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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风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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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
将男人带出沉鱼坊,随便找了个小巷子把他扔在地上。
秦乙怀蹲在他身边,还没从‘侄子’的角色里走出来。
秦乙怀拍了拍男人木愣的脸,笑眯眯地又唤了一声:“二叔?”
锦衣男人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世界在他视线里还是朦胧一片,耳旁的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
知知腿疼得要命,扶着墙沿坐下。
要不是她方才急中生智,免了一场打斗,伤口肯定又又又裂了!
但是目前的状态也好不了多少。
“二叔?二叔?”
眼前是一副‘叔侄情深’的动人场面,秦乙怀二叔二叔地喊着,这男人却不问她一句,让知知莫名暴躁。
她‘啧’了一声,拿剑鞘猛敲锦衣男人的脑袋,明显比秦乙怀温柔的呼唤有用——男人把眼睛全睁开了。
“恩?”男人神志不清地呜鸣了一声。
“还是林姑娘厉害。”秦乙怀抽空赞了一句,眼睛没移给她一瞬。
知知感觉到满满的敷衍。
男人清醒过来,入眼是张俊颜含笑的脸,他却吓得往后倒了倒。
“你、你想干什么?”他把怀里的布袋抱紧,缩在墙角,神情惊慌防备。
“放心,我不劫财,更不劫色。”
秦乙怀笑了笑,注意到男人坐在地上,知知也坐在墙边休息,自己干脆也不含糊,长腿一弯,就地坐了下来。
三个人围坐在小巷里,神情各异,一个满不在乎,一个小心翼翼,一个春风满面。
春风满面的那个率先开口:“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下,为什么到紫玉阁买那东西?”
他的笑容在瞬间换了种意味,从安抚变作逼迫,善意变作审问:“那是个害人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秦乙怀飞快进入正题,知知也转过脸来,观察男人的神色。
男人听见秦乙怀的话,面色突然变得沉重,而后是恐惧,是颤抖。
他双手抱住头,跪在地面上,声音苦涩干哑:“害人的东西……我能不知道,那是害人的东西吗?”
“但是,但是……”他的肩膀开始发抖,紧接着有水珠落在地上的声音。
知知和秦乙怀皆是一愣。
“但是,没那个害人的东西,我的儿子就活不下去了……”
他话语慢慢哽咽,对着陌生人,倾诉无穷无尽的苦难和从天而降的灾祸。
他是清波本地的富庶商人家,妻子早亡,但是儿子孝顺。父子俩和气温馨地过着小日子,平淡却幸福。
祸根缘起于鸿阳楼的一杯酒,不小心误食,残暴血腥的魔鬼便吞噬了原本温和善良的儿子。
儿子在家中发疯发狂,砸伤仆人家丁,每日只有一丝丝正常的时间,却沉浸在为自己控制不住的所作所为懊悔痛苦之中,剩下的便是不停哀求父亲想要再喝那种酒以及喝下后继续发疯。
‘瘾’。
请过各种大夫,瘾没得药治,只能不停喝那酒。而鸿阳楼坐地起价,昂贵的叫价压得他直不起身,他又不得不屈服。
在朝夕间,散尽家财。
昨日午后,鸿阳楼突然关门,他一时买不到酒,心急火燎,跑遍全城,寻了好多地方,才打听到,紫玉阁也有那种酒。
于是,如知知他们看见的一般,他抱着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就像是抱着儿子朝不保夕的性命,战战兢兢地踏入沉鱼坊,求取那种酒……
男人趴倒在地上,谈到他可怜的唯一的儿子,零泪如雨。
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在厄运面前塌下肩,哭得撕心裂肺。
知知看着他,触及一些旧年心事,沉默无言。
那些年极北的冷风吹彻不停歇,能把所有炽热的心吹得冰寒。
秦小将军身着铠甲,迎着寒风。
‘知知……我们大周,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饱受四种痛苦折磨——战争,疾病,天灾,人祸。’
‘你看到的战场,马上枪下,顷刻间,昔日战友再也睁不开眼睛……或许你会觉得这太残酷。’
‘但世界上多的是比战争阴险得多残酷得多的灾难。人间多的是厉鬼,觊觎着美好的事物,让原本美满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眼前崩溃大哭的男人,就是当年秦乙怀说的那种。
不是疾病,不是天灾,是歹毒的人心,逼迫他承受防不胜防的世间阴暗。
偏寂的小巷,充斥着他的不幸与痛苦。
有一声沉着有力的问句,穿透哭声,在小巷中清晰可闻。
“你愿不愿意,把你儿子交给我?”
男人哭声戛然而止,愣怔地抬头看。
秦乙怀嘴角平平抿着,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肃穆认真:
“不,我应该说,把你的儿子给我。”
“请相信我,我会让他康复。”
‘将门之后,为战争而生,但不为战争而活。这场仗,胜利的一定是我们大周。’
‘等战事一过,这个国家的英雄无用武之地……知知,我想去做文官。’
‘我想看看除了战争之外,百姓还受哪些苦。然后,我要保护他们。’
战旗猎猎,无尽的寒风吹熄边疆戍卒的雄图壮志,只有记忆里的秦小将军长怀赤心,不仅想自己活下去,还想要护佑天下所有不幸的人民。
那股气势,勃然庞然,于陈旧的记忆里,不可磨灭。
知知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时至今日,她仍为当年感受到的那股气势森然魄动:
秦乙怀,你在一步步实现你的承诺,在我的眼前,做令我骄傲的英雄。
所以我愿意追随你,刀山火海,粉身碎骨。
锦衣男人满脸的不敢置信,但是仍在流泪的眼睛里,慢慢透出依靠、信任的光彩。
他本能地朝面前人跪拜,嘴唇颤抖,下意识地问:“你是……谁?”
秦乙怀淡笑,静静地回答他:“我是秦乙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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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把虚弱脱力的男人搀扶出小巷,一个飞檐走壁的少年就突然跳在眼前。
没错,清波城就是这么小。
前几日知知能转角撞上秦乙怀,这一天就能转角撞上鹤溯。
秦乙怀看到鹤溯怪异的表情,对这两人的关系还停留在昨日他们争锋相对的时候。
心说尴尬,觉得不好意思再介于这两人之间,他体贴地说先送男人回去,让他们自便。
秦乙怀以为,鹤溯还在介怀知知在鸿阳楼里的倒戈举动。
但是知知清楚,他这怪异模样的原因——
在秦乙怀走后,鹤溯还看着‘他’的样子,愣了大半天,以‘噗’一声为始,疯狂捧腹大笑起来。
跟知知预想的场景一模一样。
鹤溯见她穿男装、拄宝剑的傻样,一定会笑。
多年相处,知知对他的反应了如指掌。
知知:“……”
他笑个没完,捂着肚子快岔气了,还在坚持不懈地笑着。
知知站在原地被他笑了很久,见他不知收敛,心里不耐烦的火气蹭蹭蹭地窜上来。
她右手握拳,手臂往后摆,同时右脚后退一步,身子微侧,做出要殴打他的动作。
与鹤溯做样子的假势不同,知知是那种真的会打下去的人。
鹤溯见状赶紧收势,深吸一口气,把狂笑关在肚子里消化。
“真巧,这次我没有到处找你,竟然还能碰上。”鹤溯笑嘻嘻的,神色语调如常,没有半点受昨日那事影响心情的样子,“你打扮成这样干嘛?”
“我刚从沉鱼坊出来。”知知说起这事,腿又疼了,支着长剑道,“紫玉阁,那家也有瘾。”
鹤溯愣了一下,拍拍知知的肩膀夸赞道:“哎呀,这次还是你快我一步啊。我这刚要去,你已经从那回来了。”
“堂里也查到紫玉阁的事了?”
“是啊。”鹤溯低头,从胸前的衣襟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知知,“不止紫玉阁,城里还有不少地方都藏着瘾。”
纸条上罗列着藏污纳垢的店家名字,其中好几个都是颇有口碑的老店,让知知看了心寒。
“这张纸你就拿着吧。那个龙额侯应该需要这些吧?”
为了筛查这些店家,鹤溯忙得到处跑,这两日基本没合眼,才能得到这几条确切无误的消息。做了这么多事,他说出口却轻巧随意地仿佛消息是天上掉下来的。
知知对此心知肚明,妥帖地将纸条小心收好,她面容异常认真,郑重其事地看着鹤溯的眼睛道:“谢谢。”
鹤溯顽劣地咧了咧嘴角:“你是替他谢我呢?还是为自己谢我呢?”
“我替清波的街坊邻里感谢你。”
鹤溯浑身僵硬了一下,看了知知一派认真的神情,突然嘶了一声。
他搓搓双臂,很夸张地抖了三抖,别扭地说:“啊你真是……你穿回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说话行吗……我快难受死了。”
“你穿上女人的衣服,或许就不难受了。”知知收起严肃的脸色,面无表情地调侃了他一句,问起别的,“堂里最近有其他事吗?”
“……按堂主吩咐,最近你跟在秦乙怀身边就好,有要事我会过去告诉你的。”鹤溯还沉浸在幻想自己穿了女装的恶寒中,听了她的话挠挠后脑,倒是想起两件事,哦了一声,对她说,“有两件事,昨天太急,忘告诉你了。”
他总是用轻松无所谓的语调说一些明明很重要的话,近乎于玩世不恭,又有点淡漠无情。
“第一,凤衔铃今晚开业。”
知知蹙眉:“这么快……你们……”
今日早些时刻,她把解决胁娼令的办法传信给堂内。但照鹤溯的说法,他们昨天就在准备开业的事宜了。
鹤溯闻言,笑起来,露出少年的慕仰与自豪:“是啊,很厉害吧。堂里昨日就收到青锦那位大人的传信了,跟你今早信里的说法一模一样,让我们不用在意胁娼令的事,只管开业就好了。”
青锦……那位大人。
远在景州青锦,统领大周九分半十六分堂的真正的堂主,那位大人的智慧与洞察犹如神力,非常人所能及。
知知心服口服地点头,问:“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华迩堂主回北边的时候到了。”
知知惯性地点头,落下去一半,愣住:华迩堂主……回北边!
淮州南北二位堂主,因佘弦年纪太小,北边的华迩频繁地过来协助。约在凤衔铃待一个月,华迩就必须回去一趟,不能把北边的事搁置太久。
这么快,已经一个月了吗?
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毕竟佘弦堂主还小,清波凤衔铃的定心丸,其实更多是华迩堂主。
知知转身,欲赶到城门口去。身后鹤溯轻飘飘的声音拦住她:“华迩堂主一早就走了,你现在追,估计要跟着一起到北边才追得上。”
知知脚步顿住,懊恼地转回脸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看他。
鹤溯害怕地退了半步:“你别瞪我啊,我真的太忙了,才忘了说。”
她把眼睛撇开,不再看他,撑着长剑一拐一拐地路过他身边。
这人又死不要脸地凑上来:“去哪啊?”
“我回载阳客栈了。”
“走得动?”
“那你要背我吗?”
“那当然不了。”鹤溯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虽然我不会背你的,但是你摔倒了,我还可以笑你。”
知知往前走着,眼睛都没瞧他。手中的长剑朝他脚底扫过去,他灵敏地跳起来躲开,笑眯眯地继续跟着。
不同的人,不同的陪伴方式。
有的人用温柔体贴去安慰伤心人,有的人则是聒噪闹腾到让伤心人没空去伤心。
说不出来是哪种方式好,只有不适合、适合、更适合的区别。
快走到载阳客栈的时候,知知突然开口:“昨天的事,我还是跟你说声对不起。”
“原来你还在意这事啊。”鹤溯顿了顿,无所谓地开口,“虽然你因为一个见过一两天的人就跟我对着干,我是不开心啦。但他真的是好人,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这些啰里啰嗦的话可以用三个字概括——没关系。
鹤溯觉得把话说得长一些,把某些情感均匀分在每一个字上,就可以看起来不那么浓重明显。
知知走在前头,看不见她的神情:“不是才见过一两天。我……早就认识他。”
“啊?什么时候?”
“很久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还不是这一世的时候。
或许是知知话音里的悲戚太浓重,鹤溯散漫的心也仿佛被捏拢在一起。
“他,”鹤溯眼睛向载阳客栈看了一眼,深意不言而喻,“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鹤溯尽力问得委婉,语调尽力稀松平常。因为害怕太直白的逼问,逼着知知说出心里最直白的话。到时候,自己该作何反应。
“不,他不重要。”知知没有多加思考,她平静从容地说,“但是我爱他。”
重要与爱,这不一样。
知知无法割舍与秦乙怀的过去,无法忘怀秦乙怀给予的幸福与温暖,无法怀疑秦乙怀为民舍命的信仰。
她依旧爱着秦乙怀,心里的那个位置早就被他填满。除了他,她这辈子无法再爱其他人。
但是关于她的未来,秦乙怀的陪伴与否,一点都不重要。
鹤溯愣住,心里又苦又酸又甘,一时难以分辨听到她的回答后是悲是喜。
他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把这个话题结束,但是嘴唇干涩,吐出来的话也是干瘪无力。
他说:“这样啊。”
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知知对一个人如此倾心又如此灰心。
她和那个人之间似乎有某种微弱但无法斩断的联系,悬挂着她的心,落不下来,也无法靠近。
鹤溯身为局外人,竟然情不自禁地羡慕起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
这样啊——
余音散在风里,伴着两人沉默而清晰的脚步声,融化于暖阳,销声匿迹。
这一场简单谈话,本该是属于天地和这两人的秘密。
第三个人无心窥窃,只是凉风有意,把某些话吹向他耳边,让他撞破一个姑娘隐忍的心迹。
秦乙怀靠在墙上,听到渐远的脚步声,闭上眼,呼出一口长气。
林姑娘的话如久聚的浓云终于落下一击雷霆,令他震动,但并不出乎意料。
她在他面前似乎一直内敛隐忍,斟酌词句,会突然噤声,会突然露出悲哀的神色。
这不是一种对陌生人的疏离,反而更像是,他们很熟悉,她在刻意隐藏自己。
他一直在猜测,对林姑娘那种控制不住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他们会不会之前相识。
直到偶遇这场隐秘,他更加确定——他们之前必定在哪见过,甚至有深刻的交集。
因为林姑娘不像是那种,见面几天,轻易言爱的人。
秦乙怀头疼不已,在地上盘腿坐下,拇指按着额角,一时之间真想赶快逃回西京去。
黄历之言不可尽信,今天实属大凶。
单这红尘风月,他便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