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风月(2) ...
-
如果秦乙怀真的是那种爱逛风月场所的人,那他父亲——龙额侯秦钦立哪怕此刻在战场厮杀,也会抛下战事,马不停蹄地赶来清波城把他逮回去。
龙额侯爷的正室早在生下秦乙怀不久便去了;秦乙怀兄长也因身体病弱,迟迟不肯有妻妾;秦乙怀本人更不必多说,他当庭拒绝皇上赐婚的壮举甚至被写进话本。
在西京龙额侯府这座巍峨的和尚庙里,三个大男人一个比一个清心寡欲,若要推选个住持,秦乙怀当仁不让。
世人皆知,他的七情六欲,六年前便随着心爱人的死去,一起灰飞烟灭了。
大家怕侯府就此无后,操碎了一颗颗老妈子心。
至于罪魁祸首——知知,此刻被打扮成了一个俊朗的小侍卫模样,跟在秦乙怀身后,游走于花街柳巷。
“我觉得你可以笑得更色气些,姑娘们才会对你投花枝。”
两人在沉鱼坊逛了许久,没找到锦衣客,也没找到小乞丐,更没有哪家的姑娘主动招揽他们入店。
对此,心情相当平静的知知开始为秦乙怀出谋划策。
“不。我觉得,是你的剑把姑娘们吓住了。”
秦乙怀神奇地变出一把扇子,在胸前徐徐扇动,想要给自己扇出风流多情的样子,气质使然,却扇出了一派清风明月、光明磊落。
知知学着秦乙怀的语气停顿:“不。我觉得,我现在的样子谁都吓不住。”
抱剑走了许久,知知脚疼不已,早就破罐子破摔,拿宝剑当拐杖,并且毫不愧疚。
跛了一条腿的傻子侍卫,要说她现在的怂样还能吓到谁……鹤溯吧,鹤溯见到她,会被惊得愣住,然后疯狂大笑。
注意到知知在故意学他说话,秦乙怀玩心大起,调笑她:
“不。我觉得,是林侍卫你的问题。”
知知不甘示弱:
“不。我觉得,是秦先生你的问题。”
两个人你觉得我觉得,把这当成了对话游戏,毫无意识地在路上停下来,幼稚地你来我往。
朱楼的雪水顺着瓦当滑落,滴入楼前的水洼。
薄云散开,明媚的阳光降临,把晶莹的水珠照得清亮剔透,在水洼中砸出七彩的光泽。
秦乙怀忽地停住,知知跟着顿了一下。
“我觉得……”秦乙怀看着日光中,知知越加清秀好看的眉眼,慢悠悠地说。
“我也觉得……”知知回视秦乙怀的目光,沉入那光明下愈显深邃的墨玉,也说。
急速坠落的水珠扭曲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时无限接近,倏忽无比遥远。
只有暖阳照耀下的他们,面对面站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位置,他们把各自之间的距离掌握得分毫不差,仿佛已经这样比肩同行数年,于乾坤朗朗之中,无比契合。
两人在纤微闪光的飞尘中,一起道:“是时候不对。”
沉鱼坊是属于夜晚的欢愉之地,他们来太早了。
不约而同的默契与熟悉让秦乙怀再次感到怪异,他用笑容掩饰了一下。
下意识地移后半步,说:“或许我们可以晚些时候……”
他正这么说着,身旁的朱楼落下一枝娇艳的花来,降在知知脚边。
两人抬头望去。
二楼台阁,临窗伸出一截纤白诱人的长臂,五指轻挑,指尖染着鲜艳的蔻丹,勾人握住这一只玉手。
姑娘的声音柔媚,能把清朗的日光羞得添上几分色.欲。
“小公子,为何楼前久栖迟?要不进楼来坐坐?”
小公子。
知知反应了好久,确定这姑娘眼睛瞧的是自己,这声小公子也是在喊自己。
她又低头看了眼脚边鲜嫩滴红的花。
姑娘们投花枝投了很多年了,这关乎生意与名气,几乎和战场将士们射箭一样,技术纯熟,百发百中。
对此,知知觉得她不是手抖,而是眼瞎——竟然扔秦乙怀在旁不管,看中‘他’这个瘦弱不禁风的瘸腿小侍卫。
她从地上拾起花枝,抬头,朝着楼上的姑娘委婉道:“不好意思,我是跟着我家公子出来的。”
姑娘发出一声叹息,媚丝丝的桃花眼瞥向秦乙怀,退而求其次,柔声唤:“那好吧,可否请你家公子一起进来小息,尝一尝我们的美酒?”
‘那好吧’,多么打击人的语气。
勉强再勉强,秦乙怀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差别对待。
知知心说拒绝,侧头去看秦乙怀反应,却见他饶有兴致地摇着扇,眼角有洞察细微的上扬。
他语气昂起来,风流味十足:“好啊。”
知知心下一凛,再次抬眼,视线越过不死心地向她抛眉眼的姑娘,寻到龙须帘后,那眼熟的锦色衣袖一角。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他们在找的那个人。
————————————————
先前有凤衔铃坐镇沉鱼坊,同坊其他的红颜粉黛都被比得没有颜色。
在凤衔铃压制下‘苟延残喘’久了,一旦它歇了业,各家就纷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喘口气。
比如这家紫玉阁,就是被长久欺压后抓紧时间爆发的典型。
不仅在大白天招摇揽客,还染指有关‘瘾’的勾当。
想赚钱想疯了。
知知面带戾气进楼,秦乙怀却笑得云淡风轻,仿佛真的是来赏玩风月的。
楼内罗帐重重,遮天蔽日,熏烟缭绕,笑语盈盈,如人间仙境。
香粉流动在空气中,知知甫进去,就打了个喷嚏——光这一下,把戾气打没了。
秦乙怀走进去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好在他有扇子,遮在鼻前,挡了些扑面袭来的庸脂俗粉味。
见有新客人进门,空闲的姑娘们热情洋溢地迎上去,一个个都是自来熟的性子,酥手缠上秦乙怀肩膀,娇滴滴道:“好哥哥,你好久不来了。”
秦乙怀扇子遮脸,轻巧地左躲右闪,只余一双漆黑的眼,弯出淡淡的弧度。他伸手把知知一勾,当做盾牌护在身前,慢悠悠道:“妹妹们还是如此热情啊。”
他其实是第一次来,姑娘们也是第一次见。
但这不妨碍他们互相客套近乎,其实就跟官场一个道理。
知知被挡在身前,宝剑被知知挡在身前,隔了两道屏障都阻止不了姑娘们的魔手往秦乙怀脸上凑,秦乙怀正头疼着。
“都让开都让开,这二位公子是我花枝投中的人。”
姑娘们收了手,朝二楼匆匆下来的女子噘嘴道:“啊?柳玉姐好生霸道,一次要两个。”
“去去去。”柳玉朝姑娘们腰上一掐,姑娘们嬉笑着,被她笑盈盈地哄走了。
桃花眼瞧了瞧端正俊秀的知知,笑出艳色来:“二位公子,楼上请。”
知知看了一眼秦乙怀,秦乙怀大概很想摆脱一楼闹哄哄的氛围,抬步上楼。
临走前看了知知一眼。知知收到目光,顿了顿,跟上去。
二楼小间,三个人依次走入,知知跟在最后,入门后,反手一拨,后背靠上去,把门阖上。
秦乙怀把摇摇晃晃的扇子收起来,双手抱臂,声色骤然严肃。
“说吧,找我们何事?”
小间内,陈设精致,花卉芬芳。卧榻、玉枕、铜镜都是双份,但明显有一份已经许久没有人使用。
柳玉拢了拢故意半开的衣衫,转过身来,收起全身上下的魅惑气息,正经清白。
“我不是找你。”她的眼睛从秦乙怀身上滑过,落在知知身上,“我找的是你。”
知知细眉微微一扬,没有出声,听她继续说。
“我知道你是个姑娘,我在凤衔铃见过你。你是九分半堂的人吧?”
知知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眼睛瞟向秦乙怀——他比她更没有反应。
柳玉见两个人一脸平静的表情,也不等他们说话了,自顾自讲下去:“紫玉阁最近有种酒,害人不浅,你们乔装来沉鱼坊肯定是在找它们。”
她顿了顿,下了狠心般:“方才有个男人,就是前来求购那酒。我可以带你们过去,先想办法把那个人救出来。”
说完,她急不可耐地又加了一句话:“我保证,这不是陷阱!”
这不是陷阱,紫玉阁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与凤衔铃交恶。
但是这不代表她本人无欲无求。
秦乙怀与知知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想法了然于心。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瞌睡了就有人把枕头递上来,要么是枕头里藏针,要么就是想等你睡饱了替他办点事。
比如柳玉这样一股脑把枕头塞给他们,还把里子芯子扒拉出来给他们看的,大可能是后者。
“我姑且信你。”知知点头,终于肯回答她,“但你帮了九分半堂,想得到什么?”
柳玉神色有些微局促不安:“我、我只是不希望紫玉阁再继续这么害人……”
“少来。”知知不假思索地戳穿她,“别说这些虚情假意的。”
知知倚靠在门板上,双手抱臂,食指慢吞吞地敲着剑鞘,声音冷淡:“反正我已经知道那个男人在这个地方,想把他翻出来,就算你不帮忙,我也可以做到。”
她的言下之意,柳玉再不说实话,就没有跟九分半堂谈条件的机会了。
秦乙怀嘴角含笑,端看林姑娘锐意逼人的气势,明明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却有如此沉稳狡猾的心境。
真是厉害。
柳玉在知知的凝视中心脏狂跳,凭借年长勉强维持一丝镇定,她坦言道:“我……我的条件,现在的你们无法替我办到,可以日后再说。”
这姑娘聪明啊。
秦乙怀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场合似乎没有他的事,所以他全程旁观两个人的心理斗法。
林姑娘以静制动,棋高一着,但这个柳玉姑娘也是个带点脑子的,知道不早早地把底牌全部掀开。
她唯一的缺点是,不够林姑娘沉着,心太急,生怕错过他们。
单这就暴露了很多漏洞。
见知知又不说话了,柳玉有些许急切:“速度要快,刚才酒已经送过去了。”
她终于记起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大男人,转而劝说秦乙怀:“那个客人马上就走了!”
知知盯着她的表情,心中有了判断。
————————————————
“这便是您要的酒。”娇柔可人的美貌姑娘将酒壶摆在锦衣男人面前,腰肢款款,在他身边坐下,娇笑着,“您确定不先尝一口试试?”
“不……不了。”锦衣男人脸色苍白,伸手将怀里的布袋往桌上一推,声音干涩,“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布袋一角翻起,露出里面装着的白花花的银子。
姑娘小小惊呼了一声,面露贪婪的喜色,伸手要去拿。
“二叔,原来你在这里啊。”龙须帘外忽然窜入一道清朗的男声。
身穿白袍的男子掀开长帘,嘴角蕴着三分笑意,大步迈向两人。
男人和姑娘还没明白这人是谁,他已经在面前停下。
“对不起,家有要事,我要把我家二叔带走了。”秦乙怀轻轻笑着,对美貌姑娘颔首示意,看似柔弱公子一个,实则力量奇大。
手刀在锦衣男人后颈一劈,敲昏了单手捞起来,夹在怀里,另一只手随意往桌上一拢,便把那装满银子的布袋取走。
“哎你……”姑娘伸手要拦,只听唰一声,利剑出鞘。
粉红的罗帐被截成两半,轻飘飘落在地上。清风入楼,吹醒楼内姑娘不清醒的认知。
她看到近在鼻尖的宝剑,吓得花容失色,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知知蓦然出现在眼前,冷着脸警告:“敢在凤衔铃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好大的胆子!”
说完,她两手握剑柄,高举过头顶,眼中冰冷,藐视着面前的红颜祸水。
姑娘吓到尖叫,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劈成两半了。
听得刀剑破木的碎裂声,身旁刮过一阵由上至下的疾风,圆木红桌生生被斩断,桌上的酒壶碎了一地,纯白的流浆渗入地板罅隙,与红粉尘埃混融交杂。
“望你们好自为之。”
楼下传来混乱的打斗声,而后是秦乙怀有条不紊的一声‘林侍卫’。
他在唤她了。
知知奔向楼梯,撑着围栏翻身下楼,正好踩着一个男人的脊梁落地。
秦乙怀把布袋和失魂男人都换到一只手里,剩另一只手招架十数个男人,很是为难。
见知知跳下来,正想招呼她一起揍人呢,却看她甩手把一片薄薄的东西掷出去,咚一声,嵌在柱子上。
“西京监察御长史奉圣命来此推行胁娼令,见令牌,还不下跪!”
她这一呵声,威风凛凛,掷地铿锵,把秦乙怀都唬住,假的都成了真的。
紫玉阁的打手们本来就是顶着胁娼令的狂风作案,此刻听闻监察御长史钟离大人真的来了,纷纷怂成一颗球,赶忙跪在地上。
秦乙怀眯起眼,瞧见柱子上所谓的‘令牌’,忍不住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说:“我怎么不知道,钟离大人的令牌长这样?”
知知瞪他一眼,抓住他的手臂,轻声说:“走。”
紫玉阁的众人还跪在地上,耳边是衣衫纱响以及跑远的脚步声。
他们抬起脸来,面面相觑。
胆大的几个凑到柱子上,想看看监察御长史的令牌长啥样。
这一看,吐一口老血。
妈的,一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