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此时此夜

2、初出藏经楼

　　天光乍泄，厚重的石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入眼树影横斜，艳阳洒落。
　　江枫站在藏经塔门前，望着陪伴他十几年的山川景色，竟觉得并没有多么真实，好像还沉浸在今晨的幻梦之中，没有醒来。
　　这大概，就是恍如隔世的感觉吧，他心想。
　　这里叫做无名山，传说上了这山能飞升，是外界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然而这似乎又像个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想出去。
　　江枫就是其中之一。
　　他从小生长在无名山一处叫无枫谷的小山坳里，山坳里有茅草搭的一梦堂，石头垒的藏经塔，还有木头糊的陈剑阁。这么个碗大的地方，只住了三个人，他一个，他师父江云一个，还有哑女郁自芳一个。
　　无名山上的散仙一般都是修炼得道，自行飞升上来的，但江云例外，据说是因为长得俏，被仙人看中，点化上来的。
　　可这个理由江枫一点都不信，因为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仙人不说，就算有，人家真要看上了他，金屋藏娇不好吗？干嘛把自己和郁姑姑也一齐弄上来，说的不好点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好点，那就是给他把老婆孩子热炕头都配齐了，有这么藏娇的吗？
　　江枫不是讨厌无名山，而是自他记事起，身边就没一个正常人。
　　江云是个病秧子加酒鬼，一天到晚不是咳咳咳就是喝喝喝，东倒西歪不省人事那是常事。郁自芳是个哑姑娘，文文静静的，一句话都不多说。再有无枫谷以外的散仙们，仿佛眼睛对他们来说是个奢侈品，谁都看不上谁，尤其是江枫这样靠裙带关系上山来的小家伙。
　　江枫长到十七岁，终于没按捺住对外界日益强烈的好奇心，拿了堆符纸银钱偷偷下山去了。
　　结果这一下去，就差点没回来。
　　三年前，当他满身伤痕地从外面归来，拄着佩剑，沿着上山的台阶一级一级地捱上来，行至一梦堂，看到师父立于堂前，在飒飒秋风和漫山红叶的映衬下，身形单薄，面如白霜，像天风海雨中一盏伶仃的飘灯。
　　“往后量力而行，下不为例。”他记得，当时江云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啪的关上们，喝酒去了。
　　……其实江云分明就是鸭颈抻得鹅颈长，站在那草房子前秋水都快望穿了，真等着了人，又装得漠不关心。
　　只是做师父的苦心，徒弟未必能领会到。
　　因为江枫就是块顽石，还是那啥里那种，又臭又硬。
　　他心想，自己虽是未经同意，私自下山，但在那泉下石窟里度过的生不如死的十几天，师父竟然不闻不问？于是，就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不听老人言，在外受尽了委屈，回来却没得到期望中的温暖，一赌气谁都不理，把自己关进藏经塔中闭门修行，发誓再见天日之时绝对要让对方刮目相看。
　　江枫走在无枫谷幽静深长的小路上，摇摇头，试图将这些想法驱逐出去，有什么好埋怨的，师父早告诉过自己山外世事险恶，修行不到火候万不能下山寻衅，只是他自己觉得好奇，就偷偷跑了出去。至于后来被大妖所囚，险些丧命，不都是自找的么？又能怪到谁的头上去？
　　三年的关倒也没白闭，让他认清了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这个事实，一出来，就乖乖地去给江云请安。
　　一梦堂前的空地，还若从前一样落满枫叶，那满地的红色像永远都不会腐朽的生命一般，秾艳得扎眼，热烈得心惊。
　　其上有一人执一木剑而舞，招式简单，并不繁杂。乍看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没什么威慑力，细看，轻如鸿毛，手腕上劲力无几，也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离。
　　剑上无风，带不起一片叶子，那是无名山剑法的第三式，天地逆旅。
　　待他舞完一套剑，江枫轻轻走上去行了一礼，低眉道：“师父。”
　　江云彼时正背对着他，闻声身子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而后回过头来，笑着道：“小枫，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江枫答道。
　　江云擎着木剑，掸掸白衣上因练剑而沾染的尘埃，掩着嘴轻咳两声，面有倦色，像是练这一场剑消耗了他许多心血。
　　江枫正欲说什么，他摆摆手止住，示意自己无事，然后拍拍徒儿的肩膀，戏谑道：“想清楚了，还甩脸子吗？”
　　江枫：“……徒儿不敢。”
　　“不敢？”江云将那木剑放到空地边的兵器架上，开始念叨，“甩脸子你是不敢，往那藏经塔一躲就是整三年，我要是哪天死外边了，都没人来给收尸的。”
　　“师父。”江枫皱着眉，沉声打断他，一天不咒自己死他是难受么？
　　“怎么了，你还有意见了？”江云回过脸来，左边长眉一挑，一点不吃亏。
　　江枫无言，自己哪里敢有意见，有意见能活到现在吗？他本是个风平浪静的人，很少因为什么事产生大的情绪起伏，唯一一次受打击也就是三年前偷偷下山。所以，遇上江云无理取闹，他一般都是顺着，权当是对一个久病之人的宽容与关怀了。
　　而且，江枫明显能看出来，现在的师父，比从前还要虚弱。
　　然而他一想开口问，就看到对方眉梢上跳动着的深深嫌弃色，好像在说：再问，再问给你塞坛子里泡酒喝。
　　他只好换了个说法：“师父，徒儿三年不在你身边，让你受累了。”
　　“不累，没你在，我生的气少多了。”江云从一梦堂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去，朝他招招手，“过来。”
　　江枫依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边走边压抑地咳嗽，不由想起，师父从前是剑修，有根宁折不弯的脊梁骨，风姿卓然，纵使什么都不做，就往那一站，便如株不朽的参天之树。
　　可是江枫惊讶地发现，师父现在好像连背都直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他心里的担忧愈加浓重，捏了捏袖中的东西，心想看来那件事不能再耽搁了。
　　这条路弯弯曲曲的，十分隐蔽，好像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似的。小路尽头，是间普普通通的阁子，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飞檐流丹，只在前面有个门闩，看上去老旧得不行，没什么用处，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一爪子拍开。
　　江云走过去，煞有介事地念了句咒文，一只手轻轻放上去，将那门闩取了下来。
　　搁旁人看来，那东西看着是个心理安慰，他这个样子，就是多此一举。但里面的厉害之处，江枫是知道的，因为十五岁以前，他就没能进得去过。后来还是江云觉得他到岁数了，应该进行些男人间的交流了，才传了他开门的咒文，江枫这才知道，这是间陈剑阁。
　　阁子不大，堆满了各种年代的剑，长的、短的、轻的、重的无一不有。然而这个“堆”字，不是形容屋子里剑多，就只是字面意思——这陈剑阁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拘小节，杂乱无章。
　　江枫再次看到这宛如打架现场的情景，忍不住惆怅：他是真想把这堆破烂分个流，归个类啊！当然前提是，江云允许他动。
　　当年第一次知道开门咒语后，他看了一眼就浑身难受，夜里悄悄跑过来把乱七八糟的好剑名剑捋了张单子，按大小和材质规规整整地立在阁子四壁边的剑架上。满心欢喜等着江云夸他能干，结果甜枣没等来，大棒倒是没少挨，连带三天不许吃饭，要不是郁姑姑拦着，估计禁食的时间得拉长到三十天。
　　挨罚原因是他坏了陈剑阁的风水，把酝酿了几百年的灵气都给放跑了。
　　可是江枫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垃圾场一样的陈剑阁有个屁的风水……
　　他微微闭了下眼，心道这堆破烂不看就好了，手就不痒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都是剑，有的剑身跟剑鞘分离，孤零零地躺在那，落了满满一身灰。
　　江云身法也是好得很，乱成这样还能找着下脚的地方，就跟踩乾坤八卦阵似的几个腾挪，走到灰尘驻扎最多的一个角落，弯腰捡起一把剑。
　　“小枫，愣着干什么，等我喂你嘴里？”
　　为老不尊的，又来了。江枫暗暗摇头，小心地踩了一遍八卦阵，好似走错一步就要天打雷劈。
　　“拿着。”江云伸手平举着那剑，递到他面前。
　　“什么？”他诧异了一下，忘了接。
　　“什么什么，给你的佩剑就拿着。”江云眉眼间已是明显的不耐烦，他赶忙接了过来。
　　给我的佩剑……江枫仔细掂量了下这把窄窄的黑色长剑，比他想象中的要重，鞘上什么花纹都没有，像根黑乎乎的烧火棍。
　　“好简单……”他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江云不乐意了：“大道至简，你懂什么，非要镶上十来斤的花宝石你才高兴么？”
　　“……当然不是。”江枫尴尬笑笑，一手握在剑柄上，谨慎地问，“师父，我能拔出来看看吗？”
　　江云面无表情：“拔。”
　　江枫点点头，刷一下将那剑拔/出来，动作流畅如行云。此剑一出，阁子里顿时生出些许寒意，而让他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此时正是上午，光线不弱，剑身上却并没有映出一丝丝的银光。因为剑身和剑鞘一样，像刚从煤里滚了一圈。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直到目光触及了靠近剑柄处的阴刻铭文——无心。
　　“如何，为师送你的，喜欢吗？”江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江枫知道，师父一般自称是“我”，什么时候称作“为师”了，那就是警告他该认真对待了，否则后果自负。
　　他莞尔道：“喜欢，师父送的，徒儿自然是喜欢。”
　　“嗯。”江云很满意，掩唇咳了一声，道，“以后就带着这把吧，不许弄丢了。”
　　江枫将剑收回鞘中，想起来什么：“那徒儿之前的佩剑……”他指的是从小用到大的那把，三年前被江云没收了。
　　“扔了。”
　　“扔了？！”江枫睁大了眼睛，刚说不许弄丢了佩剑，这就擅作主张扔了他的前佩剑？？？
　　面对他的质询，江云显得特别心安理得，摆摆手道：“连个十来岁的小泥鳅都干不掉，那种剑，留着也是闹心。”
　　江枫：“……”师父大人，是八百年的成精土龙，会布阵的那种，你有必要说得那么不堪么？
　　看他心痛的样子，江云少有的开心，从地上随便捞了一把不知什么年代的古剑，边往门口走边冲他招呼：“走吧，陪我比划比划，看看你闭关三年，装模作样的成分到底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