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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瘾(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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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肯信,当年他做出抉择时不曾心痛。
而只要他心痛过,她便愿意放下。’
粉饰太平的曦光再一次出现在东边的天际。
每一次它的出现,都给人前尘过往焕然一新的假象。
知知从虚无的梦境中睁开眼,茫然地撑起身子,眼瞧窗外明媚的日光时,还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呆了很久,待空泛的肚子咕咕咕地闹腾,她才彻底清醒。
伸手揉了揉——好饿。
受伤的第六天,凤衔铃歇业的第四天,重逢秦乙怀的第二天,知知是从睡梦中被饿醒的。
左腿的伤口很疼,因为昨晚的睡相不好,压到了它。
不过相对而言,还是肚子的空瘪瘪更难熬些。
她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决定先吃点东西。
灶台上是空的,锅里是空的,缸里是空的,肚子里就更空了。
知知疲惫地再坐回床上,心想:完了,肚子一空,腿就更疼了。
什么胁娼令,什么吴夔,什么秦乙怀,知知发现,只有‘家徒四壁’才是她现在最大的生存危机。
环视着家里仅有物什,知知自言自语道:“啊……我怎么穷成了这样……”
没错,知知很穷。
对外身份是一个卖杂货的小商贩的她,几乎没有一天是在正儿八经地卖杂货。
住着一眼可窥见全貌的小土屋,钱袋从不怕被偷,身形瘦弱单薄,皆此种种加起来,让她伪装身份的工作格外顺遂。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羸弱不经的小姑娘会是淮州九分半堂的锦囊妙计、凤衔铃的秘密武器。
既此,问题来了:多年以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凤衔铃养着她活下来的。
其他的堂众,多多少少有活计在做,也有家人帮衬。
而知知独身一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戚。
佘弦知道这一点,时常送钱送衣物来。
而鹤溯呢,每回都能掐着她快饿死的点来送吃的。
“今天应该也会来吧。”
躺在床上揉肚子,知知低喃了一句,便不再管自己的生存问题。
抱着被子在床上侧了个身,她闭上眼睛,惯性地开始思考最近的事。
原本是在想吴夔暗藏的那些余粉会放在哪,而不知不觉,她的脑海里全被秦乙怀占据。
西京的胁娼令,秦乙怀来禁查凤衔铃,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瘾在清波城中大盛的这个时段来。
虽说吴夔已经被抓,瘾源断掉,城里流通的粉正在被一点点销毁,但谁也不好说现在的情势,他总喜欢乱晃,万一被……
“咕噜噜。”
思虑骤断。
知知倏然睁开眼。
好饿!
她往窗边看了一眼:鹤溯竟然还没来?
知知站起身,还是决定自力更生。
就在这时,窗外扔进来一条鱼,活蹦乱跳的鱼,扔进来的时候还在扑腾挣扎,仿佛是刚从河里抓来的。
鹤溯再一次,成功地与知知饿到没脾气的时间点无缝衔接。
知知无言地看了垂死挣扎的鱼一眼,抬眼看向窗边站着的人。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一句,鹤溯先说了:“吃着吧,下午我再过来。走了啊。”
他走得如此匆忙,让知知敏感地察觉到怪异,她喊了一声:“鹤溯!”
这一声,仿佛打开了鹤溯的某个压抑着的机关。
他转身走的背影僵硬了一瞬,立刻转回来,跳进屋里,两步一跨走到知知面前,两手使劲捏她的脸,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你还敢叫住我?你还敢叫住我?”鹤溯凶神恶煞地嚷嚷着,“昌隆那边的吴夔怎么回事?啊?你不过去看了一眼,他鼻梁就歪了,幸好歪的不是脑壳啊,否则你就惨了。”
“还有,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你昨天去老刘那边打听凤衔铃的事了。都说了叫你好好养伤,不要管胁娼令这事,你怎么就这么不消停。”
知知只是觉得今天的鹤溯不太对劲,喊了他一声罢了。竟不知这一声让他反应这么大。
她无比呆愣:“怎么了?”
鹤溯脑子疼痛无比,面前这人竟然还置身事外地无辜地问他怎么了,为了撒气,鹤溯捏她脸的手更加用力。
他说:“吴夔鼻梁歪了就歪了,反正没人看他的脸。这事就这样,没人会说你一句。”
鹤溯出完气,哼了一声,把作怪的手放下,叮嘱她:“但是胁娼令这事,你绝对不能管!西京这次来的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你知道了,就乖乖地离他远一点。”
西京龙额侯嘛,确实是个不能冒犯的大人物。
知知默无声息地想:要是能控制住自己,她也想离他远一点。
顿了会,她选择无视这件事,转而抓住鹤溯今天的不寻常不放:“堂里发生什么事了?”
鹤溯看她一眼,满脸写着‘堂里出大事了’,但嘴上说的是:“没事。”
“真的没事。”他又保证了一遍,不欲久留,朝外走时,边走边嘟囔,“只要你乖乖的,其他的都是小事。”
他翻过窗,就要不见。
知知喊住他:“等等。”
鹤溯回头看她。
她说:“吴夔的事,是我冲动了。抱歉,希望没给堂里带来麻烦。”
鹤溯愣了愣,嘴角翘起来,转过身趴在窗框上,冲她笑:“竟然认错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那我收回了。”
“晚了,我藏到心里了。”鹤溯眉毛一扬,笑容如头顶撒下来的灿阳,“吴夔大概是哪惹你了,不过,就算是他没做什么,你单纯看不顺眼也没多大要紧。反正呐,我鹤溯,罩着你呢。”
说完,他抬手扬了扬,转身背影明显轻快了许多。
人影消失在视线中,他走掉了。
知知微笑的表情慢慢淡下去,惯性地开始思考。
与知知的‘秘密身份’不同,她一切行事以隐蔽为先,鹤溯则是直接、干脆、光明正大地嵌在堂的核心位置。
他总是第一时间知道堂内的情况,传达堂主的命令。
平常鹤溯过来,不打闹她一番是舍不得回去的。今天来去匆匆,堂里肯定生变。
不肯告诉她,原因多半是在意她的腿伤。
因为有伤而不能告知的事……
是……危险的事情?
知知蹙眉,隐隐约约感觉到堂里有大事发生。
……
“咕噜噜。”
肚子又是一声叫唤,再次打断知知的思路。
脑中霎时空白。
“饿了……”悄声嘟囔一句,知知放弃猜测堂里的事,看向躺在地上依旧在挣扎的鱼:好了,现在该开饭了。
**
日光破云招摇,清朗温和的光线从丝丝缕缕到倾泻而下,铺落在粼粼的海面。
淮州在经历了一整个寒冬盘踞后,终于在这个早春的日子里有了一丝回暖的痕迹。
知知靠在小巷的墙壁上,拐杖贴着她的腿立着,金黄色的阳光抚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的气质灵动又鲜活。
她闭着眼,让更多的温暖肆意拥抱她。安静宁和之中,可以听到心脏在胸膛缓慢而鲜明的跳动声。
有一个清瘦的男子走过来,打断她的安静:
“知知姑娘,你昨天让我们注意的那个人,方才又出现在了长兴坊。”
知知慢慢地睁开清亮澄澈的眼,问他:“他都去过哪里?”
“有人在茶铺看见过,然后是艺摊,最近一次看见,他正在往城门外走。”
她面色淡淡的,暖色让她的面庞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一点温雅。
她说:“他再出现,你们只需注意就好,不要特地跟踪或调查。辛苦你们。”
“知知姑娘只管吩咐,我们从不觉得辛苦。”
知知轻颔首,顿了顿,又问:“这几天,堂里怎么样?”
“堂里?”男子微愕,“堂里一切如常……知知姑娘是在问什么?”
“……没什么。”
摇摇头,知知什么也没再问。诚恳地对他一笑,拿起拐杖慢悠悠地走了。
清瘦的男子被这样真心的一笑晃神,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愣了好久。
他们这些普通的堂众,没有紧要的任务是无法跟知知、鹤溯他们一起行动的。
每一次见面,几乎都是处在屏息而待的任务之中。
他们见过太多,知知在一次次危险中处变不惊的伏击和沉着镇定的指挥。
甚至都忘了,她其实才不过十四五岁。
刚刚那样温暖到揉碎人的一笑,才是她这种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表情吧。
或者,其实她在日常生活中,本来就是这样开朗温和的一个人。
男人在巷子里,脑中浮想联翩。
另一边,慢慢走远的知知并不知道他弯弯曲曲的心思,她脑子里全是秦乙怀、秦乙怀、秦乙怀。
她在思考——
只是怕秦乙怀在调查凤衔铃的过程中会撞上瘾,她才命令堂里弟兄们注意秦乙怀的动向。
他去了茶铺、艺摊、城外,这些地方目前都是相对安全的,知知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疑问。
他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还有昨天,除了一开始他去的沉鱼坊与胁娼令有关。被她拦住后,接下来去的城墙角楼、远郊古寺、东郊港口,个个都与胁娼令不沾边。
按他的性格,受命出京,不该是迅捷又完美地瞄准靶心吗?
为何四处游走,随性逗留?
知知眉头拧得很重,她有直觉秦乙怀不是兴起才去的这些地方,他绝对有其他目的。
甚至,她开始重新怀疑秦乙怀的来意……
走到城墙边上,知知正低头思索着,刚拐过一个角,迎面一股冲力撞过来,让她险些跌倒。
身前的阴影刚伸出手,她反应极快地用拐杖稳住身形。
熟悉的气息让她抬起头,见到面前的人,她眼睛瞪大。
竟然是秦乙怀!
心脏在刹那猛烈地弹了一下。
两双诧异的眼相对,秦乙怀先一步反应过来。
“林姑娘。”他亲切温和地对她笑,而知知从这笑容中却察觉到一丝不怀好意。
他说:“事出突然……那就有劳了。”
有……劳?什么?
秦乙怀拍了拍她的肩,躲到她身后去。
知知马上就知道‘有劳’什么。
紧跟着秦乙怀,又一个短工打扮的男人从巷尾冲出。
“唔呃……呃……”
他喉咙里发着一些听不清的语调,头发凌乱。看到知知与秦乙怀两人,不由分说,撑着黝黑粗糙的五指朝他们抓过来。
知知不明所以,下意识敏捷地避开。
在闪身躲过的一瞬间,她看到他的脸——绯红,浸汗,额角鼓胀,竟然还在笑,似乎异常兴奋。
知知不防,被这诡异的表情吓得头皮一麻,下意识伸出拐杖,将他绊倒。
“秦先生,你……”
秦乙怀站在不远处,阻止知知未说完的微怏的话,手指向她身后:
“万事稍后再说。林姑娘,你看,他站起来了。”
知知拧眉回头看。
摔在地上的男人,额头擦出一点血。
可是他仿佛感觉不到,双手撑地爬起来,充血红肿的眼盯着知知,嘴咧开到最大的弧度,笑。
很明显,他原本应该是在追秦乙怀的,可是看到知知之后,他的目标突然转向她。
知知看见男人脸上兴奋的潮红,心想:
没想到转了个角,从天而降这么大一个惊喜。
男人粗重地喘息几下,如一头蛮牛冲过来。看着来势汹汹,其实毫无技巧性,知知轻而易举地躲过。
他不罢休,转身继续,伸着手想要抓住她,无果。
反复几次,都是如此。
知知一味退后防守,没有丝毫要反击的意思。
除了怪异的行为外,他从哪里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知知无法对一个普通人下手。
但看对方不知疲惫的样子,这样下去,耗到日落都不会结束。
在不停的躲闪中,她耳朵里钻进秦乙怀从容而清晰的一句话:
“打他肚子。”
肚子?
来不及思考太多,知知条件反射地听了他的话。
她捏紧拳头,与男人错身躲避之时,狠狠朝他肚子给了他一拳。
同样的待遇,知知只给过那些魁梧的练家子,普通人哪受得住。
只见男人挨这拳后,身体佝偻成一只虾,双眼瞪大,脸色又红又白。
他仿佛凝固住了,片刻后肩膀一耸,‘哇’的一声,跪在地上吐。
瞥见他吐出来的东西,知知稍稍反胃。她从地上拾起拐杖,转身,神情不快地盯着秦乙怀:
“秦先生,你从哪招惹来的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