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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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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临海,境内水路发达,商船来往频繁。
清波城东郊外有一个得天独厚的避风港口,多有各州甚至他国船只驻岸停泊。
碧波泛起白色的浪沫,拍在嶙峋的黑礁石上。有风从无垠的天幕那端卷来,撩动碧蓝的水,带着敌意,诱向彼岸。
清波的港口等待在潮水的尽头,张开双臂,把纷杂与喧嚣柔化在怀抱里,蓄了一圈安逸平和。
从沉鱼坊离开,两人走过城墙角楼,走过远郊古寺,仿若在漫无目的地走,这会又到了东郊的港口。
秦乙怀站在岸边,眼睛从远处海天一线的柔光慢慢移向近岸,感叹着:“淮州的这般风光,确实他处比不得。”
知知站在他肩侧,只是说:“各处风光各处异,只有看的人偏好不同。”
“或许。”秦乙怀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他转而说,“不过,我有一问。”
“既是港口,为何不见有货船来?”秦乙怀看着空荡荡的码头,一箱箱一袋袋的物什堆积在岸边,又问,“也不见短工来去搬运货物。”
“因为爆炸。”知知淡淡地回答。
秦乙怀拧眉看向她。
知知望着海风吹来的方向,解释道:“约十日前,一艘正驶向码头的货船突然爆炸。全船沉底,波及岸边少数几个迎船的人……”
她停顿了会,还是决定说完:“官府调查原因,不是意外、出自人为,便下令暂封这港口。”
秦乙怀眉目微动,感叹了一声:“那真是……不幸。”
他望向海面,目光往海底深处探寻,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知知也沉默了下去。
时隔多年,两人再一次并肩站在一起。
知知凝眸海水,沉思发呆。
秦乙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
同样的距离,那年有多亲近,此刻就有多遥远。
“你们是雕石吗?”
第三个人的声音突兀袭来,两人被惊,一同望向声源——
鹤溯蹲在不远处的围栏上,手里耍着根拐杖玩。看到他们视线移过来,抬手打招呼:“呦!”
他从围栏上跳下来。
“你来……找我?”知知敛眉,莫名其妙地看着鹤溯。
“是啊。”鹤溯看了一眼知知身边的秦乙怀,慢慢靠近他们。
秦乙怀微微一笑,知道他们有话要讲,很有礼貌地后退几步回避。
“你家隔壁那个大婶,今天突然跑过来找我,说带你去医馆换个药你人就丢了。可把她急的,差点上手打我。瞧,我这不就来找你了咯?”鹤溯把拐杖递给她,“喏,顺便把这捎来了。”
“……”知知接过拐杖,不知道说什么。
趁这个机会,鹤溯叨叨上了:“堂主让我三天两头去看你一趟,防止你乱晃。我就两天不去,你果然在乱晃。厉害啊你。”
他看向几步外的秦乙怀,问知知:“这位谁?”
知知抬眼看鹤溯的神色,发现他是真的在询问:也对,西京龙额小侯爷,哪怕是鹤溯也只知其名,未曾谋面。
她面色不改地隐瞒实情:“今天刚认识的人,潮州来的。”
“哦——”鹤溯长长地应了一声,眼睛在秦乙怀上下各处扫。
大概是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他收回目光,低头,朝知知咧出一个笑:“乱晃了一下午,走了没?”
走……
知知的余光,下意识往秦乙怀那侧移。沉默良久,她很轻微地点了点头,说:“走吧。”
转身向秦乙怀,知知低眸,尽量不与他视线交错:“秦先生,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秦乙怀本也在思考一件事,闻言愣了愣,而后道:“是,也对。那感谢姑娘今日肯耗费时间陪我四处走。”
知知点头,正要走。
秦乙怀喊住了她:“姑娘。”
脚步一顿,知知脖子僵硬着,没走,也没转向他。
背后那声音勾住她的耳:“我隐约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
猜到他言外之意,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继续说下去。
“相识一场,好歹算是朋友吧。”秦乙怀的笑声一如海风般温和,“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如一颗巨石跌入平静的海水,知知的心掀起巨浪,刹那狂跳。
非常缓慢地把脸面向他,看到他黑眸中温淡笑意的那刻,知知心里猛然升腾起挣不脱的心悸。
嘴唇在颤抖,她说;“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万一呢。”秦乙怀淡淡地笑,“或许上天注定我们会再见。”
上天爱戏弄,她不喜欢这样的注定。
她迟疑了。
要告诉他名字吗?
嗫嚅着,自己的名字就在嘴边,但无法说出口。
久久没有回答,秦乙怀大概猜到是对方不情愿,虽然不明原因,他声音里带上歉意的安抚:“要是真不方便,那……”
“她叫知知。”鹤溯见知知一直呆若木鸡,干脆替她说了。
“知、知……”秦乙怀一愣,平淡的目光瞬间变了另外一种情绪,非常缓慢,非常温柔,非常怀念地唤这个名字。
仿佛穿越数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个时候。
知知倏地面色一白。
——知知。
——知知,好孩子。
——知知,过来这边。
无数声“知知”在脑海中交叠,那是还在极北天山,她还爱着他时的,她早该舍弃的回忆。
记忆里的声音,与眼前的这声重合。
一瞬间,知知差点以为秦乙怀是认出她来了。
她萌生怯意,想逃,想赶快逃。浑身颤抖着,她紧张又害怕地后退了半步。
幸好,秦乙怀短暂地失神后,很快恢复正常。
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是小名吧。方便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林……我姓林。”知知脱口而出一个姓。背后的手悄悄掐着鹤溯,告诫他不要再多嘴。
“林姑娘。”这一回,秦乙怀神色如常,他拱手作别,道,“那我们,后会有期。”
知知愣愣地,迟钝地也向他告别。
秦乙怀扬唇微笑,转身,不作留恋地往远处走去。
清波港口的海风温暖,温暖到,吹散本该拥抱的人。
知知看着他背影,低下眼,心里五味杂陈。
林姑娘。
他喊她林姑娘……
林姑娘,好陌生的称呼。知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站在眼前,用“知知”以外的称呼叫她。
不愿意喊她“知知”。
因为“知知”这两个字,是独属于上一世的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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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你今天有点奇怪啊。那人到底是谁,怎么感觉你在他面前怂怂的呢。平时揍我的那股威势哪去了?”离港口稍远,鹤溯嘴闲不住的毛病又犯了,“还有,原来你姓林啊,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
“我事出有因……”顿了顿,“你别多管。”
知知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走着,鹤溯跟在她后边,走得更慢。
“我不多管?你还受着伤呢,确定不需要我管吗?”鹤溯说着,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听这脚步声,大概有十几个吧。”
知知睨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平地起风雷。
鹤溯的话音似乎还荡在空旷平静的道口,突然就蜂拥上来一批蒙面人,领头的一个粗壮男人拎着长刀,目标明确地冲向知知。
知知背对着他,不惊不慌。就在蒙面人的刀刃高举,要劈下去时,她瞬间转身,支撑身形的拐杖成了武器,从侧面打他腿弯。
熟悉知知的人都知道,她身形小速度快,力量还奇大,那日赤手空拳把一个大男人打趴下,今天有了“武器”更如虎添翼。
领头人腿弯被打得一跪,握着刀的手哪还有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左右翻腾。
其他蒙面人见状,犹豫地互相看了一眼,决定一哄而上。
人墙推着尘沙向知知靠拢。
知知暗想:鹤溯把她的拄拐带来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一拐过去一条腿,不一会地上就横七竖八地躺了些抱着腿嗷嗷叫的男人。
鹤溯那边稍显柔和。他一开始还颇有兴致地认真过招,渐渐觉得无趣,转而戏耍起他们。
两人合力,撂倒一片根本不是难事。
“比那天在摊子上伪装的人还没用,吴夔就是指望着这些垃圾来救他吗?”鹤溯踩住一个人手腕,用力碾转了几下,以发泄他打得不够爽快的余力。
知知把最后一个人打跪,拐杖杵在地上,下意识担忧地回望了一眼港口。
鹤溯看到她的动作,悠悠地说:“难说有另一批人把他当和我们一伙的,追着他去了,要回去看看吗?”
“不……”知知收回眼,神色不明,“这种程度的袭击,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秦乙怀确实如知知所说,完全不把这种玩笑般的偷袭放在眼里。
他的衣袍和长发几乎没有一点染尘和杂乱的痕迹,游刃有余地避开所有攻击。
“你们是来阻止我的?”他笑着问。
派来秦乙怀这边的全是精英。
此时他们看秦乙怀手上没有武器,面对袭击也只顾得上闪躲,一时自傲多话起来:
“西京龙额侯,哼,虽然不好惹,但这事,你们还不够本事来管。”
“那还真是,非常抱歉。”闻言,秦乙怀眼神温淡的眼神坚毅起来,招式陡然加快,原本一味退后防守的行动突转进攻,“清波港口的这事,我管定了。”
他突然伸手,扯住一个人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拉,同时抬膝上顶他肚子,夺过他的刀变为自己的。
“各位偷袭辛苦了,休息一下吧。”
长刀握在手里,秦乙怀突然变回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小将军。狠厉杀伐之意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寸发丝流露出来,令人望之胆寒。
方才出言嘲弄秦乙怀的蒙面人见状,双腿忍不住发抖后退。
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西京龙额侯”这几个字的威严与强悍。
狭路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比起知知那边,秦乙怀完全不懂手下留情,冷血无情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在满地的鲜血里,秦乙怀把刀扔还他们。
偷袭从他离京之日便没有消停过,只是数量多少的区别。
令他格外在意的,是这些人刚才说,‘你们’。
秦乙怀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道口:他似乎把两个无辜的人搅进了浑水里,不知他俩现在如何了。
但转念一想,或许完全用不着他担心。
林姑娘虽然前后两面表现不同,第二次见时装得一派轻松,但她左腿肯定有伤。饶是如此,这么长时间走路,她气息并没有混乱,可见不是花拳绣腿之流。
后来的那个少年也是,来去随性,直到他主动搭话前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秦乙怀往前走了几步,想过去看看,片刻,又退回来。
也罢,淮州藏龙卧虎,那两个虽然看起来年纪轻,武功已是不俗。
何况他们是敌是友都不知。
还有,那个林姑娘……她竟然也叫知知。
“知知。”
秦乙怀想起、念起这两个字,脑子里出现的,是曾经在天山对他展颜微笑的女孩。
不是淮州偶然撞见的这个。
林姑娘的出现,其实非常令他警惕。
然而,当他知道她也叫“知知”之后,竟然莫名舍不得猜忌她。
或许是她浑身执拗又故作坚强冷静的气息教他熟悉,又或许是他确实有一瞬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个中原因有迹可循。
那个早就不在人世的女孩是他毕生无法克服的软肋,仅此而已。
父亲和兄长若是知道他仅因为名字相同,就生起恻隐之心,应该又要数落他不争气了。
但是——
秦乙怀眼里有冷光滑过。
如果有人利用这份感情,玷污他藏在心尖上的人,他绝不姑息。
如那年被他一刀刀剜下骨肉的敌军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