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故人(2) ...
-
刚阖上门,知知就仿佛浑身失力般跌坐在地。
拐杖摔在一旁,噼里啪啦不知砸到了什么东西。
猛烈心跳的余声提醒她那一切不是梦,浸汗湿透的衣衫微微发凉,贴在身体上激醒纷杂的心绪。
从袖子里落出一张纸条,知知愣愣地看着它好久,才想起来这是茶铺店小二给她的。
纸条湿了半张,因为她倒翻茶水,用袖子去擦。
摊开来,水渍把墨迹晕开,只有少数几个字能够看清:
“……今日已至……勿靠近……”
秦乙怀,果然就是那个从西京来的官。
他来了,从西京,来淮州,就在这座清波城里!
知知把纸条捏碎在掌心,静坐了片刻,挣扎着起身,想要洗把脸。
清水扑面,让自己冷静下来。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侧的弧度,慢慢滴下来。
她双手支着架子,不由自主地,往水面看去。
水中倒映出知知的面容,清瘦的脸庞,柔和的五官,唯一有一点凌厉锋芒的地方,还仅是眼尾处那细微的上扬。
这一张脸,跟她上一世的完全不同。
知知看着看着,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除了名字,九分半堂知知与狼女知知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何况她上一世的尸身,已经葬在天山冰封的怀抱里。
‘狼女知知还活着。’
这种事哪怕说出去,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信。
而她,竟然会因为这场从天而降的重逢,慌张狼狈成这幅德行。
“真没用啊,知知。”
双手狠狠拍了一把自己的脸,刺疼感把最后一点胡思乱想驱除。
堂主再三叮嘱不要管胁娼令这事,字条上也写了勿靠近。
知知不想惹麻烦,这件事,便遵照堂主的吩咐吧……
双手撑着面盆的木架,冰凉的水珠带走她脸颊的慌热。
她现在很清醒。
理智让她远离这件事端,但知知看着微澜的水面,脑海里却浮现前世过往——
两人曾在极北的时候,秦乙怀看中一匹野生良驹,为了抓住它,他在陷阱旁等了足足半个多月。
他是那么个顽固不休的人,从西京远道淮州,看到凤衔铃歇业,肯乖乖回去吗?
僵立良久,直到左腿的疼痛积聚,细密的血迹渗出,知知才恍然惊觉,她已经脱了拐杖,傻站着很久了。
伤口在抱怨不满,提醒她不要胡闹。
不要靠近秦乙怀!
深吸一口气,知知选择忘了脑子里的事。
但愿不听不看不问不想,她能逃过这场猝然的浩劫。
彻底冷静了下来,脸上的水痕也已经干透,
刚从地上把拐杖拾起,老朽的木门便传来担忧的敲声。
“知知啊,你没事吧?腿还疼吗?”
把门打开,知知对前来关询的大娘温和地笑笑,回答:“没事了。方才还疼着,现在好多了。”
大娘看着知知苍白的面色,怎么也是不信。
她说:“还是去医馆看看?”
“不了,真不用。”
“唉,去吧!”大娘一拍掌,决定道,“你也该换个药了。别心疼钱,大娘替你出。”
对重活一世的知知来说,世上挡不住的两件难事:鹤溯叨叨不停的碎嘴,大娘真心诚意的关怀。前者不顺眼,后者不适应。
她又尴尬地回绝了几遍,一一被大娘无视。
手臂被缠得死紧,大娘的那点力道在知知眼里不算什么,但知知的力量却愣是推不开这股热情。
无可奈何地同意了,知知一瘸一拐地再出门。
“你尽管往大娘身上靠,腿上别用力。”
知知笑着应,没有多说。
去医馆的路势必还要经过长兴坊的茶铺,知知路过时,余光看到秦乙怀还坐在门口的那个位置。
他似乎在打量路人,瓷白釉青的杯子贴在唇上,挡住他无时无刻的微笑,而那双眼却毕露锋芒,一点也不温和。
被他的目光扫过,知知还是忍不住喉间发紧、手心出汗,想平静而不能平静,逼着自己不去回眸。
‘知知你看我一眼,就算你在生气,也看我一眼。要是你不看我,我怎么哄你呢。’
心脏像被泡在醋里,酸到眼眶。
大娘正搀着知知往外走,回头一看她神情,吓了一跳:“很疼吗知知?”
“疼……”知知苦笑,“太疼了。”
“啊?那、要不要休息一阵?”
“还是走吧。留在这,我更疼。”
**
清波城的医馆,开了多年的老字号,比大娘的岁数都高。馆内的药香清浓,令人安心,纯白的瓷瓶摆在案上,装着一颗颗的无伤无痛。
学徒在药柜前忙碌地抓药,老医师坐堂,背后的墨字笔走龙蛇,蓦然一笔书出妙手回春。
这老医师是这个医馆最大的门面,医术是真的高明,嘴也是真的狠毒。
行医赚钱却看不惯有人一堆伤痛地来医馆看病,总要数落几句。
大家都知道他是在别扭地劝人照顾好身体,却因为他说得实在太狠了,不少人一边看病一边掉泪珠子。
在踏进医馆的前一刻,知知还在犹豫要不要寻个理由溜掉,被大娘扣住,逃也没地逃。
数日前,佘弦带着知知来时,也是这位看的伤。
因为耗着一夜没处理,伤口惨不忍睹,当时挨了好大一顿骂。
知知心如死灰地想:今天的骂估计也少不了。
果然——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过不要乱动的吗?”
解开渗了血的白布,老医师见到有裂开迹象的伤口,眉头皱起,语气也严厉起来。
“对不起。”知知毫不辩驳,立马道歉,“我不乖,没忍住,乱动了。”
她的声音像一团棉花,吸纳怒气。
遇到这么好脾气的孩子,谁不心怜。
老医师抬眼,看到这半大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眼眶微红的模样,惯性的刀子嘴也止住了。
手上的动作很轻,娴熟又细致地清洗、上药。
医馆里沉静了片刻,老医师上药无声,知知面无表情的也是默然,倒是大娘看着觉得好疼。
她动动唇,正想说话,医馆外一阵匆匆脚步声。
“快快快,放这里。”
有个满脸是血的伤患被抬进来,额角有一块裂开的伤。
大娘吓了一跳。
但这不只一个人。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不断有受伤的人被搬进来,额上手上都是血,呼痛声很快充斥了满堂。
大娘看得寒凛凛,头皮发麻,忍不住问:“这又是怎么了?又有谁在哪打群架吗?怎么突然这么多人一齐受伤啊?”
有人回:“哎呀,别提了,没打架,是好端端走路上,被打的。”
“谁会无故打人啊,这不是吃饱了闲得慌嘛……”大娘脸露哀色,见他们人手不够,主动凑过去给帮忙。
“好好的人肯定不会干这啊,但发了邪病的人可不好说……”说着,那人的声音压下去,悄声道,“哎!你难道没听说吗,最近城里忽然兴起的怪病,好端端的人发疯,六亲不认,见谁都打的那个。”
“还、还有这种病!”大娘吓得手一哆嗦。
“有啊!染上的人还不少呢!”说话人指了指满堂的伤患,“看看这,都是被染上那邪病的人打的呦,逮谁打谁,下手可狠了!现在沉鱼坊那可乱成一锅粥了!”
敏感的某个词如巨石,扔到心里轰然炸开,默默垂眸旁听的知知忽然捏紧双拳。
沉鱼坊!
老医师正在给知知的腿包扎,这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腿别动。”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这怪病有得治吗?”
“就是治不好才头疼啊!都不知道怎么染上的,怎么治!”
知知脸色略微有些白,双拳紧攥,不知在忍耐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严厉低沉的嗓音传入耳朵,知知回神,看到面前的老医师手上的动作不停,低着头,嘴唇在悄悄动,“他们不清楚情况,便有了传言,但堂里人心里都清楚,那不是什么病。”
老医师没看她,这话却是对她一人说的:“是你抓的吴夔,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知道。”知知咬着唇,忍着巨大的冲动,低声问,“但为什么又有新的人……难道那些东西还在城里流通吗?”
“有当然是有,一时肯定清除不干净,漏网之鱼,已经在抓了。”说着,他抬头,认认真真地望进知知涣散的眼,“凤衔铃最近是很乱,要躲胁娼令,还要处置吴夔的那烂摊子。但这些事都有其他兄弟们在做,你还受伤,不要轻举妄动。”
知知的手臂在细微地抖,闻言,缓慢而艰难地点头。
老医师也点头,为知知包扎完毕,放心地起身进入内堂净手。
留知知在座位上,面色惨白,额角的汗止不住地落。
医馆内的嘈杂的呼痛声令她莫名不安,充塞鼻腔的血腥味给人不好的联想。
知知咬住下唇,勉强安抚着自己的情绪。
忽而,门口一声大叫:
“快来帮忙啊!沉鱼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啊?”
“不是有人在那发疯嘛,就刚才,有个年轻男人冲出来想按住那个发疯的,被一拳打昏,脑袋砸在石头上,出好多血啊!”
乒乒乓乓,七手八脚的闹哄哄。
医馆内,能帮忙的都赶着去沉鱼坊帮忙。
大娘在另一边,扶着受伤的几个人取了药,转头一看,知知没了。
“唉!唉?知知呢?”
老医师从内堂净手回来,看到原本知知坐着的凳子只剩了把拐杖,脸色一沉:这丫头又去哪了?
知知奔跑在街上,把路人讶异的目光抛在身后。
伤口刚处理好、不能乱动什么的,她完全没心思去管。
刚受伤的那天,她都能耗着伤口追吴夔半座城、在锦阁跪一夜。何况是现在。
攀着茶铺门框,她气息不稳,急促喘息间,视线巡视店内所有的人。
不在!
“他呢……那个坐在门口的青衣男人呢?”她来不及平定气息,抓着店内小二手臂问。
“知知姑娘?”老刘诧异,从柜台后出来,赶忙扶着她,“你的腿……”
“不用管我的腿。”知知皱眉,仍是问,“那个男人,坐在门口,与我说过话那人,他去哪儿了?”
“这……”老刘一时憋住,他看向小二。
小二思忖半晌,记起来,他指着门口的路:“他从这个巷子走了,约是……左拐了?”
左拐?
朝沉鱼坊去了!
左胸口猛地一颤,似乎有什么裂开。
知知眼前的色彩一瞬间有点模糊,脑中空白,只反反复复荡着几个词:沉鱼坊……年轻男人……好多血……
“知知姑……”
老刘和小二这边,他们不明所以,只看见知知眼中一瞬崩裂,又一瞬决然。
她松开掐着小二的手,跌跌撞撞,往沉鱼坊的方向奔过去。
然后,更令两人惊诧的是,知知姑娘仿佛在急赶着什么,甚至不顾腿伤,一跃一攀,翻上了屋檐。
**
秦乙怀在巷子里走深,人影减少,空气也愈加发凉。
清白的日光似乎不愿造访这地方,巷子里光线不足,白昼如日落。
还有,空气中一直弥漫着股淡淡的甜味,让他稍微有些不自在。
走了很久,小巷的尾端传来一阵细碎的熙攘声,似乎是终于找到出路了。
秦乙怀脚步快了些。
“喂,想再往前面走的话,最好晚一点再去。”
头顶忽然传来一句轻快明亮的声音,与这晦暗的巷子格格不入。
秦乙怀抬头看去——突然出现的少女高坐在围墙上,一双清澈乌黑的眼不善地盯着他,眼尾的上扬更是让这个眼神显得愈发凌厉。她嘴唇轻抿,全身上下透出警备的气息。
顿了顿,秦乙怀对这人有了点印象,是在茶铺出现过的,拄着拐杖的姑娘。
她居高临下,声音克制着,但明显喘息未定:“大白天就急着过去,怕是不太好。”
对上她敌意的视线,秦乙怀眉眼一弯,却露出和善的面目来。
抬手作揖,声音沉稳好听:“我从北方来,路过淮州,听闻清波风景人文俱佳,便入城来看看。”
他的笑容很真诚,很坦荡,很无辜:“只是我入了这巷子后,就走得头脑发昏,不知南北。请问姑娘,前面是什么地方?”
少女从高高的围墙上轻松地跃下,在秦乙怀面前站定,说出了第三句话:“前面是沉鱼坊。”
沉鱼坊?
秦乙怀扬了扬眉,露出疑惑的神色。
但他更疑惑的是,她的腿……明明确实有伤,为何要装无恙?
默然注视了面前的少女片刻,秦乙怀再问:“在下寡闻,沉鱼坊又是什么地方,为何白天不能去?”
少女蹙眉,眼尾一挑,那双纯黑的眼仿佛在说:‘你没听过沉鱼坊?骗子。’
秦乙怀忍不住笑了:“姑娘,我不是在幌你,我真的不知。”
少女清瞳凝着他,迟疑片刻,半信半疑地道:“清波无清波,软香醉绫罗。沉鱼寻未见,有凤衔铃过。清波城的沉鱼坊天下闻名,我不信你没听过。”
“沉鱼坊?”他的嗓音转了转,慢悠悠地咬字,仿佛才明白过了这是个什么地方,他弯唇,“那是我孤陋寡闻了。感谢姑娘提醒。”
他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向少女躬了躬身,脚步的方向却不变,仍是朝着沉鱼坊走。
“喂,我都提醒你别去了。”背后的声音有点急。
秦乙怀再次停步,转头时,看到少女的脸色有点急切的漾红。
他慢悠悠地道:“姑娘是提醒了,我的耳朵也听到了,但我的脚还是想去,管不住。”
秦乙怀,如同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一如既往地顽固不休!
知知心跳得非常快,与秦乙怀重逢,光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左胸口那块又辣又痛。
“不要去!那里现在……”咬破下嘴唇,她的声音沉而重,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而后泄气般地一松,“……算了。”
她偏过头,不想再管:“随你。”
自己到底在发什么疯,任由伤口裂开,心脏剧痛,只是因为担心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冲过来。
他甚至没有领情!
知知捏着拳,往回走时,亡羊补牢般地走得很快。
“姑娘留步。”这回声唤住脚步的却是对方。
知知脚步一僵。
“我想了想,除了沉鱼落雁,清波确实应该还有其他值得游玩的地方。”
她转回头,看到秦乙怀温和的笑容。
“实不相瞒,我是潮州商贾家子,近期游玩至清波城,欲小住一段,顺便欣赏本地诸名声,只是人生地不熟……”他的声音悠悠,顿了顿,笑容更加惑人,“只有今天也好,姑娘能带我在清波城到处转转吗?”
知知的拳头紧了紧。
“我?”她反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来清波第一个交谈的人。”他解释道,“说来,我比较信缘分。”
“只是因为第一个交谈的人,你就放心地愿意跟着我,心真大。”
“姑娘不也是,你我未曾谋面,却要忍着伤赶来阻拦我去沉鱼坊,姑娘也是心大。”
他话里有话,藏着深深浅浅的试探意味,笑容却真诚地挑不出一丝错。
凝视着他的笑,知知心里忽而莫名地钝痛。
沉默片刻,她嘴巴开合,极快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名字。”
“嗯?”对方没听清。
“我在问你名字。”
“啊,名字……”秦乙怀的眉眼弯起来,如同初见时那样,拱手作揖,声音悠悠慢慢:“在下姓秦,名仲思。”
‘我名乙怀,字仲思。乙呢,就是十二天干中的第二位,仲也是第二的意思,因我在家排行第二。思就更简单了,怀,念思也。’
知知低眉,按下躁动不安的、发苦的记忆,慢慢地唤了他一声:“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