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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金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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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九分半的消息网笼罩全城,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们的眼睛。
知知出现在长兴坊茶铺的事,很快传遍堂内的每一个弟兄。
他们放下手头的事,伪装成一个个普通茶客来到店内,只为亲眼看到安然无恙的知知姑娘。
所以今日的茶铺有一个怪相:不停有客人急匆匆地跑到店门口,只为点一壶茶。他们坐下来,喝着喝着就开始夸张地抹眼泪。
还会有因为座位不够,两三个人自发地凑成一桌,对坐饮茶,大眼瞪着小眼,莫名其妙地眼眶就湿润了起来。
更有人为了掩饰尴尬的哭声,吵吵嚷嚷地高谈阔论,互相攀着膀子大笑。
喧闹满堂。
不明真相的行人路过,还以为今日这家茶铺贩售的是烈酒,一杯动真情的那种。
知知与秦乙怀坐在店内角落里。
面对满屋子大男人们浓烈到快要冲破房顶的情绪,秦乙怀又无奈又吃瘪。
“你之前,就是与这些男人们一起共事的?”
知知端着茶,诚实地点头。
看到秦乙怀脸色沉了沉,知知笑了:“他们就像我的兄长……”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当然,有些更像是弟弟。”
十五岁的年轻身体里住着二十多岁早慧魂灵的知知如是说:“于我而言,他们是并肩的同伴,也是互相扶助的家人。虽然因为一些原因,我们不能在明面上做出熟识的样子。”
“淮州九分半,就没有女子吗?”秦乙怀问。
知知听到他的问题,突然笑了一下。眼中闪着玩闹的光,她反问:“我不是吗?”
秦乙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知明白,也没有在这个玩笑上停留太久,她马上解释道:“当然有啊,都在凤衔铃里,她们不会轻易抛头露面的。”
“淮州九分半的分工,类似于一个家。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们各处奔走、埋伏、潜藏、暗杀,女人们在绣楼内打探隐秘、套出消息、诱惑敌人。”
“其实我本该也待在凤衔铃里,但堂主发现我更适合外部的伏击与暗杀,便把我调出来了。”
幸好调出来了!
秦乙怀想感谢九分半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如果知知一直待在凤衔铃,那他现在就不光是吃瘪的状态了,他该即刻暴走,提起剑去哪里劈一劈。
他现在再回头看,这些茶铺里动了情会忍不住哭的大男人们,真是纯真得讨人喜欢。
“他们……”
秦乙怀话未说完,听得到门外匆匆的马车急停声,两个容貌相同的女子不管不顾地冲进来。
比起还要伪装的其他男人,她俩的目标很明确——跑到知知所在的座位前,两人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
“恩人!”
玉钗黛眉,纤手粉颈,是柳书和柳玉。
饶是知知也没预料到,她们两个会到这来。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大拜,她举着茶杯的手僵住,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与秦乙怀对视了一眼,知知为难地出声道:“你们先起来。”
柳玉流着泪,颤颤地从地上抬起头,迷蒙的眼感激地看着知知。
而柳书,被知知从船上救下来的姑娘,依旧头颅低垂。
“终于听闻恩人的消息……我、我……”她双肩发抖,背脊因哭泣而塌下去,虔诚敬服地跪趴在地上,“知知姑娘在船上救我的恩德……柳书这辈子、都无以为报……”
她的哭噎在一群男人的吵闹声中显得单薄而微不足道,而她由衷的感恩深情,是再大的声音都盖不过的。
头顶上的声音静默了好一会,而后无奈地叹了气。
“柳书,你快起来吧。”知知的声音温柔而浅淡,“因为你的恩人现在腿脚不便,想扶你都扶不动。”
柳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她见过的世上最干净温暖的笑容。
如月光,又如日辉,将她从黑暗中扯出来,面向光明。
茶铺依旧喧闹。
两个哭成泪人模样的姑娘与知知他们同坐一桌。
她们哭得很惨,却也不忘正事。
原来柳玉柳书二人为了赎罪与报恩,已发誓效忠凤衔铃,前几日开始,为九分半堂做事。
今次她俩赶来茶铺,一是听闻知知出现,想当面道谢,二是奉佘弦与华迩的命令,前来接他们去凤衔铃。
不需要借人传话,知知有机会见到堂主,自然是要去的。
在悠悠的马车上,秦乙怀将知知小心地抱在怀里,减少马车震动给她伤口的负担。
“你哪里疼要与我说,累了也要说。倦了就闭会儿眼,我到时叫你。”
“很快就到了,我没事。”
知知妥帖地靠在他身上,伸出一只手,掀开小窗格的布帘一角。
午后灿烂的暖阳跳进来,蹦上知知的浅白衣衫,渲成活泼的色调。
马车正好路过艺摊,熟悉的说书伯伯雷打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讲述今天的新故事。
看到他,知知想起来,很随意地提了一句:“刘伯伯,为什么到清波城来说书了?”
上一次,他俩遇见说书人,彼此还没相认,知知不好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知知不用再藏着掖着。
秦乙怀抬头,看到车马行进中,匆匆掠过于视线的刘汉义。
“刘伯父说是来清波找人。”
找人?
知知心里的困惑更深。
而随着他的脸消失在阻挡之外,这个困惑也沉入她的心里,没有过多在意。
长兴坊紧接着沉鱼坊,从茶铺到凤衔铃也不过一炷香时间。
马车在凤衔铃侧边的小门停下,立刻有两人过来前引。
知知下车走向锦阁。
右边是紧紧搀着她的秦乙怀,左边是时刻留意着她的柳玉柳书,前头的引路人把可能绊倒她的石子踢开,后边的引路人挡着吹来的凉风。
被这么一群人簇拥在中心的知知,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哪位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
才怪,她快别扭死了。
“你们别这么供着我。”没走几步,知知忍不住了,“我不是易碎的瓷娃娃,不会磕一下就坏掉的。”
“不不不,知知姑娘现在比瓷娃娃还珍贵,绝对不能磕着碰着。”
说话的人是走在身后的小伙子。
知知转头一看,立刻就认出来他是谁。
这是昌隆客栈——被吴夔炸毁地牢的那个——里的小二。
他在爆炸中受了小伤,很快就康复。在客栈歇业期间,人也没闲着,被派来凤衔铃做事。
吴夔笼罩的阴影在渐渐远去,身处事件中的大家,一个个都从那场噩梦中走了出来。
未来或许还有风浪,但未来肯定美好。
知知心中饱涨着满足感。
她看着笑眯眯的小二,还想与他辩一辩这个歪理:“你……”
“知知。”
右边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
知知回头时,秦乙怀将指尖的一个东西别到她耳上,细细端详了会,笑道:“真好看。”
通过黑色的眼瞳,知知看到了秦乙怀,与他身后的满树繁花。
凤衔铃里的梨花已经盛放,一簇一簇纯白的花瓣如不化的春雪,在黑枝与绿叶的映衬中,莹莹可爱。
它们长在枝头,已叫人驻足称赞。如果配在心爱女人的发间,便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绝色美景。
秦乙怀现在的表情,就是在这么告诉她。
被专注的眼神盯到脸红,知知低下头,默默地走路,再也不说话了。
什么别扭,什么难为情,她现在只想快点走到锦阁。
柳玉柳书和两个引路人在锦阁楼前告退。
朱色的门扉敞开,知知在秦乙怀的陪伴下,一步步踏上漆红的阁梯。
这仅是五日后,她再一次来到这个锦绣华美的画阁。
但心中酸酸涨涨,仿佛距离上一次已经隔世,她能回来是无比艰难。
在踏上最后一阶的时候,清铃一阵急响,身形瘦弱的小姑娘急步奔来,几乎是冲进她的怀里。
知知懵懵地接住她,意外地低喃:“佘弦堂主……”
抬头,华迩亦是眼中含着水光,站在窗边,神情又悲又痛,哀怜地看着自己。
知知心中的酸楚更盛,她低眼,手掌抚着佘弦单薄的脊背。
“知知让二位堂主担心了……对不起……”
“不。”华迩弯起眉眼,慢慢地笑,“知知一直是我们凤衔铃引以为豪的秘密武器,你从来不用说对不起。”
她眼睛转向知知身后的秦乙怀,恭敬地欠身:“久闻龙额侯大名,我们是淮州九分半堂的主人,华迩,佘弦。此番,感谢秦侯爷为我们清波铲除瘾患。”
“身为国臣,理应保护本国子民。”
既然华迩先以‘龙额侯’之名相称,那这便是魏阙朝堂与江湖势力的对峙。
秦乙怀代表圣恩,不能在布衣面前弱下气势。
但说到底,他此行,不是来用皇势慑人的。他本人也不想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敷衍知知的‘亲人’们。
思此,秦乙怀用一抹真诚温和的笑意,把屋内人的权势与地位的隔阂轻轻拂开。
他们只有同一个身份——在乎知知的人。
“我真心感谢二位,六年来替我照顾知知。还有这次的危机,感谢你们求来的解药。”
华迩笑了笑,也把自己端着的态度放下:“那是鹤溯向我们的堂主……也罢,反正知知能得救便好。”
话落,她顿了顿,沉沉的眼中有不忍,也有为难。
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华迩正视秦乙怀,严肃地道:“其实这次冒然请来龙额侯您,我们并不是只想看一眼知知的情况。”
反复提及自己‘龙额侯’,秦乙怀明白过来,对方并不想完全以‘知知的亲人’的身份跟他谈话。
旁边的知知也察觉到华迩堂主的深意,担忧地抬起头。
“知知,来这边。”在这个时候,她怀里的佘弦牵起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锦阁二楼。
临别前,知知向秦乙怀投去抱歉的一眼,秦乙怀用微笑示意无妨。
二楼只余华迩与他两个人,沉默与肃穆蔓延在雕梁画栋中。
秦乙怀先问:“所以现在,是龙额侯在与九分半堂交谈?”
立场不同的两方,面对面交谈,不是合作便是交易。
而他刚刚为知知的事道谢,华迩就要屏退旁人,看起来很有可能是后者。
“是的。”果不其然,华迩肯定地回答。
她玉白的手指向早在案前摆好的软垫,道:“请小侯爷坐,我们需要慢慢谈。”
秦乙怀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依言坐下。
执铃从奉上香茗,袅袅的薄烟绕起一段名与利的交易。
知知在锦阁外回望盛放在日光下的白梨花,而那个会为她摘花的人此时留在高阁内,被世间挣脱不开的利益束缚。
偏偏谋求利益的那方,是自己六年来托身依靠的‘亲人’。
两边都是深爱,家人们以她为筹码,携恩要挟爱人。
知知夹在中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知知,对不起。”
佘弦捏着她的手道歉。
这一次,知知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