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冬烛秋尽

6、第六章

　　邢轩看过遗书，不禁冒出些不清不楚的自责。

　　如果肖倩单纯是去练瑜伽或者健身，那他的情绪最多也只是惋惜和痛心，大抵就是一个不太相干的女孩儿自我了断，至多为她生如夏花的生命叹口气罢了。

　　但这白纸黑字的“抑郁症”三字一出，肖倩和远舟诊疗中心的关系就算是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了。

　　虽然肖倩不是他的病人，但邢轩作为远舟诊疗中心的骨干之一，还是不免多担了些责任。

　　这点不轻不重的责任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一到关键时刻就会犹如蔓草，水漫金山地将他埋个严严实实，叫他生出些七窍不通的压抑感来。

　　就好像当年作为课代表，邢轩也总是替那些不及格的学生脸热一样，负责得有点自作多情。

　　赵子杰见邢轩沉默半晌，猜他已经看完，就接着解释道：“接到报案，消防员就以最快的速度出警了。但女孩，听说警察要来，没再多犹豫就……

　　“然后我们也紧跟着出警。结果等我们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群禽兽……”赵子杰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有些不忍回忆那画面，赶忙一带而过，“……在拍照。”

　　“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拉警戒线，疏散人群。”

　　到这里，赵子杰陷入长长的沉默，而后突然发出困兽一般哽咽的怒吼：

　　“我连……保全她尸体的尊严……都做不到！”

　　邢轩心里猛地一震，连带着心跳都跟着汹涌起来，直撞得胸腔里擂鼓一样，好似倒灌了一捧热血。

　　这样的话，再加上这么个人，竟显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气量和胸襟来。

　　总有些人，被世俗定义为“可笑”：比如满口仁义道德的夫子，比如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忠士，比如清正廉洁两袖清风的官员。

　　多可笑啊，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临到事前，哪一个不是依着本能做事？有几个会言出必行地把“原则”践行到底？

　　于是那些克己守性的人，就突兀得有点鹤立鸡群。

　　其实，到底是因为他们本性就是如许，简单纯粹。

　　譬如赵子杰，见了尸体第一反应不是恶心害怕，反倒替人家操心尊严问题，估计也是提着灯笼都难找的款式。

　　眼看赵子杰咬着手腕憋哭憋得直抽气，邢轩鬼使神差地想要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个激灵，掩饰地把纸巾塞到赵子杰怀里。

　　邢轩心里乱七八糟地跳了几通，好容易平复下来，却见赵子杰那边半晌还不见消停，无奈地把赵子杰手腕从嘴里拽出来：“我也有错，如果我早来点，说不定能把她劝回来呢？”

　　赵子杰正捏着纸巾擤鼻涕，听到这话愣住了：“哪有这样的逻辑……”

　　“也是，其实你心里门儿清，生老病死避不得。只是你心里放不下，过不去吧。”

　　赵子杰默然。

　　他早已是千疮百孔枷锁缚身，又何尝不想四大皆空？

　　只是人生在世，哪那么容易勘破红尘一了百了。人在生责在身，他肩上的担子，他放不下。

　　“看看下面。”邢轩脚尖点点前面。

　　赵子杰不明所以，屁股往前挪了两步，向下看去。

　　街道熙熙攘攘，芝麻大小的人群步伐不停，有的打着电话风驰电掣，有的挽着爱人笑语欢颜，有的笔挺站岗岿然不动。

　　“地球不会因为谁停止转动，世界也不会因为谁天下大乱。也许你是弄丢了一个人，但你看，你还有这么多要保护的人啊。”

　　赵子杰愣了愣，知道邢轩这是开导他，心里领了情，但嘴上仍是轻声道：“可是，她父母的世界会天下大乱，她父母的世界会因为她而停转。”

　　“因果有报，如果她父母真的关心她，结果或许会有不同。这不是你该承担的，你也承担不了。”

　　赵子杰缓缓皱了眉，似乎是有点不认同，又像是有些无能为力的沮丧。

　　邢轩将赵子杰的反应全都收入眼底，内心突然生出了些别的考虑。

　　他直觉看出，赵子杰对这种自杀的案子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比如呜呜咽咽地哭一场这样，这些并不至于让赵子杰崩溃到心理治疗。

　　那更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邢轩有些犹豫该不该问，他总觉得时机似乎还欠了火候，毕竟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一天之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生性敏感的警察完全信任自己的。于是邢轩在思考了前情后果之后，最后还是选择把问题压了下去。

　　何必那么着急呢，毕竟他们还有整整一个疗程的时间嘛！

　　就这么一个走神的时间，赵子杰却是摸出手机扫了眼信息，之后便站起身来：“嘿嘿，今天谢谢轩轩老师啦，我要回局里了，她父母已经看过报告了。”

　　邢轩赶忙回过神来，结果就因为这一点走神到回神的接触不良，一句话已经不过大脑地漏出来：“你怎么过来的？要不要我送你去局里？”

　　话一出口，邢轩已经后悔了。且不论他是以什么身份提出这个邀请的，单是说赵子杰怎么过来的，那十有八九也是自己开车来的。毕竟一般去东开发区大家都会自己开个小车，何况赵子杰这种家庭条件不错的。

　　赵子杰正拍打大衣上的尘土，听了这话，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之后笑着答：“哦，我打车来的，如果你能送我那真是太多谢了，嗯，雪中送炭之恩愚兄没齿难忘！”

　　这警察是真的贫，一言不合就戏精上身。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邢轩抱拳：“……贤兄何出此言，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但……这家伙居然是个好打车的主？

　　不像啊！真不像！

　　赵子杰是能把面包车开出越野车气质的那种人，要是开个敞篷再架个墨镜，那就是一活生生回头率百分百的高富帅。

　　罢了罢了不想了，反正人家都答应了，那就绿叶衬鲜花，自己做一片勤勤恳恳的绿叶送送这位高富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