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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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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谨行率先反应过来,立时跪下:“陛下,稚玉与陆瑶自小——”
“你闭嘴。”皇帝定定看着叶真,没有分半点目光给其他人。
叶弘与陆望几乎同时出列跪下,叶弘伏地:“臣教子无方……”
“你们也闭嘴。”
满殿无人敢动,叶真高举金书铁券,长久的安静中,手臂不堪重负,微微颤抖。
李谨行微微侧头,朝薛采星看去。
薛采星接收到求救的讯号,心下犹豫。按理说她进京来,凡事都要低调,避免惹皇帝不开心和猜忌,可是叶真有恩于她,待她很好。
停了须臾,薛采星出列拜道:“陛下……”
皇帝这才转头,她轻柔说:“稚玉重情重义,诚心可鉴,况且是为了朝堂好,归根结底,仍是为陛下考虑,就算有错,也可以体谅……”
“行了。”皇帝疲倦地放轻声音,“你别说了。”
叶真手臂克制不住地颤动,眼中泪水蓄满,无声淌出。她极力压抑,却仍然现出无助的哀恸神色。李谨行与她并排,心中焦灼,再望向陈樱。
陈樱悄声叹气,出声道:“陛下。”
“你也有话说?”皇帝酸道。
“君无戏言,金书铁券既然一出,只要不是谋逆,滔天罪行也不能问责。稚玉今日大不敬,虽然不可治罪,但理应罢官。”陈樱公正道。
皇帝目光重移回来,叶真满面泪痕,与他倔强对视。他最终疲累道:“好。”
说完这一声,他便退朝,其他各人如何处置都没提,看来是气到心神俱疲。
他刚走,李谨行立刻捞起叶真。她手软脚软,头顶发晕,李谨行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帮她按一按手臂的穴位,安慰她:“不哭了,这事过去了。”
薛采星跟过来,见她哭得鼻头红红,可怜兮兮,也跟着说几句好话,隐隐怨道:“殿下你也不劝劝她。”
李谨行忙着给她擦眼泪,随口说:“我是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我哪能阻止她。”
叶真好不容易止住泣声,鼻音闷闷说:“连累你们了。”
李谨行的车舆送她回家,到家之后,寻到叶弘,李谨行劝慰几句,叫他不要责备叶真。叶弘虽然愠怒,但看叶真失魂落魄,终是心疼占了上风,只把金书铁券仔细收好,没再说什么。
下午,皇帝怒气暂消一些,再召集几位重臣,到两仪殿商量这件案子的收尾事项。
剩下的涉案人员跟皇帝没有交情,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很顺畅讨论完,诏书拟好,李谨行找个空当,对皇帝道:“陛下,稚玉小孩子心性,不懂朝堂变通,难得她一片诚心,你别与她计较。”
皇帝岿然坐在上位,酸溜溜说:“人家亲爹都不急着求情,你急什么。”
他极自然地说:“我与稚玉这么多年交情,她是陛下给我亲点的侍读,我当然紧张她。”
皇帝哼了几声,说:“越来越没规矩,这次可不会轻饶她。”
“陛下答应过我——”
“我知道。”皇帝扫他一眼,“我又不是要她的命。”
李谨行便隐下被打断的话头,实际上他本身也没准备说出来。只要他听话勤勉,皇帝就不惩处叶真,这种小时候谈好的交换条件,对皇帝来说也太没面子了。
灵州战事平定,大获全胜,薛禁送来捷报。他收到薛采星报平安的家书,再感激皇帝一番,等灵州新将领过来,交接之后,便班师回凉州继续镇守。
三月下旬,陆瑶的棺椁运回来,皇帝亲作悼文,选定日子出殡,葬在长安县西南的高阳原。
从太尉府出门,礼乐开路,仆从高举旗帜衔牌,抬着种种陪葬明器。僧尼道士在后面念经,最后有人沿途抛洒纸钱。
灵柩在中间,叶真站首位,披麻戴孝,扶棺执绋,行的是至亲之礼,一路送她到墓室。陆远跟在第二位扶灵,纵然作出百般坚毅,墓室门一封上,还是通红着眼睛,背过身无声落泪。
叶真整个人无力,叫过来陆远,颤声说:“小远,姐姐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不许离开我身边,我保护你。”
陆远眸中衔泪,摇头说:“不,稚玉姐姐,是我不好,没有护住我们阿姐。今天当着她的面,我发誓今后绝对不会让你涉险,我会永远永远保护你。”
他语气坚定,仿佛一夜长大,叶真泪眼朦胧,抱住他哀哀啜泣。
岁时暮春,万物欣欣向荣,山上草木葱绿,春风柔情蜜意。叶真登高俯瞰,只觉天地苍茫,人在其中渺小卑微,无限惆怅。
叶真没了官职,回家休养,身体还是衰弱的。
她如今没了陆瑶,家里却留着许多与陆瑶相关的东西,每天躲在屋里,收拾出来一大箱,尽是小时候的玩意儿,银手镯金铃铛,红纸剪的歪歪扭扭小狐狸,特意跑到延寿坊订做的胭脂盒,亲手猎的白鹿皮做成软帽……
叶真一样一样看过来,手指抚摸划过,最后是一包灵州的桃花。
明年三月花再开的时候,她还敢看吗?
陆瑶去灵州这么久的时间里,叶真慢慢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忽然她在远方遇难,叶真心里是有些迟钝的,如果不提醒,她总觉得陆瑶还在外面,她会回来的。她在叶真心里无所不能,怎么会有事呢?
出殡后七日,皇帝赐陆瑶在慈恩寺功德堂供一个灵位,叶真看着把灵牌送过去,顺路在慈恩寺帮她求一个魂灵平安。
慈恩寺的大师宽慰她,说陆瑶来生必定富贵安康,不会受苦。她原本不信鬼神之说,此时却只有这一种寄托方式。
她在寺里待到午后,李谨行来寻她,一进院子,就看到她斜坐在外面,不声不响,脸上凝一层恍惚的光,困惑悲悯的模样仿佛真的成了菩萨。
他该劝的话都已经劝尽,再开口,只能是说:“稚玉,别伤心了,陆瑶肯定也不愿看到你这副样子。”
她魂不守舍喃喃:“她没有机会不愿了。”
李谨行坐到她旁边,拿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那如果换一下,现在是我殒命,陆瑶在你旁边劝,你是不是会好一点?”
她猛然回过头,眼睛瞪圆满是诧异,伸手按在李谨行唇上:“殿下胡说什么,不准说这种话。”
李谨行顺势把她抱进怀里:“我知道你伤心,可你也在折磨我,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陆瑶那样——”
“不许说!”叶真挣扎着,泪珠立时簌簌掉下来。她一共就这两个从小珍视的朋友,弄丢一个已经够肝肠寸断,哪里能接受另一个也出事。
“好好,不说,稚玉,祸福难测,不知我们能在一起多少日子,我希望陪着你的每一天,你都是开心的。我想珍惜现下的时间,不想以后再后悔。”他轻抚叶真颤抖的脊背,慢慢在她耳边说。
“我们已经错过很多时间,等以后在另一个世界看到陆瑶,不要让她再次笑话我们。到时候你要跟她说,你过得很好,就像她每次祝愿你一样,好不好?”
她哭得更伤心,接近于崩溃,陆瑶走后她第一次泪如雨下断肠大哭,紧紧抓着李谨行衣裳,呜咽答应说好,泪水流淌得很凶,一直洇湿他的衣襟。
这之后,李谨行见天来看她,逮着下朝后的空当就来找她。陆望也来开导她,陆远、薛采星都来探望,薛采星还带了小狮狗给她玩。她过了起初浑浑噩噩十分麻木的时期,慢慢耳聪目明恢复,见大家都为她牵挂,逐渐心里惭愧,尽力强打起精神。
转眼春季到了末尾,灵州的案子终于彻底了结,李谨行再来时,她躺在书房的美人榻上,盖着薄被看着窗外出神。李谨行坐到旁边,给她带来消息,裴贞罪大恶极,不得不罚,是板上钉钉的绞刑,连坐三族,谢谦保住谢良性命,但官都是做不成了,罚许多金银,今后三代不得入朝为官,家学底蕴算是完了。
叶真点头说:“他应得的。”
李谨行说:“你不要忧虑失了圣心,其实陛下也想惩处谢谦,只是碍于受过他的恩,不便做得太绝。你坚持要罚他们,反而正合陛下的心思。”
叶真不舒爽了,困惑问:“我反而是帮了陛下?”
李谨行点头,又说:“你当朝叫他出丑,他最爱面子,不可能不怪你,所以还在生气。我想过段时间就会好,你等他消气,最好服个软。”
她撇嘴道:“我才不要。”
她就是要皇帝不开心,怎么可能还去道歉。
“那你今后不做官了?”李谨行问她。
“不做。”她干脆回答,随后眼睛眨一眨,“我不是还有殿下你吗。”
李谨行好笑道:“陛下正值壮年,等我登位,说不定十几年后了。”
“不用等你登位,等你监国的时候就可以。”叶真活泛说。
本朝前几位皇帝都长寿,留下来太子监国的传统,皇帝顶个名号去逍遥快活,朝政交由太子处理,与禅位只差一步。
“你倒是想得周全。”李谨行握住她左手,抚摸还留一点淡痕的手指,没头没脑说,“以后让你做户部尚书怎么样?”
“什么?”叶真随着他的话想了想,随后拒绝,“我恐怕不擅长调度和筹措之法,我还是子承父业,朝中书省努力。”
这个回答没有意外,李谨行继续说:“你喜欢做后宫贵妃吗,如果让你选……”
叶真如临大敌,抽回手避之不及地连摆几下:“我不要!”
然后气鼓鼓说:“殿下忍心把我一个崇文馆学士扔到后宫吗,那你这后宫,得迎回来个宰相做皇后,我才服气。”
“我想你也是不愿的,天底下哪个读书人寒窗苦读,是为了把自己送进后宫。”李谨行专注看着她,“我们稚玉生来就要做大人物。”
叶真叫他这么真诚地夸着,有点不好意思,礼尚往来说:“殿下也是极好的储君,跟着你最好了。”
还没害羞完,李谨行压低声音说:“你过来。”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需要防着,但叶真还是探过去,听到他在耳边说:“你辞官那天,陛下不是对陈樱发火了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叶真点头。
李谨行低沉的声音隐着笑意:“我看陈樱对陛下的样子,特别像你小时候跟我赌气的模样。”
“想不到陈尚书那么稳重的人,居然也会——咦,殿下是说?”
叶真惊诧地瞪着眼,舌头都要打结:“她、她……他们俩?哇……”
她被这个秘密震惊,呆呆地靠在李谨行怀里,任由他拥着玩手指。
“他们两个居然这么能瞒,一点都没看出来。”叶真慢慢从惊讶里恢复,不由感叹。
李谨行随意说:“要瞒有什么难,我不愿意瞒而已。”
“我没说……”叶真反驳到一半,终于笑出来一点,“不过这样看来,你还真像陛下,喜欢对臣子下手,六殿下就不像。”
李谨行看到她展颜,心底暗暗舒一口气,伸手挠她腰间软肉,害她笑得歪倒,一点力气都没了。
徐兰在门口隐约听到一点点笑声,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探头探脑向里面望,仿佛想穿透紧闭的门看个清楚。
苏棠岿然不动,冷冷说:“看什么,没见过吗。”
徐兰眼里亮着狡黠的光:“我见的肯定比你多,但是皇太子和小学士嘛,还是第一次……不对,第二次见了!”
等李谨行终于停手,叶真已经笑得眼尾湿润,软软伏在他怀里。他手掌按到叶真头顶,轻轻抚摸她头发。她回过神,仰起头望他,眼神里还含着一点茫然眷恋。
在怀念和颓丧过后,陆瑶给她留下悚然的恐惧,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随时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