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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八〗

      她眼底曳着火光。

      十万血孽,从不敢忘。

      本丸里经心供奉的神明,能避火灾的不动明王,招致无谓欲望的紫。

      ──以及陷落于祝融的神祇。

      紫色振袖上跳跃的火焰,焚了半边的江户城,也将生就火铸千锤百鍊的刀剑烧蚀殆尽。

      火焰吞吃了十万众生,亦将神明的过往一把烧了干净,而过往与记忆这样的东西,这样铸成性格与思想的几乎是灵魂核心的事物,就这么的在那晃曳的火光中萎缩蜷曲,而后消失。

      她杀了神明。

      在那个银发紫眸的少年与她说出,火焰烧毁了他的一切的同时,她内心发出了凄厉的哀鸣。

      【九】

      不动堂、紫色振袖、少女、明历大火、死魂、生灵、银杏树。

      他自紊乱陆离的梦境惊醒,额发被汗浸湿,胸腔起伏得厉害,他剧烈的喘息着,然后搁在胸前的手像是有些惊诧于其下那样急促的起伏。

      为什么会感到诧异呢?他在逐渐的平缓中慢慢的问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直到现今为止,他依然对『获得人身』这样的一件事感到陌生又怪异吧。

      没有过去没有记忆,显形之初脑海里仅有着『骨喰藤四郎』这样的一个名字与无尽的火焰,其馀的一切皆是空白,尽管日后自其他的刀剑处得知了一些事情,比如曾与他一同处在足利家的三日月殿便曾稍稍的与他讲过了过去的事情,可于他而言,那些字句、那些词语所堆积起来的过往,不过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熟悉的是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全然陌生,他看着那些或许曾与他相熟的刀剑们嘴巴开开合合,说着曾经发生的事情,却像是远远的看着另外一个名为『骨喰藤四郎』的故事,那些是属于『骨喰藤四郎』,而不是他。

      微妙的感觉,因为如此,他始终与这使他显现的世间,格格不入,脑海的深处里一直有个念头,或许哪日醒来,他便又会回复成钢铁铸就的身躯,那些曾以人类躯干活动的日子,只不过是哪日里他一个有些荒谬的梦境。

      大火烧却了他的过往与他的身躯,但面对自称为明历大火肇因、已然死去百年的少女,他却并没有多少的怨恨──记忆里只有扑面的火光,旁的却是再没能记住,对于不存在的事物,他实在无法因此而生出过多的怨恨。

      要论真正有资格怨恨她的,只有那个曾经拥有着完整记忆的骨喰藤四郎,他是这样的想着,因为那个完整的骨喰藤四郎,他才是真正的历经了失去,而残缺的他,却是不明白何谓失去,因为自显形之时就不曾拥有啊。

      于是这趟修行,取回记忆便成了重中之重,并不是为了能够合理有据的对她生出怨恨对其责挞,而是,他看着那双深黑的、曳着火光的眸子,望见了内里盘旋了六百多年未曾消失的惶惶,那种负罪者自挞自伤的痛苦与绝望。

      六百多年的悬念,十万生灵的孽恶,落不到地的痛苦,如果取回记忆能够使她心安,那他便会那么做的,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本该拥抱永眠却依旧百年徬徨的亡魂。

      【十】

      探寻过去的路程,很漫长。

      大友,然后是足利,战乱中又回到了大友......然后是,秀吉那里。

      薙刀,太刀,脇差。*

      刀身铭刻着后来陷落于火焰里的不动明王尊与俱利伽罗龙,他茫茫然的想起不动明王被认为有焚除死魂妖魔的力量,但身为背负血孽死灵的她却每日里不停不停的,对其祝祷、将其恭奉,她是否在为那些死于大火的无辜魂灵祈求,她是否曾祈求能够逃离这样连死后都不得安歇的命运,又或者......不动堂里的不动明王,与刀身曾铭刻的不动明王的他,都是她用以自挞的象征?

      他安静的看着曾经的自己,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过往逐渐的被拢进了空荡的胸臆,然后就有许多许多的,未曾识得、未曾辨白的情感,一缕一缕的盈满神经与血脉。

      那是很奇妙的感受......他在,慢慢的,活过来。

      并不是说过去那些在本丸的日子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而是,他在修行的途中逐渐十回的所有,都曾是铸成『骨喰藤四郎』的一部分,如同钢铁需经反复的锤鍊才能锻出刀剑,『骨喰藤四郎』也是在这样百年的积累下,被岁月锤蚀,最终形成了这样的他。

      是他啊。

      他看着那株亭亭的银杏树,风过,满地金黄,面色清嫩眸色清亮的少女与银发紫眸的少年擦肩而过,那双深黑的眸子,一瞬地爆出了如深秋熟蜜般的亮光。

      银杏,金黄,初见。

      麴屋的独生姑娘性格爽利,却在去了本妙寺参拜后,突地柔婉了起来,央了父母为她裁了件新衣,隆重华美的紫色振袖,是银杏树下惊鸿一瞥的美丽少年透彻的眸色,她心知初见只是她一人的初见,她的身影大概从没映入那个少年的眼底,可金黄的银杏依旧迤逦了半幅,细细串串绚烂灿美的蔓生出了一点少女的绮思,即便只是一人的初见,可最美的年华,当有最绮美的梦境。

      她曾穿着那身精美的振袖再度来到初见的银杏树下,却不见少年纤秀的身影,暗自懊恼想着或许时机不对,当于下次银杏灿黄时再度前来,或许便能圆上这点缘分。

      少女时总易生些旖旎心思,尽管心知商家的女儿不可能嫁进武家,但再次见一面也好,她是这么想的。

      只少女没能如愿。

      银杏再度转黄的时节她病倒了,病情汹汹,吞没了她脸上最后一丝红晕,人类何其脆弱,他不过一个闪神间,便在本妙寺里新停的棺椁上望见了那熟悉的紫色振袖,金线绣成的银杏叶漫漫的复了冰冷的棺木。

      有冰凉的锐痛慢慢的充溢了胸膛,上一瞬他方还看见那豔美的紫色衣料包裹着她年轻丰美的身躯,下一刻那精美的衣裳却只能复了沉冷的棺木。

      而后他想起他临走之前,死去百年的少女着了振袖苍白了脸站在了不动明王前与他说过的话,于是他停下了本欲转身离开的步伐,伫在了原地,去远远的眺那具敛好了她的棺木──可直至那冰冷的木材最后一吋都被火焰吞噬成灰,本妙寺的一切依然完好,本妙寺外那株高大的银杏依旧沉默的伫立,安静的谛听着寺庙里的祝祷声。

      她的丧事平静落幕,除了父母的尖泣再没其他无谓的伤怀,街上依旧是此起彼落的嘈杂,一个少女的死去并没有对江户城里的熙熙攘攘造成任何的影响。

      ──哪里出了错,他想,几乎是有些慌乱的。

      明历大火呢?肇因于死去少女的紫色振袖?

      正思索着,却听见哪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尖锐的呼救。

      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距离本妙寺不远处木造的家所,燃起了冲天的火焰。

      【十一】

      本丸、二之丸、三之丸......

      大火焚了天,吞噬了所有生灵欢声,在历史上烧灼出焦黑的一笔。

      热浪袭来,与脑海深处那袭身刻骨的痛楚隐隐重叠,火光灼亮了他苍白的面容,他站在寺庙里的不动堂前,心底有什么在冷凉的微笑。

      历史命定的灾孽,即便是守护的火神,也无能为力。

      或者也许,神祇无动于衷,就如同他刀身所铭刻的不动明王,沉默无声的望着他被火舌舔舐吞吃。

      江户本是木造的城市,火焰蔓延的速度那样的惊人,他内心慢慢的数着自书上得的数据,500多家大名宅邸、700多家旗本宅邸、300多座寺庙、400多个市镇、江户城的西之丸、天守阁、本丸御殿......

      大火蔓烧了整整两天,他也就远远的看着这场祝融肆虐了两天,无数的念头翻复浮沉,尖锐的砺磨着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与其馀一千五百多把刀剑都葬于这场灾劫,其中又有三百多把粟田口派的刀剑,等同他与这三百多位的兄弟们一齐烧毁在这场火灾里,可他更多的是想着,那个小心翼翼供奉着不动明王、穿着孽恶、沉默着赎罪的少女。

      眼见的事实与认知相悖,于是脑海里便有什么在一劲的灼烧,像是要把那些不相符的、尖锐不平的,硬生生的磨平,磨出相同的结果。

      如果这场造成十万生灵灭亡的浩劫并非起因于早已成灰的少女,那她身上那牢固而满布尖棘的枷锁又自哪里来?她眸底摇曳的火光,又为何出现?她又为何被人间癡缠,不得离去?

      他不明白。

      他徘徊在半城废墟的江户城,脚边充满痛苦死去的焦骸,耳边还有生灵临死前的鸣泣哀哀、盘旋不去,他却没有分神去看,只慢慢的捡着印象中的路,摸了半日,大概的寻到了本妙寺的位置。

      寺庙亦被燃烧殆尽,不因其为宗教向善之处而倖免,而原本长久伫在庙前的银杏树也在这样的大火里倾颓成灰,连同曾经守护的、这片土地上的众生一同归去。

      他想起灿黄银杏树下,面色红润的少女与少年擦肩而过。

      银发紫眸、少年模样的神祇呆立在一片焦土上,久久不能语。

      他不明白。

      逐渐的,漆黑的焦土有存活下来的人类加以重建,泪水总会被萌生的希望复盖,人类这样短暂而脆弱的生灵,总会被时间推着往前走,不管是否心甘情愿。

      新的建筑矗立起来,新的面孔逐渐入住,新的生命逐渐萌芽,死去的人们被放进了新建的回向院,本妙寺重新的建了起来,只寺门前没了高大的银杏,但被提升作为『触头』的本妙寺方又怎么会去在乎区区一株平凡无奇的银杏树。

      他不明白。

      街坊有议论起数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灾厄,有人带着神秘的微笑交头接耳,说着爱上紫衣侍童的商家少女,妄图攀附身分悬殊的武家,象征妄念的紫色振袖所带来、几乎倾复江户的灾患,末了意犹未尽的以这个故事恫吓了那些乍见武家少年便春心萌动的少女。

      这样带着几分怪谈性质的故事在整个江户城流传得极快,慢慢的甚至有以此改编成图绘甚至于歌谣,振袖大火这样通俗又带着旖旎的名称,逐渐的为人所知。

      他不明白。

      江户城为木造,极为畏火,对于纵火犯的刑罚自然也是极重,通常游街后即用火将其生生烧死,妻女卖为奴婢,其馀亲属流放外岛;即便是因着过失而失火的民家,也会被处以时期不等的徒刑。

      可作为平民口中相传,起火源头的本妙寺,自始至终,却不曾遭受过任何的刑罚,作为传达幕府命令的寺院,至今里头的僧侣仍安然无虞,祥和的念祷声不曾停歇。

      他不明白。

      面色青白身躯孱弱的少女在街上旁若无人的啜泣着,路过的人们无一人上前探询,他站在街边望了她很久,望着她有些零乱的发髻、散乱的衣襟、与手脚粗重的镣铐,终是走上前去,轻轻的将她搀扶起来。

      她看上去神智不清,似是正在遭受十分剧烈的折磨,即便正正对着他的脸,却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他一般,只迳自的哭泣着,瘦弱的躯干不停的出现被灼烧的痕迹,裸露在外苍白的皮肤更是被烧灼得翻出了皮肉,坏死的组织有些发黑,向外敞着,不停的溢着脓血。

      他自袖里掏出了一方洁白的手帕,细细的擦拭她布满灰烬,蒙满黑灰的面容,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的为她拭去那些血脓。

      她的眼底曳着火光。

      他明白了。

      【十二】

      她被拘在了原地,被过多的信,被过多的认知,被过多的意念。

      真实如何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如何的相信,生灵的语言与其信仰之力,比任何人所想的都更加的强韧、更加的固执。

      所以,少女,银杏树,紫色振袖,十万血孽,无尽回环。

      刀身铭有不动明王的骨喰藤四郎无法阻止自己陷落于火焰,记忆纹有所有真相的骨喰藤四郎无法阻止他的主背上所有孽恶。

      ......主。

      只有我看见了您所有的苦难啊。

      曾失却记忆的刀剑,如今怀抱着您的记忆,将归还您的身边。

      【十三】

      他回到本丸的时候,她不在。

      在前来迎接的人群里,他没有望见她的身影。

      长时间不见,本丸的刀剑都十分热情,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容,并不是不想念,可心头悬着更加焦灼的一件事,于是终究趁着间隙溜了。

      她依旧站在不动堂前,着半旧的红藤色小纹和服,听得他来,稍稍的侧了侧身,狭长深黑的眼眸很静,线条纤长的脖颈素净,依旧是那般纤弱的模样。

      心尖如焚般的灼烧忽地就沉寂了下来。

      她静静的看了他半晌,然后弯了弯苍白单薄的唇瓣。

      「你回来了。」

      他看着那双百年来眸底曳着火光的眼睛,慢慢的走了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楚分明。

      「......骨喰藤四郎,现在为了您而使用这份力量。」

      她看着那双历经修行而沉淀了色彩的紫色眼眸,笑意一点点的变得明显,嗓音柔缓,凝着一种安然却坚毅的力量。

      「修行途中,还好罢。」

      他微微的垂了垂眸子。

      「本妙寺前的那株银杏,很好。」

      闻言,那双深黑的眼眸有什么剧烈的缩了缩,内里摇曳的火光忽明忽灭,晃动得厉害,可那张苍白瘦削的面容却是没有任何的动摇,只是慢慢的回了他。

      「是嘛。」

      「──您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或是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他伸了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腕子,静静的想着,她比想像中还要更瘦弱,而这样单薄的身躯,却是那样承受了不属于己的罪孽六百年,反反复复的,以着这样苍白的身躯守护着历史,去赎本不属于己的罪。

      她被他限制住了行动,也不挣扎,只微微歪了歪头看着他,看着银发紫眸的少年模样的美丽神祇,忽然的就又浅浅的笑了起来。

      「没有。」

      「不要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会知道,永远不会。」

      紫色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那张与六百年前并无二致的苍白面容,她面色疲惫却平静,安静的任他打量,却不想下一刻被他按入怀中,紧紧的。

      手掌轻轻的摩挲着她浓密的发髻,一向平静无波的嗓音有些仅有自己知晓的动摇,慢慢的晕染开来。

      「──好,您永远不会知道。」

      您的这份温柔……让我感到痛苦。

      可也因为您这样的温柔与强韧,于是我会将您的所有,妥贴的收好、安放、秘藏在心底,永远不为人知。

      这是被烧却了记忆复又取回,只属于您的骨喰藤四郎,唯一能为您做的一件事。

      不动堂里的不动明王尊,全身青蓝,现大愤怒相,斥退魔障,喝醒众生,降伏内心诸魔障。

      『见我身者发菩提心,闻我名者断恶修善,闻我法者得大智能,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他咀罗咤......』*

      『......归命一切如来一切诸面门一切处叱呵破障......』

      【十四】

      历史命定的灾孽,分明不存在却被定死的传言,守护者无动于衷。

      为了更多的生灵、正确的途迹,于是用以献祭。

      过往与现今点与点连成线,可能造成线途意外或是歪曲的因素皆因去除。

      匡正历史,首先须得学会忽视那些必然的哀鸣与恸泣。

      此即,『审神者』。

      【十五】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灿黄的银杏树,清秀的商家少女与美丽的少年神祇擦身而过,少女眸中爆出灿灿的光芒,面色红润,鲜活清嫩,清秀的面容映着金黄的银杏,年少的丰美。

      少年回过了头。

      *『探寻过去的路程,很漫长......』一段取自骨喰極化書信。

      *『见我身者发菩提心......』一段為不動明王尊之誓願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一段為不動明王尊火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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