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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柏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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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起来你好像有法子要说,本宫就勉为其难地听听看吧。”秦凰舍得从白皑皑的好景致里收回腿,回到郁闷的书案前头了。
冯折慢条斯理地替她把书案收拾起来,“小殿下不愿意死记硬背这些没用的道理,我也不喜欢你们宫里这些条条框框,太遭罪,不如各退一步。”他指了指自己,指了指秦凰,又点了点半敞屋门外的好景致,“宫外的好风光,可比红墙绿瓦和文华阁的之乎者也生动多了。”
“怎么说?”
他手下的女规被翻了个面,丢到一堆杂乱的废纸里,反而换压上一本秦凰偷偷摸摸带回来的江山图鉴,“草民如今沾着这文华阁一星半点儿光,只要我说殿下的书背出来了,那就是背出来了。”
“你,你肯帮我作弊?”秦凰殷切地瞪大眼睛,又有些生疑地看了看他,“你不是不愿意做共犯吗?这会儿为什么要帮我了……肯定有乍,本宫才不信呢。”
冯折摇了摇头,“各退一步最多是交易,还算不得共犯,我替小殿下作弊,小殿下自然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秦凰将信将疑地退了回去,“什么条件?”
“这个暂时还没想好,”冯折笑盈盈地说,“要不先空着,等我想起什么来了,我再同小殿下说。”
“那怎么行!”秦凰揪起眉头,一下子跳起来,“若是你将来问我要什么勋爵官衔,房屋田粮,还有唔,天下美女什么的怎么办,那我也吃太大的亏了!”
冯折无言以对,“……我看起来像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秦凰老老实实地点头,“像的啊。”
冯折支起脑袋,“看来交易谈崩了。”说着把那本厚厚的女规从废纸堆里扒拉了回来,有些可惜地递到秦凰面前,“那草民这样不要脸的一个人,势必要严于律己,看紧小殿下背书的。”
“不不不不不,不着急,不着急,”秦凰赶紧扑上去,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不可一世的小殿下也好声好气的,“这交易哪能是一锤子买卖,我没说不答应呢。”
小爪子软软的,温温的,有些急切地抓着对方的手腕,冯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怎么?过几日若皇后娘娘问起,在下准备……”
“成交,成交!”秦凰一听“皇后”二字,赶紧打断他的话,急不可待地抓起那本女规丢到一边,“冯家世代清明,严于律己!冯夫子想必更提不出那些不要脸的混账条件来,我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冯折满意地点点头,“小殿下果然是个聪明人。”
窗外春寒料峭,一支红梅探出洞察春色将至的花蕊,在大雪纷飞的兰陵,悄然盛放出一段不知所起的浪漫。
至于这位“聪明人”,隔了数日之后才突然惊觉这笔生意怎么算怎么都有些亏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支着脑袋趴在书案上斟酌字句写承错书的秦凰抓了抓头发,突然有些不解地问绿萝,“你觉得我这交易是不是做得有些莫名其妙?”
绿萝丛绣花样子里草草地抬起头,“冯夫子确实没有来逼迫姑娘背书,还帮您在娘娘那儿做了伪证,十分尽心尽力呀,怎么说这生意都有一还一,不算亏吧?”
“话是这样说,可是你想想看啊,原本我去藏书阁偷书是一件万无一失的事情,绝对不会招来夫子,更不至于被母后发现,可就是因为这个人出来插了一脚,我才被抓了个现行,”秦凰咬着笔杆,脑袋飞速乱转,“若没有他捣乱这一遭,我根本用不着背书,也不用写这什劳子承错书呀,现甚至这会儿还有画本看呢,可这人坏了我这么大的一件好事,竟然半点错也没捞着,甚至得了便宜还卖乖,白白从我这里骗走了一个条件……”
这么一想,仿佛整件事情才刚刚捋顺了,秦凰扭过身子去找绿萝讨伐,“所以他根本就又是在愚弄我吧?!”
“这个……奴婢觉得倒也没有愚弄这么严重,”绿萝提停下手里的绣工,“那日原本就是意外,谁晓得先生会突然造访呢,况且冯夫子还替殿下掩饰补救了,奴婢觉得冯夫子没有殿下想的那么多心思。”
“你不懂!他哪有那么好心!”秦凰气呼呼的把毛笔往承错书上一拍,“我说他好端端的要和我做什么交易,我看他就是以为本宫好欺负,又捉弄我……他又捉弄我!”
绿萝耐心地顺她的气,“我的好殿下,别恼了,您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的姑娘,怎么有人舍得欺负您呀?”
“怎么不敢啊?我看他敢得很,仗着自己的脑子转得快!”秦凰两手握拳,气得脸跟小包子似的,“我就说报复这人这么要紧的事,果然不能鸣金收兵,须得奋勇出击才是!”
话没说完,字都写不下去了,不知想起了什么撒腿就准备往外跑,绿萝手里还忙着复杂的绣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焦急地嚷嚷起来,“殿下去哪儿啊?殿下!殿下!”
“你别管了!”小姑娘气呼呼的声音远远从栖梧宫外头传回来,“我今天就让他看看我的本事!”
唉,绿萝摇了摇头,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主子啊,怎么就没人治呢!
冬雪降了几阵,天公终于舍得作美一般放了晴,西六宫最远的那座柏梁台露出一角消融残雪后的琉璃瓦顶,这座殿宇建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假山之上,一条精细雕工的长廊顺延而上,柏梁台远离六宫之外,和龙华殿与御花园更是南辕北辙,原本是元徽帝用于登高赏月的殿宇,故而清幽得很,远远望去亭台楼榭显得恢宏不足,却雅致得很。
这座雅致的柏梁台如今住的,便是惹得我们十二殿下满腔怒火的冯家大公子本人,冯折是也。
秦凰三步并做两步,扶着楼梯拾级而上了半天,这石阶建得又高又陡,难爬地很,原本的火气被这长长一条廊檐一消磨,秦凰一面喘气一面感慨,莫不是冯折这厮上房揭瓦,连总管公公也不放过,才被安排到这么个“神仙”地界来,他每日进出需要爬这样长长的一座楼梯,也应当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儿吧?
屋子的门虚掩着,袅袅飘出一尾苦艾香来,秦凰蹑手蹑脚地窥探了半日,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显然主人方才出门去了,忘了熄灭的一盏白烛跳跃着烧了一半。
天助我也!秦凰暗自得意,大大方方地带门溜了进去,冯折这间屋子和她的栖梧宫是半点也不好比的,几乎是一张四四方方的书案,一方摆了棋局的卧案,用放满了古籍的书架隔开的床榻,一眼望去几乎便能看个干净。而这区区几件家居之中,也只有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夺目些,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还有一叠归整妥帖的承错书。
秦凰欣喜地翻了翻那一叠楷书的承错书,感叹一句“皇天不负我!”,津津有味地把冯折这慷慨陈词,态度诚恳的文章读了一遍后,摇头晃脑地评价起来,“写得是很好,只可惜呀……用不上啦。”
一边说,她一边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白纸来,反而把冯折那本承错书藏进自己怀里,见这白纸太过明显,想了想,又抽出承错书的封面和扉页,狸猫换太子地夹上一叠白纸。
“让你再戏弄本宫,一报还一报!”秦凰不怀好意地把一叠白纸归整齐,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自言自语地偷笑起来,“等那个凶巴巴的老夫子看到这叠‘态度诚恳’的白纸,本宫看你怎么收场。”
这一切做完,秦凰自知行径十分恶劣,被发现了肯定要被十成报复回来,不敢多呆,赶紧收拾收拾就要逃离现场,却没想到她才刚刚抬了个脚尖儿,屋外陡然闪过一个竹叶青的人影,那人原本要推门而入,却被人叫住了,扭头去嫌弃地同来人说话,“你怎么来了?”
是冯折!
秦凰几乎跳起来,她才谢了半天皇天庇佑,皇天就派混蛋来找她的麻烦了,这是什么道理?若冯折推门进来自己怎么说,若不止冯折,再有个同伙一块儿进来,她又要怎么说?小十二殿下欲哭无泪,甚至感慨一句命运多舛,这柏梁台建得当真不好,怎么连个后门也没有!
门外另一个影子追了上来,豪迈地勾住冯折,“我爹说你住进宫里享福来了,我还当你出息了呢,妈的,你这什么鬼地方,那么高的楼!”
“住得高些,就不至于什么玩意都往我这儿钻了,”冯折不紧不慢地掰开那人自来熟的手,“譬如你这种不请自来的妖怪,就来得越少越好。”
那影子显然不乐意,“啧!岑之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毒,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办法才能上你这儿看一看,你怎么那么不领情呢?”
冯折懒得再理他,一面作势要推门,“宋子犹,我一看见你从来就没有过好事儿,你们兵部每天吃饱喝足了没事做,就想着怎么来膈应我吗?”
“打住,让我喘口气吧,”叫宋子犹的少年连连摆手,“唐家那个愣头青一天不和我作对能憋死他了似的,我好不容易得个空,你可别提兵部了。”
眼看两条纤长的影子就要推门而入,秦凰手忙脚乱,见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榻尚且有两道床帘遮挡,心生一计,这种时候也管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和有辱斯文了,匆匆提起裙摆便往床帘后头藏了进去。
那扇门终于被推开了,一高一矮两条影子打打闹闹地踩进来,宋子犹幸灾乐祸地绕着屋子转悠了一圈,“我的老天爷,我们冯小相爷也有今天啊!我当你们入宫陪读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待遇,岑之,真不是我埋汰,你这儿也忒荒凉了点儿吧?”
冯折替自己倒了杯茶,靠在书案上,没有礼待客人的意思,“那是,我这地方比不得我们宋公子平日里去的那些勾栏瓦舍,美人如云,富丽堂皇的。”
“你这话说的,柏梁台从前也是个为了看星星赏月亮建的风月地界,到你手里成了冷宫似的,就是你太没追求!”宋子犹也不将就客随主便这一套,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冲着窗柩指指点点,“你看这窗柩,外头能看到一宫殿的俏海棠,虽然这会儿没有海棠……你成天关着也不是个事儿,闷不闷?”
“还有这个书案,你看看,全是些没用的朽夫子看的玩意儿,通篇的之乎者也,这笔架子老土得很,还有这……”宋子犹抓起那一叠“承错书”翻了翻,莫名其妙,指着中间厚厚的白纸,“岑之,你这文化人也不是这么装的吧!”
冯折眉头一跳,想都不用想已经明白了原委,宋子犹推开的那扇窗柩偏偏适时地吹进一阵凉风,他那道金丝绣线的床帘被吹开一角,几乎若有若无地露出一支女孩髻上金色的步摇。帘子里那支小步摇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一阵,心虚地把吹起来的那一角床帘按了下去。
他忍住一抹跃然心头的笑,见宋子犹那张嘴还在叨叨,叨叨完棋盘叨叨古董花瓶,总之哪里都是一无是处的,冯折半阖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直到这位不请自来的祖宗最后终于把念头放在了冯折那张床上,“还有你这张床,你又不是老头,大白天把床帘子拉这么暗……”
秦凰两眼一闭,完了完了。
冯折终于有了动作,风轻云淡地窜到宋子犹跟前,拍掉这人即将“大逆不道”的手,“白天有猫会往床上钻,拉起来防猫的。差不多得了,您老这能耐,在兵部受什么委屈,我看您明天上内务司做个总管公公还实在点。”说着嫌弃地把宋祖宗推远了,“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赶紧说完了滚蛋。”
宋子犹顺手把冯折搁在案上那杯春茶一饮而尽,“嘿嘿,还是咱们岑之聪明,有件和前头有关的事儿你听不听?”
他说“前头”的时候,狡黠的眼睛转了转,指了指头顶的空气。
“不想听,”冯折二话不说地把自己的杯子夺回来,“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请您老人家出去?”
宋子犹咂嘴,“别啊,你这脑袋天天不干正事儿,老想着埋汰人多浪费啊,我给你说一说,你当胡话听也成,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你肯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