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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天光刚泛白,晨钟从太极宫起,响彻长安城,夜间的宵禁结束,东方浓厚的乌黑松动了一道微微亮光,西市附近的第一批早市摊点开始缓慢延伸成形。西市靠近皇宫,周围住着不少高官贵族,高墙红门,金玉满堂。

      天色尚早,准备朝参的时间却已到,各家府门热闹起来。得益于多年的良好生活习惯,叶真在一片安静中朦胧睁开眼。绮丽梦境乍然消散,仿佛从云端轻飘飘落回人间,她口干舌燥,一时茫然,开口唤人的声音也有几分艰涩:“阿棠……”

      苏棠一直守着她,立马应答:“姑娘,你醒了?太子殿下昨晚说他会为你告假,让你多睡一会儿。”

      “什么告假,上元节本来就不朝参……”叶真刚勉强爬起来,眼皮沉重,头痛得厉害,一只手撑住额头,缓缓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苏棠绕过屏风,倒一杯热腾腾的丁香熟水递过来给她润喉:“姑娘糊涂了?上元节已经过去一个月,你生辰都过了。”

      她昏昏沉沉,蹙眉喝一口,好不容易从上元节的梦境里脱身,才有力气回想起来,距离上元节一个月,昨天二月十四是她生辰,恰逢被破格提拔,暂代大理寺卿,一时开心,到太子府来多喝了几杯,后来就晕过去。

      居然直接在太子府睡了一夜,并且……她低头看看里衣,完好无损,什么也没发生。

      似乎喝了不少,叶真在心里压着手指尖尖算,自家府里掺蜂蜜的桃花酒,天下闻名的剑南烧春,外邦进贡的椰奶棕榈酒,以及太子府里藏的贡酒——她老家河东盛产的乾和葡萄。

      喝的时候只觉得香甜,现在后劲涌上来,加之梦境作祟,她面色泛红,全身发软,绵绵倚着苏棠。忽儿听到外间有人唤她:“稚玉,你醒了吗?”

      “唔……醒了。”叶真含糊应一声,梦中人掀起珠帘进来,隔着屏风影影绰绰长身玉立,几步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探手试她脸颊温度:“我看你醉得厉害,今天不要朝参,我跟陛下告个假。”

      “不行不行!”叶真猛睁开眼,颤巍巍坐直,苏棠面无表情揽着她腰身,一把捞回去,任由她扑腾。

      叶真情真意切道:“殿下,我要是不去,那帮言官指不定要怎么参我们呢。”

      李谨行捏捏她手心说:“你不去也要参,你可是在我这儿睡了一整晚,现在补救,迟了。”

      叶真还在徒劳地伸手挣扎,寝衣袖口扯出大半截手腕,在苏棠身上乱摸一气。苏棠不费吹灰之力制住她,李谨行继续说:“反正都一样,你索性不要去,休息一早上。再说你醉着上朝,别又被参一本仪容不端。外面正是朝参时间,熟人很多,你先别走。”

      想到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太子府,叶真有些发怵,喘着气躺回去,顿觉头痛欲裂,于是声音软下来:“那好吧,我睡会儿再回去。”

      她懊恼地用被子蒙住脸,呼吸间还萦绕着美酒和丁香的醇香气息。

      李谨行见她同意了,便说:“我先去朝参,你等吃过中饭再回去,有不舒服随时传医官过来。”

      叶真闷在被子里胡乱答应了几声。

      整整一早上,直到云破日出,霞光摸到窗棂,叶真都宛如一条迟钝的银鱼,裹着锦被在床上翻来覆去,现在心情就是后悔,很后悔。

      本来长安城里就风言风语,喜欢编排她和太子。她家世好,五岁做了太子侍读,现今是东宫崇文馆学士,长得又十分明艳,随了她出身敦煌的娘亲,与本朝最受欢迎的端庄贤淑、清纯良善一个字都不沾边。

      民间绘本和传奇小说里的狐媚女勾引贵家公子,据说大多都是在含沙射影她和太子殿下。倒没有多大恶意,只是风月热闹谁不喜欢看呢。

      立志做大人物大能臣的叶真,好不容易走到四品官上,就一着不慎,把太子勾引出来,双宿双栖在太子府过夜了。

      坊间传言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御史台又有素材能弹劾他们俩了。如果御史台做个统计,看看每月舍己为人、替他们贡献进言次数的都有谁,她和李谨行必然能拔头筹。

      叶真刚入朝为官时,就被御史台参过一本,说她不端庄。她思前想后,大约是朝参时描了眉染了眼,额头点了花,本朝流行浓妆,还用红木槿包了小女孩正追捧的指甲,配上她的相貌——但相貌是天生的呀。

      叶真洋洋洒洒写了一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折子,为自己辩驳,奈何言官是朝堂喉舌,金贵,轻易不能罚,最后还是叶真洗了红妆。倒也好,上朝可以晚起一刻了。

      御史们盯上叶真是自然的事。世家子弟多跋扈,加之她小时候住在敦煌,那地方是连接西域的交通要塞,各族奇人都有,风气奔放,养得叶真比起关中人来不拘小节,要挑她的错简直易如反掌。

      李谨行的情况不太一样,他很少犯错,皇帝却十分鼓励大家揪他的错。

      当朝一共八位皇子,大皇子庶出早夭,二皇子,也就是嫡长子李谨行,早早封了太子。

      皇帝对他在身份和教导上百般偏袒,六岁立太子,十二岁太极殿听讼,行冠礼大赦天下,崇文馆为他一个人开,满朝文武、天下名士来教他谏他。皇帝外出时,更是令他行监国大任,要他独自决断政事。

      至于其他皇子,放养,有事来朝参,无事不用来了,不准插手朝政。

      殊荣同时伴随着巨大压力,皇帝奉行严师出高徒,因此李谨行不仅每日要来朝参,而且一不留神就会被训几句。御史台不说太子坏话,皇帝还要专门问一句,最近太子可有行为不妥的地方,没有吗?那等太子出了错,众卿负责吗?

      有了皇帝做表率,御史台上行下效,争先恐后,既可以完成进言指标,又没有惹祸上身的烦恼。

      曾有一回,李谨行得了一个金镶玉的棋筒,很是喜爱,摆在桌上爱不释手,结果到了月底,被御史上书,说太过奢华,不得体。李谨行转手送了叶真,她也爱不释手,谁知第二个月底,叶真也被参,另一位御史上书,说太过奢华,不合礼制。

      叶真年纪小,心气高,气得当场与人对骂,你来我往上了好几回折子,还是皇帝烦得厉害,拍案训她幼稚,才算了结。回家后把棋筒收起来,再没拿出来过。

      ——所以上元节李谨行给她戴的金玉柳叶镯,事后也被她商量着藏起来了。

      一个棋筒都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更遑论在太子府睡了一晚上。叶真不甘心地发出几声缠绵哀嚎,用残余的理智维系一线思考。如果她说她只是睡了一晚,什么也没有做,大家相信吗,或者,大家会怀疑他俩有什么疾病吗?

      叶真又滚了一圈,哼哼唧唧,痛苦地说:“阿棠,我头好痛啊。”

      中午时,厨房按李谨行交待的,给她准备糯米透花糍、玉露团、醴鱼臆、酥乳粥等香甜柔软菜色,端上来几样之后,厨师还特意问她,要不要吃牡丹燕菜或者鹿尾酱,太子府都有,叶真捧着粥摆手:“不用这么隆重。”

      厨师面善,笑眯眯说:“叶学士不要客气,殿下吩咐过,要照顾好你的口味。就算你想吃哪道御菜,我们也做得出。”

      叶真笑着摇摇头。

      心不在焉吃过饭,叶真才苦中作乐想,她这头,怕是痛得有点早。真正头痛的事情还在等着她,那就是怎么回家。

      李谨行朝参之后回了东宫,他平日都住在宫中,也就是昨天为叶真过生辰,才出来太子府住了一晚。没有他的庇护,叶真回家肯定要被教训。徐霜还好,撒娇耍赖就可以应付,可叶弘怕要拎起趁手的家伙打人了。

      绝对不要走正门回家,叶真暗自琢磨,剩下两个选择,一,叩宫门求李谨行再收留她一晚,好处是她爹不敢有意见,坏处是李谨行他爹会有意见。二,翻墙。

      翻墙这事叶真熟,她有个功夫顶好,比苏棠还好的好姐姐,叫陆瑶。陆瑶从小是个霸王,能走门的事,也偏要耀武扬威翻墙,叶真细胳膊细腿,被她逼着,竟翻出几分心比天高的乐趣。

      打定翻墙的主意,叶真磨蹭着等下午人最少的时间。太晚了不行,晚到西市关了门,逛市的人都回来,保不准就被谁看见,辱没斯文。这个时间要凭感觉掐,叶真惴惴不安想,再惊才绝艳的算术高手,怕也算不出她曲折的命数。

      磨蹭到日头偏西,幸好太子府和太师府就在一条街,叶真低调地绕到自家西墙,估测就是种桃树的地方,有树掩着,底气足一些。于是叫苏棠弯腰,把她送上去。她尽力轻手轻脚跳下去,脚摔得疼了,不敢喊,气喘吁吁跳了两步,忽然看到墙下正在给桃树浇水的叶弘。

      相对无言了一瞬,叶真脚从半空僵硬地放下来,缓慢说:“爹……亲自浇水啊?”

      灯下黑,墙下也黑,怎么没人教她。

      叶弘直起身,他是多年大学士桃李满天下,不笑时气质威严,目光锋利盯着叶真,一句话都不用说,就把她盯出一身冷汗,无所遁形,仿佛小时候没完成课业,被先生打手板的噩梦再现。

      苏棠一概不知,拍手翻上墙头,翩然落下,动作干脆利落,风姿卓绝功力深厚,顷刻间站定到叶真旁边,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叶真凭借逃生本能,两眼一翻白,带着满腔信任直直朝苏棠倒下去。苏棠眼疾手快,接住她抱个满怀,看了看叶弘,看看她,语气平平说:“太师,她晕了。”

      苏棠不会说谎,又欲盖弥彰补了一句:“她头痛。”

      叶弘冷淡说:“哦,我们稚玉真会病,晕也知道该往哪边晕。”

      苏棠性格冷,不觉得尴尬,直冲冲说:“那我带她回去休息了。”

      待叶弘略一点头,就轻松横抱起叶真,穿花拂柳从容向她房间走。叶真在苏棠怀里缩成一只鹌鹑鸟,恨不得四肢都能收回来,连花瓣飘她脸上都自发忽略了微痒的感觉。

      直到踏进房间,叶真才活过来。苏棠把她放到塌上,她爬起来说:“阿棠,快告诉我娘我回来了。待会儿我就不出去吃饭,你给我拿一点,再煮两碗丁香水,我们在房里吃。”

      苏棠对她言听计从,一条一条照办。徐霜听说她回来,捧着一盘梅子蜜糕过来,坐在她旁边探问:“稚玉啊,你爹说你今天/朝参都没去,还好吗,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叶真卷着一床被子,蹙眉含糊说:“其他都好,只有头痛,娘你别说话,一说就痛。”

      “怎么头痛呢?”徐霜殷切地看着她,把她手握到掌心,一寸一寸仔细端详,生怕她被人欺负得少了根头发,“是不是不好意思说?还有哪里痛,都告诉我,不要自己藏着。”

      “除了头痛没别的,你不要问了,唔……”叶真开始耍赖,痛苦不堪地捂住脸。

      苏棠煮水给大小姐喝了,端过来清淡的四碟小菜,嫩笋尖和炙虾仁都是她平日最喜欢的,额外加一盅鸡汤。

      菜色都是徐霜特意吩咐的,看着叶真细嚼慢咽吃完,还是恹恹欲睡的模样,不由幻想她遭了许多罪,心疼起来,便说:“你不想谈就不谈了,今天多睡一会儿吧,你爹那里我会劝他的。”

      叶真如蒙大赦,有了一点精神,把脸伸过去蹭着徐霜手背卖乖讨好。

      一番折腾下来,宿醉的劲儿回潮,她还真困了,等徐霜走后,就对苏棠说:“我睡一会儿,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搅。”

      苏棠点头答应,出门守着。

      周围安静下来,叶真舒服埋在被子里,抛开担忧先补一觉。片刻之后,门吱一声推开,苏棠进来说:“姑娘,东宫派人来问你身体怎么样,被夫人挡在门外了。”

      叶真刚有点隐约睡意,就被搅得烟消云散,没好气说:“莫管他,就说我很好。”

      苏棠关上门,窸窸窣窣走出去回话,声音渐远,叶真意识复又涣散开,不多时再次酝酿出薄雾般的软白睡意。雾气渐浓时,噼啪一声猛然惊醒,苏棠又走进来。叶真欲哭无泪,有气无力问:“又干嘛?”

      苏棠捧着一碗黑乎乎烟气氤氲的药汤,神情是如常一般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姑娘,夫人叫你喝避子汤。”

      叶真眼前一黑,她猜自己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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