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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巧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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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蹴鞠赛虽说不怎么光彩,最终也没有拔得头筹,但前有一口大气可出,后又有冯折的那支木雕海棠,以至于这场大败没有妨碍秦凰的好心情,小殿下腰不疼腿不酸,精神爽利,看到冯折也不烦了。年考将至,她甚至愿意破天荒地捧起书本背上一回,那些治国之道,民间疾苦的大道理她是不写的,即便写了,他父皇也不愿意看小姑娘的拙见,而她如今愿意把论语从头到尾翻个熟透,也已经是这许多年里及其难得的一件事了。
她的腿伤其实早就好,却仍旧每日都趴在冯折背上,仿佛已经被背成了习惯,冯折并没有说什么,每天晨起都心照不宣地来栖梧宫接人,秦凰便大喇喇地勾着他的的脖子,一手捧着论语,摇头晃脑地记,冯折考她,“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后一句是什么?”
秦凰对答如流,“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慎终,追远,下一句呢?”
“民德归厚矣!”秦凰颇有些骄傲地问冯折,“我背得是不是特别好?”
冯折顺她意地点点头,“是很好。”
元宵夜时元徽帝晚膳时要考他们学问,故而放了文华阁一日的假,徐安平傍晚替秦凰诊治了腿伤,又说她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说下地走路,即便是跑跳也没什么问题,只要这两个月留心一些,日后也不至于落下病根,绿萝连声说着好送他出去,正遇上冯折来查秦凰的功课。
秦凰趴在桌上临时抱佛脚,嘟哝着,“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见冯折来了,才打桌上抬起脑袋来说,“我只差一点点记得不太熟,已经背得很熟了!”
“小殿下只要用过功,自然没什么难的,”冯折坐到秦凰跟前,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他那支青玉的笛子来,“草民不敢诳殿下,既然小殿下把论语背得这样好,那在下自然要来同小殿下探讨探讨《凤栖梧》怎么弹了。”
秦凰一把把书放下,撒腿去抱自己的琵琶,向前凑了凑,“你真有办法呀?我都快把宫中的乐谱翻遍了,你快说来听听!”
看她眼睛瞪得猫一般,冯折把那本快翻烂了的古谱放到自己面前看了看,笛子虚虚指了几处,耐心解释,“民间相传,《凤栖梧》困难之处在于轮指弹法,通篇长轮辅佐以挑弦,故而琴声悠扬,在下将这支曲子研究了几日,发觉小殿下的苦处却就在这长轮上,指法虽看起来难,实则把一整支曲子的基调拉得绵长起来,以致恢宏不足。”
“可这整支曲子以轮指出胜,”秦凰不大明白,纤细的手指虚虚在琴弦上按了按,“若抛去长轮,岂不是去精华而只留糟粕了?”
冯折耐着性子,“难处并非就是精华,不过是花里胡哨一通哄人赏乐,小殿下若不信,将长轮换作扫弦试一试,若觉得失了本色,倒不如再佐以长笛伴乐,长笛清脆婉转,也不至于绵柔。”
经他这么一说,秦凰豁然开朗,一拍脑门,“我只当是把长轮一一摒除,却没想到还可以换作扫弦!”心情一时大好,看着冯折道,“你果真是什么都会啊,我还当你只是胡乱一说诓骗我的呢,还在文华阁做什么朽夫子呀!你果真是特别厉害,上绮乐司去也成!”
她脸颊绯红,高兴起来眼睛都是亮的,冯折便把原本打好繁文缛节的腹稿都吞回了肚子里,反而凑近些逗起她来,“是吗?小殿下现在觉得我厉害了?”
他凑得太近,让秦凰脸颊一烫,不想再理睬他扭头去放琴,却不知是太久没走路还是老天作祟,地上也不晓得是被哪个倒霉的奴才拖得过分干净,秦凰一个没注意,连人带琴地一滑——人摔了还不打紧,这把白玉琴可是元徽帝御赐的稀世宝贝,秦凰两眼一闭,心想完蛋,倒不曾想冯折眼疾手快地捞了她一把,顺势把一人一琴带进怀里,稳稳地站住了。
秦凰胡乱地想,这徐安平治的什么东西,庸医!
她把猛烈跳动的心脏塞回胸口,有惊无险地睁开眼,却没想眼前正对上冯折盯着她看的一双温端星目,不偏不倚,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秦凰一下子脖子烫到耳朵尖,可偏偏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隔几寸,冯折却一点儿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秦凰嗫嚅了两下,试图打破流窜在一整个屋子里的尴尬,才说,“她们……把地擦得太滑了。”
冯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手上仍旧分毫不动,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小殿下的腿,看来还恢复得不大好。”
秦凰低了低头想把一张发烧的脸藏起来,刚想说,“是还有一点……”帘子外头就没眼色地传进来个不合时宜的声响,绿萝人未到声先闻,风风火火地掀起帘子,“殿下该收拾收拾去陛下那儿啦!徐太医刚刚说——”
一抬眼却看到屋里两人,眼波流转之间顾盼神飞,一屋子的暖暧,绿萝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一只脚迈进内殿,想了想又把这只脚收了回去,“打扰了,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秦凰这才想起推开冯折,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又怪绿萝,“话说一半是要做什么,既然要去父皇那里,进来替本宫梳妆就是了。”
绿萝进退两难,见秦凰瞪她,才哎哎着低着头进屋,生怕挨骂小心翼翼地取了梳子来,一面偷偷地暼另一位当事人,可冯折却仿佛轻松得个没事儿人,收了玉笛,又斟了杯茶,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个外人地坐了下来,风轻云淡地问绿萝,“方才徐太医来说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的,”绿萝老老实实地答,“说殿下的腿如今……”
“徐太医说我的腿如今还是不大好,仍然需要旁人背着才好走动,少说还得背个一两月,不然定然会落下病根的。”秦凰揪了绿萝的话头,胡说八道地接上,不等小丫头有些莫名,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她一脚,脸上却半分波澜也不起,继续胡诹,“我原本也不信他,却没想到方才就险些摔了,你看,果然还是不可逞能啊!”
冯折看她脸上装模作样,眼神却飘忽不定,腹中早早猜出一二,可他愿意同他的小殿下胡闹,煞有介事地接道,“既然如此,那确实应当遵徐太医的医嘱。”
又说秦凰被冯折这一遭教得十分好,论语倒背如流不说,连学习态度都比往常积极起来,元徽帝听她满口蜜糖似的好话更欣喜不已,连连夸她长进,又赏零嘴珠宝,一时几个兄长究竟谁更精进似乎也没了必要,秦凰似乎总有这样的本事,把一场考学囫囵成和和美美的家宴。
卖了这一遭好处,秦凰打文华阁那儿名正言顺地偷了闲,加之元宵匆匆溜过,凛冬最冷的几天也落了幕,御花园的太阳出得暖烘烘,晒得秦凰心情也十分好,索性常常和绿萝两人去花园赏梅,看雪中红梅一红一百衬得相宜。
这日秦凰打兰陵城里听来时兴的花样,说梅花香味恒久浓郁,一年又只开一季,若晒干了做成香囊春夏时用,能熏得人一身淡淡清香,十分出众。一时起了兴致,带了三四个小宫女一块儿上御花园里摘最饱满的梅花,用在雪水里浸一日,晒作干花。
一群小姑娘吵吵闹闹,摘得很是怡然,秦凰远远看中一株湖畔的红梅开得娇艳,绕了条远路去摘,却不想才过了座熔岩小洞,眼前豁然开朗,却是那一头岸上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那女子身形单薄,一张西域姑娘姣好的面容挂着笑,可不正是燕国夫人那位小公主兰殷,秦凰心情大好,破天荒得见到兰殷都没有觉得厌烦,反而十分好奇——哪里见过兰殷露出这样娇媚的神色来?又远远地听她说,“若公子也对兰殷有一分……不,半分不同,兰殷也甘之如饴了。”
哦呦!了不得的惊天大八卦!
哪个倒霉催的被她看上,秦凰起了兴致,躲到一块怪石后头,这视野一转,却见那人温和地一笑,打一片阴影里挪了挪,山水画似的面孔便在斜斜的暖光里了,单薄的身形捡了一星客套,“公主钟灵毓秀,想必追求者多如牛毛,草民一介书生,不敢僭越。”
“冯折?”秦凰皱了皱眉头,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点点儿不高兴来,自己分明千叮咛万嘱咐了,他之前也一千一万个对此人不感兴趣啊……怎么……她不就懒怠了几日没去上学,这位“夫子”倒真是个会给自己找清闲的。
那日楼兰阁邀约碰了壁,兰殷向来是不愿随意放弃的,她只觉得喜欢便喜欢,好感便好感,哪里有许多兜兜转转可说?想着她顺势抓住冯折的一抹衣袖,“我知道冯公子风雅,恐怕日日听清河殿下说,以为我是同公主赌气才有意接近你吧……实际上一年前,冯公子在陛下寿辰祝寿作诗一首之时,兰殷便早早芳心默许,当时走得匆忙,如今才又得见,心中是十分欢喜的。”
“公主谬赞。”秦凰这位清闲夫子中规中矩一行礼,想了想,却说,“只是,草民已有心上人,恐怕难能再受公主这份芳心之重。”
兰殷一愣,秦凰也一愣,她向来见冯折是独来独往,狐朋狗友一大堆,闲得无趣边来找自己的麻烦了,却从未听说过冯折有这么个心上人,可这厮满脸写着认真二字,又不像是胡乱搪塞的说辞。
他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模样的?秦凰脑袋里的突然浮现出蹴鞠那日他同言闵身后的长央谈笑风生的场景,与护国寺时这姑娘的笑脸放在一块儿……冯家能养出芸清那样的妹妹,冯折恐怕就是喜欢这样知书达礼,饱读诗书的聪明姑娘吧?秦凰原本只是有些不高兴,有些愤懑的心思突然转了个头,往什么不知所谓的地方去了。
谁不喜欢知书达礼,温婉有度的姑娘呀,别说冯折了,她也喜欢呢,一颦一笑比画江的水还温柔,哪像自己嬉笑怒骂叽叽喳喳,动不动就要治人的罪……不对,干嘛要把自己和冯折的“心上人”比较?
冯折喜欢什么样的与我何干!秦凰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疯癫,赶紧把精神放回眼前那两人身上。
只见兰殷暗自咬了咬唇,又向前走了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翡翠玉盒来,“我听说大楚时兴以簪寄情,这支青玉簪我选了许久,觉得和冯公子十分相配。”
这支青玉通体透亮,应当是燕国上好的玉器,世间恐怕也难寻这样的珍宝,冯折却只是看了看兰殷,似乎是为了给她些颜面,委婉道,“公主用心选的东西,应当留给两情相悦之人。”
“只是支不打紧的簪子,即便公子当真对兰殷无情,就当朋友间相赠,听说明日便是科考殿试,若是过了这最后一关,不日便能金榜题名,兰殷借这支簪子给冯公子讨个彩头。”兰殷倒假作坦荡,一面说着取出玉簪,索性想踮起脚尖去替他插上。
冯折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顿了顿,才淡淡地说,“可在下的心上人是个惯会吃醋的小祖宗,冯某若收了,她会不高兴。”
却不想他这一退不打紧,兰殷原本距离一旁那池子少说两三个人远,偏偏就踩着碎步晕头转向了几圈,偏偏一旁十来个宫女就一个也没伸手去扶她,偌大一个花园就这一池子旁的石头前些日子修葺,铺了层湿滑的草皮,这兰殷公主还就不偏不倚,直勾勾往池子里栽进去了。
秦凰看戏似的,拍拍绿萝嗑瓜子的手,叹为观止,“她这出戏真的是好假啊。”
一群宫女这会儿才回了魂似的,见兰殷在水里扑腾,手忙脚乱地大喊大叫来人,什么“公主可不会水啊”“这可如何是好啊”,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分明唤来了一旁修葺花园的一群小奴才们,一个两个却又拜着去拉冯折,哭喊着,“冯小相爷快去救救咱们公主吧!她打小生在西域,最不会水的,您快下去救她上来吧!”
“真行,”秦凰凭空翻了个白眼,“这池子水还不到人腰,她扑腾个什么呢,非要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你看好,这个冯折马上就要去救她了,孤男寡女救命之恩的,这可就扯不清了,”一面说着又恶狠狠地磕了一口瓜子,“哼,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唔,可是这个冯小相爷未婚,兰殷公主未嫁的,如若当真成了一对,虽然手段愚蠢了一些,其实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的佳话……”绿萝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家殿下,“殿下您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啊?”
“你,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高兴了,”秦凰看了绿萝一眼,“本公主深明大义,替冯折这个混蛋的那位心上人抱不平不行吗?”
彼时冯折倒还不知自己已经莫须有地成了“混蛋”,兰殷的宫女人一个个声泪俱下,仿佛他不下去救这个人就是普天之下第一没有同情心的杀人凶手,可这厮不但不为所动,还兀自退了两步,冲那群闻声而来的花匠厉声喝到,“公主落水,尔等为何无动于衷,踌躇不救!”
一群小宫女面面相觑,却见花匠们经此一喝不敢怠慢,愤愤跃入水中忙着救人,也不好再放着主子不救围着个冯折哭闹,一个个扭头去接那位湿漉漉的公主了。
如今这天虽然回暖了些,奈何湖中刚刚化冰,仍旧难免冻得人四肢发颤,在水里扑腾了这会儿,兰殷围了身斗篷,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止不住咳嗽,冯折这才递上一只暖炉,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问罪,偏又找不出什么错处道,“冯某愧不曾会水,未营救公主落水,研药司就在御花园东侧,公主若有不适,在下这便请太医前来诊治。”
看戏的秦凰噗嗤一下,笑了。
这位小公主金枝玉叶的,连当朝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从没人让她贴过冷脸,好不容易看中一个才貌双全的公子哥,对方却好似是个不懂她心意的棒槌。棒槌就棒槌,兰殷精心设计这一场英雄救美,想着一切情深总能有个开头,谁晓得……偏偏这么丢人的时候还有人敢偷看她笑话的,兰殷公主刀眼一飞,“谁!谁躲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