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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生辰宴(2)情节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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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小姐生辰宴的开场属实气派。
宴乐歌舞,优伶名伎,在别处少见或者压轴的表演,在此宴上变着花样地出现。一会是哪位大角登场的绝舞,一会又是哪位先生谱写的名曲,轮番上演,精妙叠出,直教眼睛耳朵顾不上看还是听。
然而这还只是看到听到的,殊不知在这场盛宴的背后,场地布置的细节,舞乐编排的统筹,人员安防的管理等等,耗去了多少人力物力,滴水之间便是有以黄金为计的开销流出去。
这便是西京五族中李家所谓的‘落没’的排场。
贵女们三五成群地凑坐在一起笑闹,偶尔抬个头对歌舞点评几句,多时是在低声与同伴聊趣,间或小心翼翼地瞄一眼首座帐顶的方向。
端坐在主位那个最宽敞最明亮的纱帐中的自然是今日的主角李问筠,然女孩们畏怯又好奇的目光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坐她身侧的知知。
与李问筠说完话,知知本是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可李问筠伸手拽她衣角,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知知便又坐了回去。
青纱如云,团团锦簇,一阵阵丝竹雅乐,萦盈在耳,兼时有念海湖上清爽宜人的煦风拂着纷飞乌丝,令人无比自在畅快。
左右座下的目光绵绵袭来,除却羡慕外,亦有少许傲蔑或敌意,知知并不奇怪。
京中贵女的交际阶差多年来已成定势,突然冒出一个人后来居上,旦夕之间便越居上首,任谁都会不舒服。排外心理乃人之常情,何况是一群以家世出生为傲的天之骄女,对于知知这样‘无名无籍’的外来女子自然更刻薄三分。
秦乙怀之前的担忧不是无端无由,但知知若是会因为他人的注视而拘谨瑟缩,她便也不是知知了。
‘你是我秦乙怀的未婚妻,身份只高不低。’于沉着淡然的思绪中忽然响起低语,一刹那似有温泉涌动,暖了心扉,知知不由地嘴角轻柔,眼中锐意却浓,转眸大胆地回视这盘桓周身的几簇不善。对方不料她敢如此坦然地望回来,心口一紧,繁缛的衣袖碰翻了手边的杯盏。
引发一阵小范围的慌乱。
知知撇回眼,淡淡一笑——这下她们该知收敛,她亦未煞龙额侯威赫的头衔。
刚觉得可以消停一会,知知立马又感觉到有另外一道专注的视线来自于仅次李问筠主帐的右席。
知知移目去望,正对上一汪清透如璧的眸光——那女子的衣着发饰极尽华贵,乌发鹅颈,玉面朱唇,五官大气而不张扬,尤其那一双凤眼的神韵,显得她通身气质清慧不凡。
知知看清她的模样,略一蹙眉:宴开之前秦乙怀曾简略地介绍过几个人,她大多随意一记,唯独记全了这位的身世和样貌。
不为其他,只因这位的身份,明王的义女。
明王……
近来京中的风云欲起,而在那背后搅动波涛的人之中,必有明王一个。他的义女,不论出于何种考量,知知都要关注一二。
四目相接之时,那凤眸中的浅淡笑意因目光的碰触愈显神秘。知知没从她的眼神中品味出敌意,却能察觉到她的某种蠢蠢欲动。
像是印证知知的预感,在一轮拨弦止声的间隙,伶人抱着琵琶退场,她的眼睛与知知的错开,朝着李问筠唤道:“问筠。”
李问筠叠在双膝上的手微微一颤,缓慢地移眸看向她。
或许是周边人在她开口后都自觉噤声的缘故,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不见我们都对你身边这位姑娘好奇许久了?怎么还不介绍介绍?”
李问筠抿唇犹疑,悄然瞧了一眼身旁神色莫测的知知,未开口,史方仪先一步站出来说话:“夷瑶,这位姑娘怎还需得介绍。你且想想最近几日在京中出现的生面孔中,有哪一位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不就知道了。”
史方仪坐在李问筠左首席,正好对着位于右首席的夷瑶。两人面面而视,互相可以看到对方唇上那抹得体端方的弧度。
对于史方仪的话,夷瑶笑了声,不紧不慢地回:“方仪,我又怎么会是真的不认识这位知知姑娘,只不过是想借着介绍的名义,跟她说上几句话罢了。方才你一来,就去她的帐中聊了许久。问筠也是,人一到,就把她请了过去,又聊了许久后,还把她留着不放。更有尔芙……”说着,轻推了一把坐在身侧的杨尔芙,嗔笑说,“明明坐在我身边,心却飘到她那去,一副想丢下我跑去跟她说话的样子。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把她的时间占个没完,殊不知我也好奇极了这位打败梁统将军、又是秦乙怀未婚妻的年轻小姑娘,我也想同她说话聊天,交朋友呢。”
‘朋友’一词出,不仅杨尔芙,还有史方仪、李问筠,连同在场的所有贵女都为之惊诧。
知知的目色更加难测,紧紧盯着夷瑶,居然猜不透她说这话的目的。
如若换任意一个其他人说这番话,她们也不至于如此,只因她是夷瑶。
就以陛下和明王这剑拔弩张的关系,投射到秦杨两家便是个水火不容的状态。当时杨尔芙为知知女扮男装的美色所动,后知她与秦乙怀的关系,仍是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来调解自己难以割舍的心态。而身为明王义女的她,竟然没半点抵触,反而简简单单就说出要与知知交朋友?
何况她这话里,明里暗里包括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也’连带上她与史方仪、李问筠、杨尔芙四人,瞬间拢了一个旁人不敢奢想踏入的圈子,将知知纳了进去。
知知不太想自作多情,但此时也不得不疑虑:夷瑶好似在护她?为何?
替换上场表演的舞乐声掩盖了漫长的寂静,鱼贯而出的婀娜舞女揉化了僵滞的视线。杨尔芙最先反应过来,为夷瑶接话,“夷瑶姐姐,你也想跟小侍……不,知知姑娘说话,怎么不早告诉我。不用等李问筠介绍,我也可以。我和小侍……知知姑娘更熟!”
史方仪也渐回过神。她方才接话,是因先前差点毁了知知与秦乙怀的姻缘而愧疚,想着或许夷瑶会对知知为难,便站出来护一护。毕竟连史方仪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夷瑶与知知之间,该是对立关系,不料她完全猜反了夷瑶的态度。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也是不知你竟有这等小心思,多嘴了。夷瑶你可别怪我啊。”
夷瑶凤眸轻侧,浅笑着略过两人,两炷星火般的目光照在知知脸上,似真似假地露出一记和善。
知知心中作疑,面上还笑,不知这究竟何为。
歌舞仙乐柔妙似水,一阵阵淘洗过观者的耳与眼。在应接不暇的表演之中,居于首上的三顶青纱帐之间莺语连绵,偶尔传出的一两声趣笑反倒比乐舞更吸引其余众女的注意。
从那夹在在丝竹声中破碎的只言片语可以听出,聊的不过零碎小事,但话题大多围绕一人,仿佛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座下贵女凡数十,羡慕的是更羡慕,少许曾轻蔑过的,此刻嫉妒、恼丧、别扭皆有,只是再不敢施以傲慢。
终究宴中最有资本与实力说上话的四位千金都将其划入自己的圈子中,她们这等还有什么资格报之不屑。
现在只是懊悔当时敌意的目光太裸露,被抓了个正着。
可她们又怎能预知,赐婚被退的太后外甥女史方仪,杨家的幺女杨尔芙,甚至明王的义女夷瑶,这三个明明该最厌恶秦家的人,竟对秦乙怀的未婚妻如此包容!
一想多便开始后怕,不知这侯夫人是否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
知知坐在李问筠的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参与着闲聊。期间李府的管家弓着腰入帐过一次,在李问筠耳边低语,知知离得近听了个八.九,好像是说有一两位千金忽然身体不适,告罪暂归。李问筠没管她们。
过了开场歌舞,接下来是乘船游湖。待众女们三三两两地踏上李家泊在岸边的这艘精致绝伦的楼船时,她们这令人敬畏的五位贵女终于是散开了。
毕竟杨尔芙她们与初到西京的知知还是不同,有着各自复杂的交际网,纵地位高,也需要与其他千金们维持亲善的关系。
亦有诸多殷勤凑上来想和知知建立亲善关系的千金,知知一开始尽力陪着,到后来实在心疲意懒,便寻了个理由抽身独处。
轻拍栏杆,知知慢悠悠地绕着船舷走。
从午后出门至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她却已经感到疲惫。又一想曾经自己可以几个日夜不眠不休,对比如今是否变得太无能了些……
临出门前,秦乙怀千哄万哄让她喝的那个药……
湖上微潮,堤柳扶着风往船上吹来丝丝凉意,知知望了一会斑驳泛光的粼粼湖面,忽地想起了清波城外同样美丽的深海。
“念海……”她不禁喃喃。
“这湖原名碧澜,念海是陛下后来改的。”
知知愣了愣,侧颜看夷瑶慢慢地步过来,站到她肩侧。
“数年前集英宴,陛下摆驾城南碧澜,一见这湖便心生慨然,说是这湖令陛下想起了曾还是太子时东临琅琊见过一面的大海。说罢长长喟叹,当即把碧澜改名念海。”夷瑶望着湖面,有一瞬间,凤眸中凝出了像是情深如许的水光,片刻就不见,她转头问知知,“以你看,这名字改得如何?”
以她之口说起陛下往事,总觉得别有深意。
知知沉默地盯了她一会,才道:“碧澜虽好,但太过精致,不免小器。念海广博,一听便有深深的念想。以我看,当然改得好。”
夷瑶莫测地微笑,不予置评。
知知微皱眉,心说这个问题任谁回答都一样,名字是陛下改的,就算是真改得不好,谁又敢说一句。哦……她自己或许敢。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可能会说这名字不好?”
“……”知知平平地移开眼,说,“没。”
夷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道:“我喜欢念海。”
她说:“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会和义父同一战线,反对他所反对的一切人和事。但其实我与尔芙不同,我不会因为父亲的立场逼着改变自己的喜好。”
这倒令知知真实地讶异,不由得问:“所以先前你出言替我化解掉那些敌视的目光,让她们不敢轻视我,也是出于你的喜好?”
夷瑶无所谓地说:“你如此认为也可以。”
“所以实际是如何?”
“不告诉你又怎样。”
“不怎样。”知知面无表情,“只是刨根问底是我的喜好。”
夷瑶一怔,而后笑了,“我看是咄咄逼人才对。”
她看别人的目光难得地燃起些兴趣,稍顿,回答:“我若说是同情,你可别误会是在可怜你。看到了你回视她们的那个眼神,就知道你定是不会被轻易欺负得了的人,早晚会让她们信服。我出言相帮,不过是让你走个捷径。”
闻言,知知扬起眉。
倒不像是假话,却也没说全。
知知在意她说的‘同情’一词。同情?同谁的情?
探究的目光逡巡在她如玉般莹润的脸庞上,脑袋中反复透析着有关她的信息,知知忽然想到,“你是谁?”
夷瑶神色未变,笑眯眯地回:“明王义女,夷瑶。”
“在你成为明王义女之前,又是谁?”
这回轮到夷瑶惊讶,眸光中亦多了些许赞赏,“看你年纪轻轻,倒是敏锐非常。”
她回头望湖,轻声道:“那也是夷瑶。不过,只是一个出生海边,父母又于海难中丧生的可怜渔女罢了。”
一个潦倒穷困的孤女,于冰天雪地的绝境中燃起轻生之念,却遇见那个跟冰雪一样阴寒彻骨的高大男人,还被莫名其妙地收为义女,在第二年的开春,来到这锦绣繁华的京城。
衣食再也无忧,但周身无时无刻的挑剔与排斥的视线,比饥饿和寒冷更令她煎熬。虽是熬过去了,但也刻进骨子里了,在今日宴上一看到知知,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藏于骨缝间的回忆便令她开口了。
“你也无须多疑我的用心。一句话而已,我夷瑶想说便说。”她一笑,凤眸轻扬,自信傲然的表情业已脱胎换骨,再无半点往日懦弱的痕迹。
答案来得比想象快,知知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有此一问,知知就已然猜到:如不是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又何来同情一说。
只是她肯如实相告,这是知知没想到的。
楼船平稳地往湖心驶去,日光淋头,直直往心里浇。
知知心情有些复杂,“居然同情义父死敌的未婚妻,还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你这个义女也真是心大。”
“是啊,所以我的同情也仅限于此了。”夷瑶话锋一转,朝知知眨眨眼,“毕竟义父不喜秦家,我要听话不是?”
知知难得地、由衷地露出愉悦一笑,手臂交叠,人往栏杆上靠,“秦乙怀也不喜明王,我也要听话,就不感谢你的开口之恩了。免得谢来谢去,让我发现你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就想真的交朋友了。”
夷瑶脆声笑起来,朱唇微张,皓齿胜雪,两腮上出现粉嫩可人的红晕。
她笑起来非常美,美到摄人心魄。
“最后一句话相送,权当为你到来西京,小渔女接风洗尘的馈赠。”她一拢袖,人站得更直,最后望一眼念海湖斓斓的波纹,从知知身后走过,“你飞上枝头,也是飞上了众矢之的,我不过为你挡一挡风沙,往后自有大把的箭镞射向你心口,那需得你自己来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