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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一】
她惯常着紫。
黑色的髻,白色的颈,眼角细长,面容仅堪称清秀,可奇怪的是着那样浓艳的颜色,却没有半分被那样的丽色压垮。
她的近侍是骨喰藤四郎,眼眸透紫的少年。
他们的主君喜爱紫色,那样豔丽而盛华的色彩。
本丸的刀剑们就有了这样隐约的认知。
只有他隐隐约约的知道,不是这样。
他是寡言的刀,她也不是多话的性子,与她待在一块的时候多半是大片的沉默横亘,只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身上纤秀的堇色小纹和服,鬼使神差的问出了口。
「您......喜欢紫色吗?」
她原本正遥遥的望着院里晕染得满树金黄的银杏树,听见他的声音便回过了头看他,狭长的眼极黑,让他想起了......今天中午的芝麻团子。
她看着他,清淡的面容浅浅的扬起了一点笑,记忆在火中被全燃烧却的脇差少年不很能明白那点弧度里的含意,只下意识觉得那并不仅止一个微笑那样简单。
「骨喰,」她慢慢的喊着他的名字,逐个音节清楚分明的,像是在慢慢的确认或是品味些什么,「那是不能遗忘的孽恶。」
【二】
本丸里供奉着一座不动明王的佛像,全身青蓝,现大愤怒相,喝醒众生,斥退魔障,
小小的佛堂下悬着红色的灯笼,上头书着『不动明王』的字样,审神者每日都要前去祷愿。
不动明王是日本常见的信仰,在商业区的寺庙里头也设有不动堂,只在本丸设置佛堂供奉却是不多见,他原本对此并无所觉,每日都随了审神者前去默祷,是后来隐约听见其他刀剑聊起这件事情,才知道这其实并不那么的常见。
毕竟审神者常年行走在刀尖,手上沾染许多杀戮,尽管是为了守护历史正途,但终究是杀戮,在本丸供奉神佛,说实在有些不自在。
这她倒是与他提起过,在某次祝祷过后,她站在小小的不动堂前,白藤色的衣料在寒凉的清晨里看上去有些单薄,他没有作声,只握起挂在胳膊上的羽织然后小心的披上她的肩头,她握着肩头羽织的缘角,然后轻轻的叹气。
「......也不差这么一点了。」
她说。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只看着她,她比他略矮上一些,裹在羽织里看起来有些孱弱,细白的面容看上去非常幼嫩,只那双眼睛却并不属于一个少女。
他想起了鲶尾曾与他说过的一些事情,鲶尾来到本丸的时间比他稍早一些,性格比起他也要来得活泼,于是知道的事情也多出不少。
正思索着,就听见她清淡的嗓音。
「回去了吧?」她说,嗓音难得的有些轻快,「今日十五,厨房一定做了很多好吃的了。」
审神者一月中仅在十五日进食,于是这天里厨房里轮值的刀剑会使出浑身本领准备许多她爱吃的东西,被一些刀剑戏称为大餐日。
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与纤细的脖颈,想起了鲶尾与他说过的事情。
审神者一个月里只在十五日进食的原因是因为十五日是她的月命日。
月命日即为每个月与忌日同天的日子。
【三】
今日早饭的确丰盛,软呼呼的白米,尾巴焦酥的烤鱼,几碟切出花形的渍菜,几道爽口开胃的精致拌菜,满满的摆开一桌,末了还有一小壶热呼呼冒着白烟的酒酿。
他坐在一旁安静的嚼着饭,一边看着她吃得香甜,苍白的额角发起汗,晕开了点血色,嘴边有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清浅弧度,他想了想,从口袋摸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少年手骨纤秀细长,有种叶芽抽长的青涩与生气,手中的帕子干净齐整,角落用有些歪扭的针脚绣着刀纹,她看着那个有些稚拙的刀纹,忽地就笑了起来。
「你绣的啊?」细白的指尖慢慢的磨过凸起的纹路,半调侃的小声嘀咕,「该让母亲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不善针线呢......」
她嗓音放得很轻,他却还是听得完全,脑子里并没有什么想法,只那双透紫的眼睛浮着一点单纯的疑惑,「不是我,是鲶尾......」
他根本不会拿针。
她微微歪了头看他,手中握着那方手帕,然后说,「我教你吧?绣一方手帕回送鲶尾?虽然我的针线也不是那么好,不过至少我还能绣得齐整......母亲就是太严格了,麴屋的女儿要学什么针线......」
他一边侧耳听着她碎碎的嘀咕,听不出多少抱怨,倒像、倒像──他没有甚么能精确形容的词句,只她这样碎碎叨叨的语气里,让他想起了一期哥尚未来到本丸时,弟弟们提起他的口吻。
不过递了个帕子给她就嘀咕半天,他看着她嘴边的那点饭粒,忍不住了,伸出手隔着手套把那雪白的饭粒摘了下来。
这动作让她忽然的就停下了自顾自的低语,楞楞的看了他半晌,然后一张苍白的脸慢慢的就红了,那双极黑的眼透出了一点期期艾艾,他却只迳直的说了,「好的,麻烦您了。」
却是在说她方才提起的,教他针线一事。
他的答复又让她愣上一愣,直直的望着他好一会儿,胡乱的点了点头,撤回了目光继续埋头用她的早餐,不再多说。
室内忽然的又安静下来,他看着埋头用餐的她,觉得有点空,默默的想着,然后才意识到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与他说起过去的事情。
如果他有过去的记忆就好了,他不禁又一次的这么想着,如果是其他有着完整自我与记忆的刀剑的话,应当就能很好的顺着话题下去,而不是像他这样木讷的,将话头硬生生的截断在这里吧?
脇差少年面无表情的清秀面容下,沉默的沮丧起来。
【四】
「如果我能找回记忆就好了。」
银发紫眸的脇差少年对着他最亲密的兄弟说道,眼神望着站在院里拾着什么的少女,白藤色的衣料上头落着精致的银杏叶片,身形纤弱,几要消融于阳光里的虚渺。
骨喰一直都很在意自己失忆的事情,但却是第一次如此直白清楚的说出口,鲶尾顺着骨喰的眼神望了过去,脸上的笑忽然的就意味深长了起来,正要对他这个七情上有些迟钝的兄弟说些什么,却见骨喰已经朝着他们的主走了过去。
嘛嘛,就不打扰他们啦,鲶尾想着,抱着『我真体贴的心情』转身进了屋,却不想那边的对话并不完全如他所臆想的和谐。
骨喰走近时,她正抱着一个藤制的木篓,里头装着几枚大小不一的果实,而她半弯着腰,慢慢的在一地金黄的银杏叶里捡拾着。
他也弯下了腰,然后择起了一枚果实搁在了手上,外表生得有些像杏桃的白果安静的躺在白色布质手套上,如果忽略那隐隐约约、有些像奶油腐败的味道,看上去还是挺好吃的。
「......又到白果丰收的季节了啊。」
他无意识的轻叹,脑海里想着这是他记忆里第四回的白果丰收了,不知不觉里,如他这样烧却记忆的刀剑,也慢慢的储了许多回忆起来,至少记忆里不再只有那焚天的大火、炽烈的痛楚。
生得清秀精致的少年立于金黄之中,日光正好,朦朦胧胧的笼了他一身,有种令人眩然的绮丽,生于火中又付之一炬的刀剑少年,却有那样如雾般稀薄却又湿漉的美丽,让人心尖都被那样的美丽一点一点的浸透,还有那双透紫的眸子......
她几乎就要伸手了,却只是几乎,看着那双安静又干净的眸子,她收紧了手,在宽大的衣袖底下紧握成拳。
「我记得你去年吃了好多白果,还被药研骂吃太多,」她若无其事的开口,「很喜欢?」
原本盯着掌中果实发呆的少年闻言抬起了头,紫色的眸子里有种纯净的茫然,「并不是特别喜欢......只是药研说,白果能增强记忆力。」
「于是我就想──吃多一点,是不是就能想起一些事情呢。」
「是这样啊,」她偏着头,从他的角度望不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低低的说着,「那今年......也务必吃多一些啊。」
不知怎么的,他竟觉着,她是无比吃力的说出这句话的,他莫名的在这平凡无奇话语里,嗅出了一点密密的血腥。
他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他有些茫然的想着,低下头思索,然后看见了她身侧那一处不知怎的被抓得有些发皱的布料,上头绣着的金色银杏叶像是被撕开了口子一样,沉默的缩在上头。
奇怪的沉默杵在了两人之间,直到她拾了足够的白果朝厨房走去,两人之间都没有谁再开口,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记忆的缺失使他不像本丸那些经历百年积淀的刀剑们敏于人心,只能很直觉的去感受着她当下的情绪。
她感觉起来不太好,或许是因为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又或许她可能不喜欢白果──他不知道,只看着她抱着那一筐白果向厨房走去,他也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或许他还想跟她再说一些话,带着手套的手掌按着缓慢跳动的心口处,里头有些甚么声音,让他顺从心意。
他们就这样一路沉默的寻去了厨房,然后就看见她自袖袋里抽出了襷,自肩膀两边缠绕,背后交叉并打好了结,显然就是准备要将拾好的白果做处理的样子,于是他便也跟着挽起袖子褪了长年穿戴着的手套──白果能供实用的部分是埋在果肉里头的种子,要取出种子便须得先将果肉捏烂剥开才能看到里头白色的种子,戴着手套显然并不方便工作。
拾的白果并不算多,不消多时便处理完毕,干净的瓷碗里盛着许多白色的种子,烤箱早已预热完毕,就这么的将满满一碗的白果一一的铺开然后送进去。
他与她就这么安静的站在了烤箱前看着里头白色的种子慢慢的被烘烤,水分一点一点的被蒸发,他忽然的就想起了曾经的那场焚天的炽烈。
「骨喰,」然后他听见她唤他,很轻的,像是滴水落入火焰,一瞬地便被蒸发殆尽,不复存,「你很想要取回那些被焚毁的记忆吗?」
烤箱的温度极高,靠得近了便能感到阵阵的高温,只他现在却是无暇顾及,精致的唇瓣慢慢的抿起,然后安静却坚定的回了她。
「想。」
我想要取回记忆,我想要变强,这样是不是,就能更好的保护您,就能更好的回应您,不让您再露出那样的神情。
听见他的回答,她慢慢的转过头,定定的望着他,烤箱里炽热的暖光映在她半边苍白的脸上,或许是因为这样,他在那双极深的眸底看见了跳跃的火光。
【五】
骨喰的修行几乎是一夕之间便被提上了行程。
鲶尾怎么也没想到他不过就是放了兄弟与审神者培养了下感情,结果却是兄弟要被踢出门修行好长一段时间。
他是知道骨喰因为记忆缺失的关系性格沉闷了点、不会说话了点,可怎么也不至于一个下午就被流放边疆啊?亏他以为骨喰与审神者能有点什么。
按耐不住于是问了本人,得到的是本人顶着面无表情的一张秀丽面容疑惑的问他,出门修行、还可能取回记忆,难道不好吗?
好、好像也是......对于在意自己记忆缺失的骨喰来说,远去修行等于是偿了他自显现以来的诉愿,能够打开心结的一条路,对他来说是好事才对,但鲶尾就是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于是他彻底的纠结了。
骨喰的修行为本丸平静的日子带来了一点闹腾,毕竟是早早来到本丸的刀剑,又出身人口庞大的粟田口家,打包行李的打包、祈福的祈福、叮嘱的叮嘱──总之这段时间,粟田口家的院里很是热闹。
只令某些刀剑暗中纳罕的是,近侍即将要出门远行,审神者却毫无动静,据睡在骨喰隔壁的鲶尾说,审神者甚至都没有来院里看过骨喰一眼,也没有与骨喰说过任何有关修行的事情。
只身为当事人的骨喰隐隐觉得,她的确是有要告诉他一些什么的,她不过在等一个合适的时间。
【六】
启程那日的清晨。
他照着过往四年里的惯例,天将亮时便站在了她卧房的门口,轻轻的敲了几声。
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子都是这样的,他整装完毕后便会来到她的院子唤起,等她梳洗打理结束后便会领着他到不动堂祷愿,然后一天便就此开启,而这样的习惯并不因他即将启程改变。
等了许久,屋里都没有动静,他隔着纸门轻轻的唤了唤,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低声道了失礼,便拉开了门,却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被褥叠得整齐,她早已清醒并打理完毕,只是不知人去了哪里。
他略一思索,便迈开步子,转身朝不动堂的方向走去,直觉告诉他她会在那里。
而沐浴在晨光中的纤细身影证明了他的猜想。
她今天有些不一样。
黑色的岛田髻,白色的颈子,紫色的振袖,灿金的银杏叶。
她竟极为慎重的着了一身华美的振袖,灿烈金黄的银杏叶在晨光笼罩下像是在灼烧,蔓生吞噬着那看上去几分熟悉的紫,灼灼的延烧了半身。
清嫩的面容有种弱不胜衣的惨白,可那双眸子有什么隐隐的倔强的在燃烧,又深又亮。
「骨喰。」她就这样的站在不动堂那红色灯笼下,安静的看着他,可那双眼底透着太多他不能明白却感到心惊的事物,那是一种强自压抑却不曾停止灼烧的东西。
她背脊挺直,年少的面容燃烧着,「我以一个故事,赠你远游。」
在他启程前的这个清晨,他第一次看清她眼底的藏物。
她眼底曳着火光。
【七】
吞噬江户十万馀性命、烧毁粟田口家三百多馀刀剑的明历大火起因于一位少女的葬礼,棺木上华美隆重的紫色振袖是父母最后的珍宠,那靡丽的色彩源自于她生时于满树灿金的银杏树下惊鸿一瞥的少年。
紫色振袖与银杏绣纹被火焰吞噬,原本只为带走少女死魂的火焰却在江户城焚了天,原是一人的葬礼成了半城人的挽歌。
早已死去的魂灵却带走了十馀万生灵,过重的罪孽使她不入轮回,仅能徘徊于人间,于虚空与火焰里反反复复的折磨。
守护历史是为了赎罪,赎太过浓重的罪孽,只她没有想到的是,生时曾于银杏树下惊鸿一瞥的美丽少年,竟会再次出现于她的眼前。
『唯一记得的,是火焰,火焰,烧毁了我的一切。』
银发紫眸眼神透彻的少年神祇对她说。
江户城焚天的烈焰,不只吞噬了生灵,亦将神明摧折。
金,黑,白,紫。
初见,生者,死魂,孽恶。
曳着振袖的少女,银杏绣纹于人间迤逦出斑驳淋漓的疮口。
標題Acalanatha是不動明王尊的名號梵音。
骨喰、宗三與包丁皆燒毀於明曆大火。
到現在明曆大火的起因依舊不明,被我寫進故事裡的是其中一種說法,麴屋商人的女兒對紫衣侍童一見鍾情,央著父母照著仕童穿著的紫衣做了一身振袖,少女卻在來年病死,悲痛的父母將紫色的振袖披在女兒的棺木上頭,卻沒有想到這把火焚了大半的江戶城,於是明曆大火又有別稱,振袖大火。
當然說法非常多種,我只是取了其中一種然後稍微的改了一點。
審神者活著的時候看見的自然是骨喰,骨喰本體那時候在江戶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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