐便趁机将她推入井中，连夜把井填了。”

　　“啊？这个姐姐也太坏了吧！后来呢？”

　　“后来……蛇仙回来后，不见小妹，姐姐谎言小妹离家出走不知去哪里，再没回来过，问她为什么家里的井被填了，只说自己有梦游的毛病，害怕半夜不小心掉进井里。蛇仙遍寻不着，悲痛非常，姐姐便一面柔语安慰，一面细心照料他的生活。

　　一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那口被填的井竟然长出了一株桃树，并且结了一个硕大的桃子。

　　一天，蛇仙站在桃树下思念妻子，姐姐忽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忘了她，从此让我做你的妻子吧！’

　　此刻的蛇仙已经慢慢走出伤痛，又想到这一年来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叹了口气，正欲点头，忽见桃树上那个硕大的桃子掉了下来。蛇仙好奇，将它捡了起来，掰成两半，没想到连着桃核也一起掰开了，桃核的两半，一半卧着一女子，一半卧着一个一岁大的男婴，那女子和男婴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蛇仙大怒，当即斥问姐姐，姐姐也吓傻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蛇仙道：‘想不到你竟如此蛇蝎心肠，连自己的妹妹也下得去手，我不能留你在身边了，念你是我妻子的姐姐，留你一条活路。’便将她带至荒漠，任其自生自灭。

　　最后，蛇仙唤醒了小妹和孩子，一家三口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讲完，大家一本满足，几欲起身热烈鼓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还来？”东坡先生表示很无奈，“你们想听什么？”

　　“鬼故事！”男孩们齐齐叫道，女孩子又想听又不敢听，便表现得十分矜持。

　　“讲一个吧！讲一个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都给你从前的学生讲，不给我们讲不公平！”

　　东坡先生禁不住软磨硬泡，又耐不住心痒，忽然深吸一口气，作诡秘样：“好，那我便讲了啊，回头你们做噩梦了可别来找我。”大家见其煞有其事，也都屏息静气起来。

　　东坡先生压低了声音：“从前，有一个男子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里，小到只能放下一个二层床。这天，他躺在上铺，正要睡觉，却看见门开着一道缝，透进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楼梯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哒……哒……哒……”

　　漆黑的教室里，只有蜡烛幽黄的火苗随着他的声音一颤一颤，女生们情不自禁抓住同桌的手。

　　东坡先生的声音更轻了：“男子心里害怕，便下床去看，楼道里也没人呀！于是上床接着睡觉，这时楼道里再次传来诡异的脚步声：哒……哒……哒……，这次声音更清晰了，门缓缓裂开一道缝，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男子胆战心惊地跳下床，开门去看，这里他打量得更加仔细了，结果还是没看见人影，只能一面自我安慰一面退回房间，关上门，突然……！”

　　“啊——！”女生们自己吓唬自己地尖叫了起来。

　　“然后呢？”男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了解下文。

　　东坡先生笑道：“讲完了。”

　　“啊？这也太短了吧。”

　　“你们懂什么，这叫留白，都讲出来了就不可怕了。”

　　“骗人！”

　　东坡先生见被拆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现在还太小，我不确定你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等你们长大了，来找我，要讲多少就讲多少，一定要在夏天的傍晚，树荫下，半黑不黑的时候，那讲出来才有意思呢。”

　　“好，说准了，等我们长大了，一定去找你！”

　　正这时，下课铃响了，雨也停了，教室里一瞬间又明亮起来，一切宛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东坡先生起身：“哦，对了，今天留个作文——复述蛇仙和小妹的故事。以后若想让我讲故事也可以，只是这项作业必须得完成。”

　　“啊？”孩子们先是叫苦连连，继而斗志昂扬，“写就写，谁怕谁！”

　　从此，自习课变成了万众期待的故事课。每到自习课，东坡先生便将门一关，舌灿莲花，那扇大夏天关起的门成了大家共同守护的秘密，而安小隅的秘密也永远留在了那个雷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