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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无邪 ...

  •   安小隅始终记得那样的春风,温柔吹在脸上,也温柔吹在新出的秧苗。黄土陇上,安小隅磕磕绊绊地向前跑着,清新的绿色绵延着倒退,让人疑心是海浪在汹涌。如果不是害怕弄折了秧苗,她一定会闭上眼睛。

      不远处,妈妈在给秧苗施肥,而姐姐则在田边休息。她一会跑到妈妈身边,一会跑到姐姐跟前,乐此不疲。

      姐姐说:“来给你尝个好东西。”神秘兮兮的,让人马上想到糖果,入了口却全不是那回事,姐姐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年,安小隅不到5岁。

      之后的许多年,姐姐都在重复讲着这个并不好笑的恶作剧:“安小隅,蚂蚁屁股是什么味道来着?”

      “酸的。”安小隅脱口而出。

      事实上,究竟是酸的还是甜的,她早忘了。但那逐渐模糊的一幕却成为姐姐让安小隅感到最温柔、最甜美的一刻。

      “我不喜欢姐姐”,安小隅时常这样想,却从来没对谁说过。因为那是她的亲生姐姐,仅仅是“亲生”这两个字便将她们拴在一块,抹杀了她爱恨的资格。

      安小隅的整个童年印象里,姐姐就一直与吊瓶和药片为伴。那些输液用过的胶管后来被串成门帘,小药瓶和药针甚至一度成为安小隅心怡的玩具。虚弱的身体成为她夺宠的天然利器,父母的关心也便合情合理几乎全部落在了姐姐身上。

      争宠,其实是孩子的天性。安小隅也不例外。只是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争不过一个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诊所的病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爸爸妈妈要带姐姐去医院,把安小隅放在奶奶家。其实那时候安小隅还不懂什么叫作医院,潜意识里她甚至以为爸爸妈妈带着姐姐丢下她再也不回来了。那一刻,她的世界是天崩地裂,黑暗无边的。她死死抓住妈妈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可终究抵不过大人的拉扯。

      那一刻,她是绝望的。

      自从记事开始,安小隅便经常被寄存在奶奶家。爸爸去当兵了,妈妈需要整理田地,而奶奶热衷于打麻将。奶奶经常跟街坊邻居炫耀,说安小隅十分好哄,给一串钥匙就可以玩上半天,也不哭也不闹。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小隅开始变得内向而不爱讲话。她经常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望着糊满花纸的天花板,听着嘈杂的麻将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安小隅想,奶奶并非一个无趣的人,只是她不太喜欢跟自己玩。最开始的时候她不明白,直到学到一个烂大街的词汇:重男轻女。

      妈妈的第一胎是个女孩,出生后因为营养不良早夭。第二胎还是女孩,奶奶便把希望寄托在第三胎上,没想到迎来了安小隅。

      没有人的世界永远昏暗,安小隅的生命也有照进阳光的时候。姑姑要出去打工,小表妹无人照顾,便送到了奶奶家。小表妹名叫灿灿,只比安小隅小两岁,有些小脾气,却跟安小隅十分合得来。奶奶很喜欢灿灿,经常是灿灿喜欢吃什么就给做什么,安小隅也就沾了光。正是灿灿的到来,让安小隅看到奶奶宠爱一个人的样子,意识到曾经的自己究竟是多么的不讨喜。

      孩子的世界,终究只有孩子能懂。安小隅和灿灿同病相怜,形影不离地携手走过许多道路。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把麻将当积木摆。虽然那些日子平凡得丝毫没有记忆点,回忆起来却全是快乐的。只有灿灿肯认真地听她讲话,甜甜叫她一声二姐,只有灿灿吃到好吃的会喊她一起吃,尽管偶尔她会任性地哭闹——哄不好的那种。

      她只是孤独了,她只是想爸爸妈妈了,安小隅这样想。

      记得那年元宵节,新年的气氛犹未散去。安小隅拉着灿灿的手坐在门外的灯下。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五彩斑斓的挂线上,在地上映照出摇曳的影子,十分动人。而地上,化石勾勒着模糊的线条。就在刚刚,她俩还在气喘吁吁地跳飞机格,跳到满头大汗才歇息。

      灿灿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怎么哄也哄不好,于是安小隅便跟着一起哭。后来灿灿觉得哭不过安小隅,才慢慢停下来,两人相视一笑,又重新快乐起来。

      元宵节过后,灿灿便回家了,之后便很少来,除非逢年过节。她该为她高兴,其实她却很伤心。心里留下一大段怎么补都补不全的缝隙。

      灿灿走了,奶奶待自己又不冷不热起来,好在她又认识了一位新朋友。

      她是奶奶家邻居的外孙女,叫作蒋婵,从小住在姥姥家。蒋婵的性格和安小隅截然不同,精明得像个小大人。安小隅时常跟着她去她姥姥家玩。她姥姥家养了一条很大的黄狗,逢人便吠,每次见了蒋婵却会变得异常乖顺。

      蒋婵拉着安小隅的手,走到厢房后面。那里有一道不足一米宽的缝隙 是她的秘密基地,藏着各种玩具。在那里,醒目地摆放着一台已经生锈的自行车,是她最得意的宝贝。蒋婵经常借着墙边的物件爬上自行车,然后再把安小隅拉上去。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做司机,一个做乘客。

      “嘀嘀,嘀嘀。”蒋婵按动车铃,煞有其事,“安小隅,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北京。”

      “嘀嘀,嘀嘀,北京站到了。”

      “我想去看天安门。”

      “嘀嘀,嘀嘀,天安门站到了。”

      两人原地不动,神游八极,这在她们看来是最有意义的游戏。

      除了玩自行车,她们还喜欢玩半门。旧式的农村住房有两道门,一道全门,一道半门。全门用来挡冷寒,半门用来挡鸡鸭。于是两个人,门神般,一人守着一扇,身子架在上面,以一个弧形悠出去,再悠回来。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才有资格悠。等到下雨的时候,没办法悠,两人就趴在那里看屋檐滴雨,看水滴石穿,一看就是一下午,实在累了才去屋子里面听蒋婵姥姥唱《东风红》。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有趣,也谈不上无聊,好歹也算填补了安小隅一些空白的心。

      安小隅仍然觉得孤独,说不上哪里。

      有一段时间,安小隅突然间爱上了妈妈养的鸡——一只金黄色的鸡。破壳而出的小茸物中,她一眼便相中了它,并为她取名阿黄。出于喜爱,她经常给它开小灶,所以它的毛发又黄又亮,金灿灿的,像极了妈妈门帘上绣的凤凰。

      为了接近阿黄,成为它的朋友,安小隅经常蹲在鸡群里一动不动,一蹲就是数个小时,看它们吃东西、喝水、散步……安小隅有完善的计划和明确的目标:第一步是要告诉它们自己没有威胁,第二步是告诉它们自己只是它们其中的一员。这过程没有捷径,只有废寝忘食的陪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阿黄逐渐接受了安小隅,允许安小隅抚摸它的羽毛,喜欢趴在安小隅身边睡觉,喜欢被安小隅举高高。

      其实不止阿黄,每一只鸡在安小隅眼里都很可爱。它们性格迥异,率性真诚。它们会警惕地歪头打量你,也会在发现你没有威胁的时候逐渐信任你。这种信任已教人感动不已了。

      鸡群逐渐长大,羽翼也逐渐丰满,夜晚的时候,它们会排着队飞上院子里的桃树上,羽毛蓬松,胖乎乎的,像结满树的硕大果实,又像盛开的五色绒花。鸡声鸡语,絮絮叨叨的,温馨静谧。安小隅站在树下痴痴地望着,也想插一嘴,或者化作其中的一员,飞上去挤一挤。

      美丽的羽翼逐渐演化为罪过,妈妈开始为每只鸡修剪翅膀。“妈妈,不要剪它们的羽毛,那样它们就飞不起来了。”妈妈说:“傻丫头,就算不剪羽毛,它们被喂得笨重,同样飞不起来。”安小隅不听,抱着阿黄跑的远远的,哭天喊地不许剪。那么美的羽毛,她怎么忍心。

      安小隅对阿黄的喜爱超过了一切,包括爸爸妈妈、姐姐。安小隅想,这有些大逆不道,如果她们知道了,一定会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当安小隅孤独的时候,只有阿黄陪在身边。安小隅视它们为朋友、亲人,即使是闹鸡瘟那阵,安小隅仍然坚持每天去看望它们,特别是阿黄。

      阿黄最后还是离开了安小隅,却并非因为鸡瘟。自从鸡群被剪了翅膀,就再也飞不上院子里那棵桃树,只能住进黑洞洞的鸡窝。阿黄则孤零零住在树上。妈妈说:“那不行,它一个在那里会冻死的。”小隅又坚持不许给剪翅膀,于是只能每天将它强行抓进鸡窝。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妈妈去点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阿黄被自己的同类挤死在鸡窝的木架下面,再也没能醒来。

      安小隅想,这是她的错。因为翅膀没被剪掉,所以阿黄经常练习飞翔,身体也比其它鸡要瘦弱,所以才会被挤死。她给了它梦想的机会,却没告诉它什么叫作现实与宿命。那一刻,她没有哭泣,意外的很淡然,从此却再也不跟鸡一起玩耍了。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她躺在炕头无缘无故对着墙抽噎,泪流成河。家人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想阿黄了。”

      家人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笑话,讲给叔叔伯伯,讲给婶婶舅舅,讲给任何来串门的客人。大家听了,都哈哈一笑了之。安小隅只是在一旁淡淡地听着,就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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