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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金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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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言圣上,要求许给淮州特权?”钟离听到秦乙怀的转述,几乎是跳起来反驳,“你疯了!”
“嘘。”秦乙怀按住钟离的双肩,“知知累了,刚睡下。”
“你!”钟离还要发作,看到秦乙怀面色严肃地摇头,他满腔的愤然都卸了。
抱臂往墙角一靠,钟离的声音里压抑着低低的狠劲:“你道谢就道谢,为什么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
这几日,钟离一直在清波衙门忙着处理瘾的后续,早出晚归,没有在他俩身边陪着。
就在半炷香前,他前脚披着夜色回来,后脚被秦乙怀告知与九分半堂达成了一个交易。
本来瘾的事有了好转,钟离挺高兴的。一听秦乙怀这边……哦豁,这下怎么高兴得起来。
钟离怏然,看着秦乙怀深邃如天穹的眼,听他说:“算是我欠他们的,他们替我照顾知知六年,还救了她一命。别说这点回报,我什么都肯给他们。”
“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抱着要榨取小嫂子身上所有利益的目的,‘这点回报’已经算是过分了。”
钟离本就对九分半堂不抱好感,这下子更是警惕加深,恶意重重。
“不,我相信他们。他们是真的在乎知知,我可以肯定。”
华迩在决定利用知知前,眼中有过不忍与犹豫。她是痛心着自己的行为,但为了整个九分半的利益不得不出此下策。
权衡利弊之后,必然有一方会被搁置甚至舍弃。
秦乙怀完全理解他们。
钟离为他的妇人之仁惋惜又不爽地笑了一下:“你光顾着他们,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现在在朝中的地位,经不了你四次三番地挥霍。”
钟离说的,不是危言耸听的气话。
龙额侯府的煊赫威名,是靠战争打下来的。
但现在盛世六年,除了百姓们还在不倦地歌颂龙额侯的功勋,朝中那群势利眼已经在悄悄鼓捣风向了。
虽然龙额侯的地位依旧无法撼动,圣心也多加眷顾着,然从年前那场拒婚闹出的风波看,有不少人盼着他从云端摔落。
下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他怎么可以在此时,逆风而上,自掘坟墓!
九分半堂的这个无理要求,根本是在扯他跌入深渊!这个人竟然还往下跳!
钟离恨铁不成钢。
而与他不同,秦乙怀此时的表情,温柔中暗含着坚定:“钟离,如果是为了自己,我不在乎我的未来如何。”
“而知知回来了,为了想保护的人,我就不会允许自己从山顶坠落。”
“朝中的那些人,最好适可而止。否则我会让他们知道,龙额侯的杀伐战意,不仅在战争上。”
秦乙怀语调又轻又柔,而钟离却被他坚定目光后躲藏的傲气与杀意慑住。
他鸡皮疙瘩都出来,手臂搓了搓,嘀咕道:“你早点拿出这种斗志,那些胆小鬼哪还敢骑到你头上嚣张。”
“你既有信心做到,我还能怎么说。”
反正秦乙怀顽石一块,谁能动摇他的决定。
钟离想开了,站直身体,双手撑了撑酸软的腰背。
他自己换了个话题:“瘾的事情太多,接下来我和那个家伙都要住在衙门了。”
‘那个家伙’,指的是这几日为知知配药的神医。
钟离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给秦乙怀:“这是小嫂子接下来三天份的药,照老办法熬就行。”
秦乙怀收起浑身的强硬气势,微笑着道谢接过。
“时候不早,我先回客栈了。”
钟离说完,身形移动,眨眼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秦乙怀站在原地,目光深深地看着钟离消失的方向,脑海里想的是,在锦阁中华迩说的话。
‘放给淮州特权的前提,不许监察御长史,也就是钟离大人有任何阻拦。’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做到了。
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不留半点声响。
秦乙怀慢慢走到知知床边,甫坐下,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如果堂里的人要求过分,你……”
你什么,知知说不下去。
“没有。”秦乙怀宠溺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被角掖紧,“都是小事情,一点都不过分。”
知知没有说话,嘴角平抿,澄澈的黑眸中藏着夜色般的寂寞。
秦乙怀熟知她心中的难过,心疼地笑了笑,用一种打趣的方式为她排解。
“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吗?现在要把女儿嫁给我了,我只是把彩礼给他们,天经地义对不对?”
他在床边跪下来,弯腰屈身,下巴靠在她枕边,两人呼吸极近:“只用这么一点点彩礼就能娶到你,该偷笑的是我。”
她还是不说话,秦乙怀歪过头,脑袋与躺着的她平行:“嗯?”
依旧无声。
“你再不说话,我的脖子就要扭不回来了哦。”
知知在被褥下的身体一颤,她眉眼弯弯,忍不住笑了一声。
终于笑了。
秦乙怀松了一口气——他的脖子是真的酸。
把脑袋摆正,秦乙怀伸手点了点知知小巧的鼻尖。
“你该睡了,很晚了。”
“我在等你。”她模糊不清地说了声,从被窝下伸出双手,向他敞开着。
或许是梦魇,她这两天总睡不安稳。半夜醒来看不到秦乙怀,甚至会偷偷哭泣。
秦乙怀发现过一次,自那后,夜里寸步不移。
‘寸步不移’的意思是,他,守在床边,坐着。
绝对不是,知知现在张开怀抱暗示的那个意思。
秦乙怀愣了愣,犹豫道:“你确定?”
知知眼睛也不眨:“恩。”
求之不得。
秦乙怀脱下鞋子与衣衫,怕碰着她的伤口,轻轻慢慢地上床。
倒是知知,往他怀里钻的速度极快,一点都不在意身上的伤。
秦乙怀任由她动来动去,安分下来后,伸手把两个人的被子盖好。
他亲吻爱人的额头,道:“好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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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溯是在三天后出现的。
一如既往的出场方式:咬着颗苹果,从窗户进。
那时,秦乙怀刚用‘独特’的方式把知知的药喂完,收拾药碗的时候,鹤溯就这么翻进来。
“呦!”
落地的时候,鹤溯把嘴里的苹果暂时转到手里,用极其少年肆意的方式对秦乙怀打招呼。
然后转头,对着床上的人也是一声:“呦!好点了吗?”
“还行。”回他的是知知。
秦乙怀只是慢慢地笑了一下,对鹤溯点点头,出门去洗碗。
鹤溯的脑袋跟着秦乙怀出门的背影移动,看到他出去顺便把门带上了,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很忙吗,今天才见到你。”
鹤溯被知知的问题引回注意力,他边朝床边走边说:“忙——啊——”
两个字,拖得很长很累的样子。
在床边坐下,他从背后掏出一个卷轴般的纸棍子,递给她:“庆祝你没死,哥哥送给你一样东西。”
知知瞪他一眼,接过来的时候说:“谁是你妹妹了。”
“我最近自封的。”语气中满是得意。
知知没理他的神经,自顾自地把纸轴卷开——是一副画有财神爷的年画,而且看着边边角角的破烂痕迹,大概是刚从他家门板上撕下来的。
“你干嘛送这个给我?”
“应景啊。”鹤溯说着,咬一口苹果,眼睛扫过知知空无一物的屋内。
之前她发狂的时候,早就把家里能砸的都砸烂了。
后来经由秦乙怀收拾了一遍,就发现家里空了,只剩四面墙和一张床,连像样的凳子都没。
思及此,知知低眼看画:笑眯眯的财神爷捧着一个硕大的元宝,在无声宽慰她,千金散尽还复来。
确实应景。
但是。
“谢谢。”知知忍住不翻白眼,把年画慢慢卷回去。
待会就让秦乙怀烧了它。
“你收下啦?”鹤溯笑嘻嘻地看着她,将年画从她的魔爪里取回来,“那我就帮你贴起来吧。”
“……”知知沉默了片刻,说,“我家里没有可以粘它的东西。”
“没事儿,我有。”
鹤溯从袖子里掏出一团饭黏子,一把糊在年画背后。
“贴哪好呢。”他环顾四周,发现光秃秃的墙面,哪都可以贴,可把他高兴坏了,“我家门上还有一张,明天给你带来。”
“不要。”知知干脆利落地拒绝他。
“别客气。”
鹤溯把画贴好,牢牢实实的,还伸手拍了拍财神爷的肚子,这下粘得更紧。
“贴完了,你可以走了。”
“别这样嘛,我还有很多好东西给你。”
他走到窗边,趴着腰,从外边拎起一大袋布包。
知知沉默地看着他掏出一件又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心想:我宁愿家里空空荡荡,也不要这些。
在知知的拒绝声中,鹤溯七零八落地往她家添了很多小废物。
捣鼓东西的声响,从午后一直延续到日落,夜浓。
“鹤溯小公子呢?”
秦乙怀把借来的锅还给隔壁大娘,回来后发现一直逗留着不肯走的鹤溯不见了。
“在屋顶上,说是给我换瓦。”
知知侧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眼皮都懒得抬。
秦乙怀为她不耐的样子笑了一下,俯身亲吻她额头,说:“我去看一下。”
星光沉落,明亮的月辉洒在青灰的屋瓦上。
秦乙怀上了屋顶,发现鹤溯哪是在换瓦:他不知又从哪掏出了一小壶酒,在饮酒赏月。
他看到秦乙怀也上来了,莫名其妙地说:“我不穷,但没你有钱,你能给她的东厢,我给不了。家里的小东西,我搜搜刮刮,今天都带来了。”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秦乙怀竟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温和地笑了笑,秦乙怀在他身边坐下:“但你能把解药带来,这个东西我再有钱也买不来。”
“迟了很久,我还是想当面谢谢你,救了知知。”
“恩……”鹤溯咽了一口酒,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不谢,我是她哥哥嘛。”
“说起来,堂里捡到知知的时候,她真的是小小一个,非常适合当个妹妹,被宠着疼着。”
他又喝了一口,苦笑道:“谁知道后来她又强悍又聪明,比我们谁都厉害。”
这一世的知知的小时候……
秦乙怀想象了一下,想不出来,还真的有点好奇。
秦乙怀问:“她那时长什么样?”
鹤溯眼中略有醉意,瞪着月亮思考了良久,道:“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细腻,鼻梁很精致,模样很可爱。如果在凤衔铃被好好养着,现在应该是个小花魁了。”
秦乙怀说出了心声:“幸好她没在凤衔铃里面被养着。”
“那你知道为什么知知会被从凤衔铃调出来吗?”
秦乙怀思考片刻:“……大概是那时看起来年纪还小?”
“哈。”鹤溯突兀地干笑了一声,“我们的佘弦堂主,哦,一位比知知还小的小女孩,七岁就出来跳舞揽客了,你觉得年龄在我们凤衔铃是问题?”
听起来确实不是问题。
秦乙怀好脾气地笑了笑,说:“知知告诉我,是因为你们堂主看出来,她更适合伏杀。”
“那是后来才发现的。”鹤溯摇头,回忆起那年的场景,眼中有淡淡的、不像是他该有的忧伤,“我们刚捡到知知的第一年……她浑身都是死亡的气息。”
“她很听话,但不爱表达,我们说什么她都去做,但不肯被人触碰。最开始的几天,她经常抱着自己的身体颤抖,我们以为她身上有伤,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会在半夜里朝着北方发呆,眼睛里又冰冷又绝望。白天,在绣楼里做事,碰到一丁点有锋芒的锐物,更是满身的仇恨与杀气……”
“你说说,这样的一个人,我们怎么敢把她放在凤衔铃。”
鹤溯望着明月的眼转回来,盯着秦乙怀阴沉如这片夜色的神情,声音平平的:“既然你们老早就认识,那她的这些过去,应该与你有关吧。”
黑暗将夜的温度扯低于令人颤抖的界点,秦乙怀满是杀意与痛恨的眼浸在寒冰中。
他顿了顿,承认道:“……是。”
胸腔有灼热的气息在颤抖沸腾,紧握的拳头暴起狰狞的青筋,他的喉咙又干又紧,“都是我的错。”
是那年的残杀,不仅成为他此生的剧痛,更成为了知知灵魂里抹不去的阴霾。
这全是他的错。
鹤溯脸色平淡地看着他的反应,开口道:“喂,我不是拿这些威胁你哦。你看知知现在的状态也知道,她都放下了,比起恨你,她更爱你。作为局外人,我才懒得搅你俩的局。”
“我想说的是,现在的这个知知,是淮州九分半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优秀的孩子,淮州算是她的半个娘家,凤衔铃的成员都是她的家人。如果你又一次犯错,欺负我们家的宝贝女儿,欺负我的妹妹,哪怕你是龙额侯,我们也绝对会与你刀剑相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清波城的利箭,会破除所有阻碍,冲向西京,射穿你们龙额侯府的心脏,让你们承受我们全部的怒火。”
鹤溯的声音越说越郑重,眼里散漫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而肯定,到最后一句,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嵌进秦乙怀心底。
秦乙怀把他的警告全数接住,直视着他的眼,右手按在心脏上——那曾经因失去过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幽游了六年岁月。
“我以龙额侯秦乙怀之名起誓,愿用我毕生的荣光、名利与尊严保证,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