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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鬼仇(2)第一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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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知知?”
知知走得飞快,任是秦乙怀在身后怎样喊,也不顾他。
直走出了城门,知知往前的步调突然转了个圈,闷声不吭地埋头扑进秦乙怀的胸膛里。
“我讨厌他。”
秦乙怀愣愣地抱住撞到怀里的人,想起刚她在刘汉义面前冷淡无情,这会又对他撒娇抱怨,一时忍俊不禁。
“刘伯父只是今日反常,本是一个温和且儒雅的长辈。从前在天山的时候你也见过他,记得吗,他还教过你书画,陪你烤肉,对你很好。”
“不记得了。”知知道,“从他说我们不能在一起的那刻起,我就决定把他从前对我的好全忘掉。”
秦乙怀啼笑皆非。在这一刻,他隐约看到了她身上留着的过去的影子,那个性子暴躁又顽闹的小狼女,非一切都顺心意不可的小脾气。
“他说的不是我俩,是我和……”
“木深。”知知从他怀里退出来,把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再低头审视自己身体,又摸摸自己的脸,“他说‘我’叫木深……那样子,不像是认错了。六年前失踪,时间也对得上……”
知知凝眸思考,秦乙怀说:“木深,听起来像是名,那姓呢。”
“林。”
秦乙怀深眸,“什么?”
“姓林。”知知肯定道,“秦乙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说我姓林的事吗?”
秦乙怀静静地点头。
怎么会忘呢,‘林姑娘’,他还这么称呼她了好几天。
“这个姓,不是我胡说的……我记得。”
“你记得?关于这个身体的事?”
“一点点,只有这个姓,其他的都很混乱。”知知目深,思绪渐飘回多年前的那次苏醒,“我只记得黑暗,雨声,雷鸣,还有潮湿的腐臭味……那个时候我刚死,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下了地狱。”她说得一派轻松,却在某个瞬间,眼神中漏出绝望和悲痛,“全身都很痛,到处都是血,我痛得动也动不了,就一直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躺着……”
手忽然被抓住,贴在胸口上,知知从记忆中回神,触目秦乙怀的表情,她反应过来,干干地笑了一声,“秦乙怀你做什么呀,我说的是关于这个身体的回忆,你干嘛露出这样的神情。”
秦乙怀没说话,慢慢地把她的手移到唇边,怜惜又痛心地轻轻吻了一下。
知知继续说:“我躺了大概一晚上,直到雨声停了,还有一点点光,身上也没那么痛了,我就慢慢往有光的地方爬。原来那个黑漆漆的地方是个山洞,因为很深,所以光照不进去。山洞之外是片荒林,我看了很久,发现我不认识这个地方,而且……”她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如同当年重见天光时,那样难以置信地打量,“连这个身体,我也不认识。”
那年的雷雨初歇,山林间满是新鲜干净的水汽,以及刺目但温暖的阳光。看不到同伴们支离破碎的尸体,也没有猩红眼的敌军对她搭起弓箭,更感受不到极北的寒风将皲裂的肌肤撕扯开的剧痛。
像做了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梦,她醒了过来,却趴在地上,开始撕心裂肺地嚎啕。
冷静下来后,她收拾自己的处境,却发现这个身体原先的记忆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寥寥一个姓。
林。
“会有那么巧的事吗。”知知抬头看着秦乙怀笑,说的是问句,而语气中满是确信,“和这两天夺去我意识的那个人,是同一个姓。”
六年来,知知曾私下去查探关于这个身体的消息,结果无疾而终。
清波城里没有人认识她,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个山洞。她身上满是血,但为什么没有伤口。她家人又在哪。
这一切都成了无解的谜题。
慢慢地,知知不再去查,而是等这个身体自己想起来,或者,等‘她’回来。一年年过去,这个身体没有想起来,‘她’也没回来。
直到今天——
“她回来了。”
两人的四目相对,一同开口念出那个名字:“林木深。”
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知知明显感觉到身体在情不自禁地震颤,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兴奋而哀伤的情绪随着血液流窜在四肢百骸。
她低下头,伸手按在左胸口的地方——你们是在怀念吗?怀念你们原来的主人?怀念这久别六年的熟稔?
知知说:“看来非去不可了。”
“什么?”
“那个洞穴。”知知望向环绕清波的群山,在一片青黛中,藏着件六年不曾有人发掘的秘密,“那个林木深消失,而我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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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烦躁感越来越盛,鹤溯有一身力气,不知道去哪里发泄。
草草解决过午饭,他闲得没事在锦阁内转来转去,这边碰碰那里转转,安生不下来。
佘弦不动如山地坐在矮几后,将一对擦拭得锃亮的银铃金铃放入木盒,重新递给两个执铃从抱着。
“鹤溯。”
在佘弦木琴上随意拨弄的鹤溯愣了一下,别扭地侧了身,脸朝佘弦偏去:“堂主,你叫我啊?”
“你的下巴还好吗?”
“哦,还有点疼。”鹤溯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句,低头又鼓捣了几个音。
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佘弦问了什么,倏地抬头:“啊?”
“那个角度,知知踢的。”她的声音很轻很慢,不含疑问,完全是肯定语气,“昨晚,知知,出事了。”
这还有辩驳的余地吗?没有。
软绵绵的声音像一根针,把气鼓鼓的鹤溯扎了个洞,浑身难遣的力气一下子散了。
他盘腿在窗边坐下,说:“堂主不愧是堂主啊,我还跟小侯爷保证了不说呢。”
“其实,我不太确定的。”佘弦低垂的眼抬起来,没什么波澜地看着鹤溯,“你这么说,我就确定了。”
“……”
鹤溯现在的表情,比昨晚被知知踢一脚的时候没好上多少。
佘弦又问:“知知的情况严重吗?”
到这份上,鹤溯也不想瞒什么,把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末尾,补充道:“小侯爷说了,他会解决这事,让我们别担心。”
别担心……
向来镇定的执铃从,听闻昨夜惊魂,也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怀疑与忧虑。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九分半,也从没碰到过这样牛鬼蛇神的事。
这事也太玄乎了,怎么可能不让人担心。
“解决。”佘弦用干净清澈的童音,把在场人的疑问说出来,“这种事,小侯爷准备怎么解决?”
这个问题,问得鹤溯愣了愣。
不知为什么,秦乙怀答应的事,他都下意识信了,打从心里觉得他能办到。
龙额侯一族,在百姓中的声望之高,但凡提及他们,无一不是赞扬与钦佩。
大约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好感化作了信任,秦乙怀说的事他都不作怀疑。
挠了挠头,鹤溯说:“不知道啊,等两天看看呗。”
佘弦敛眉无言。
鹤溯也不想再说话。
锦阁内弥漫上沉默的气息,夹杂淡淡的不安。
窗外的枝桠有细细的声响,鹤溯转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小鸟雀,又回来歪着头求食。
咧嘴,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小胖鸟,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喂你东西吃,下次再来,啊。”
他伸手拨了拨探入锦阁的绿叶细枝,小雀受惊,扑腾着短小的翅膀飞入天幕。
清波城春,穹隆湛蓝而无边,那鸟雀黑色的一点很快被淹没不见。
蓝天之下是碧波,卷着白色的浪沫,拍打着苍灰海崖。
秦乙怀与知知走在布满荒草枯枝的废林之中,一步步往六年前那段因果的初发之地靠近。
“秦乙怀。”
草木无言,在默无声息中,知知突然喊了一声。
“嗯?”
“你觉得,六年前我附身这具身体的时候,林木深已经死了吗?”
“……应是死了的。”他说,“否则,我无法理解,一个神魂俱全的活生生的人,会无端把身体让给你。”
“既已沉寂六年,那为什么她又回来了。”
身侧的秦乙怀有些许难言的冷淡,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用沉沉的嗓音叹了一声:“我两次见她,她都是一身戾气与仇恨,大约是死前积怨而意不平,趁你虚弱,回来找谁复仇。”
知知继续往记忆中的地方走着,闻言,心不在焉地点头。
死与复仇。
这两个词,倒是让她想到自己。
六年前受那场虐杀死去,死时也是怀有泼天的不甘与仇恨,对敌人与对秦乙怀。
若不是重生后亲眼见证国家步入太平盛世,她慢慢释怀,现在大概也是怨毒的游魂一缕,伺机复仇。
自己的仇与怨已然放下,林木深的呢。
她经历什么而死,恨着谁,执念着谁,这次回来要做什么?
心中这么想着,足间前有草堆阻拦去路,她抬头,发现已经找到了目的地。
脚步停下,身侧的秦乙怀跟着驻足。
面前是个铺满落叶的陡坡,杂枝交错,藤蔓缠绕,一群微小的蝇虫萦绕纷飞。
如果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那个隐蔽在枝叶后的半人高的洞穴。
“就是这里。”她说。
秦乙怀抽剑出鞘,将一干碍事的杂草乱藤斩开。
有风迎颊,矮小漆黑的洞穴露在眼前,如一只利齿獠牙的巨兽,张开大口,扑咬猎物。
知知静静地看着森暗的入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喧嚣在浑身血液里。
自六年前从这里爬出来,过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
洞口狭小而洞内开阔,潮湿而阴冷的环境,适合藏污纳垢,适合滋蛰蛇虫,更适合助长仇恨、增生忿恚。
秦乙怀点亮火折子,刚搀着知知伏低身子入内,就有一条软滑的小蛇吐信从鞋边溜过。
寻常女子见了,可能要惊慌地跳脚。
而知知视而不见,探着凹凸的石墙抬步深入。
她意识混沌,身体不受控制。
心脏在左胸口处沉重而清晰地跳动,有股隐秘的力量在催着她赶快前进,去探寻、去发现、去揭开一段过往。
秦乙怀被她落在身后几步,在浓黑不化的视界里,知知停在一面石壁前。
咚——咚——咚——
站在这个地方,心跳声最为明显而剧烈。
知知缓慢地跪下身,来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在奔腾的血液里撩拨记忆——六年前,这具身体曾跪在这里,怀着满腔的不甘与愤怒,绝望地死去。
心有所感,知知伸手去触碰面前粗糙冰冷的石壁。
眼前漆黑,但潜意识里,她觉得这里写着什么东西。
“秦乙怀,来这边。”
火折子的橘光微弱而渺小,在幽深洞穴的闇息中卑微地颤抖着,几乎就要熄灭。
秦乙怀慢慢靠近。
微光跳跃,照亮了一段无人问津的文字,在积灰的岁月里,经久不息地承载着书写之人的仇恨。
看清了石壁上用血铭刻的咒怨,知知瞳孔骤缩。
仿佛听到了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
“我,林木深,死也要化作龙额侯一族的怨鬼,生生世世,诅咒他们不得安息!”
一只血色的掌印嵌在斑驳的字里行间。
末尾几个字血迹最重,在笔画最低的地方,血水沉坠,拖下狰狞瘆人的尾巴,像是死人怨气凝结而滑落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