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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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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的时候他醒过来,再没能入睡,就只好去看外头一挑一挑的枝影。
进了四月,天光长些,春寒渐褪,他这小院一眼就看得透彻,什么奇花异草,寻常松柏皆无,惟有偏屋角的两棵桃树,不高不低地支楞着像是要撑起点什么若有似无的门面。
上回大夫过来的时候说可以撤了帘幕,或许人和花草一样,都是需要些光亮念想的。
宋筝听了,心里觉得这大夫真是有意思,待再去瞧他脸庞,却从眉眼里看出几分故人姿态,当下堵着一口气,咳出来又是一番惊天动地。
当时站在一边的宋彦一见这大阵仗,倒是没慌了手脚,转身接过来一盏温水,挨过来要喂给他,宋筝拗过头还是咳,一旁大夫启了口,还是温吞地说是有几个小法子可缓解咳症,话音落宋彦大概就是点头示意了,宋筝这头还喘不上一口好气,倒也听见那头簌簌的纸音,半晌有了交待,这边他已又卧下去了,像是倦了似的阖着双目。
也就没感觉到宋彦接过纸来,扫了一眼,而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咳得在那人眼里有多么惊心动魄。
更不知道如今只有这么咳过之后自己脸上才会显出一点红意,衬着青色睫羽暗淡眼圈,也是让人心疼的。
一抹暖光扯进屋来,外面大概已经是天光大亮,宋筝遂打消了自己那些回忆,侧身按着床榻坐起来,这时候大概要来人了,他想。
如果是宋彦,看见自己已经起来神采奕奕的模样,大概会很开心,要是能给他一个笑容再道一句早,那小子一定眼睛都会高兴的眯起来,就像小时候吃到自己拿给他的糖馃一样。
想着想着宋筝不由真的露出笑意,但是转念又觉得一次给“小孩子”这么多奖赏不好,“那么不要笑了,或者不问早……”他有些犹豫。
这时门突然开了,来人却不是宋彦,宋筝愣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却很快散去了,归作平日苍白冷淡的病态。
那天宋彦过来要带宋筝出去,宋筝看着风鸢,说不上来怎么回事,突然没了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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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十年前,或者更早,宛安城里流传一段上不得明面的话,大意是褒贬城中权贵子弟的,宋家家学称得上严谨,却还是被编排进去,而且这个被编排进去的,还就是少年得意的宋筝。
那两句半给宋筝的话,用的扬抑也很巧妙。
宋彦不知道这些语句有没有被宋筝听到过,不过那个时候宋筝身边人多是多,倒远不如后来那样杂,想来也是没有。
宋彦有次听见堂下伙计说,半念半唱的,他靠在板墙另一头听,说到几个少时认识的有过一面之缘的,想了想还真贴切,一笑而过,到了宋筝这里,仔仔细细琢磨了一个来回,等那头说罢了,他不知是恰好琢磨完了还是早等好了,转身进去,把几个人吓坏了,却不敢讨饶,都很快低头跪下去,宋彦一向不喜欢这些奴颜婢膝的,一转身又总是不安分,他也懒得说什么,后来打发了了结。
宋彦细算也没正经读过书,他识的大部分字,懂的几个典故道理,都是七八岁时不知怎么得了宋筝青眼,跟着他才晓得的,论起来宋筝当是他第一位先生。
那段能够整日跟在宋筝身边大大方方喊他筝儿哥哥,跟他在城里街巷探寻,甚至同桌而食同塌而眠的时光虽不长,也就占各自生命的一小份儿,却是宋彦对宋筝这个人最初的了解,就像懵懂时候翻开的第一卷书,建立起最真挚直接的认知,而后许多许多年,有幸见识了百家学说亲历风云变幻或是遍访名山大川,回头再看或许会觉得这卷书过于浅薄,又或愚昧无知,可是那种纯真质朴的感觉已经沉淀在心头。
宋彦自以为对他家兄长的理解深了,认同抑或鄙薄,都无法动摇他对他的感情。
那是不同于血浓于水的感情。
别人接不接受他宋彦不管,骂他或者不待见他,这些他都无所谓,可是宋筝不能被人像物件一样评头论尾,宋彦心里一直绷着这根绳,紧到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即使怀里就好好地抱着他的筝儿哥哥也还是勒得心慌气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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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宛安城还有那样一段话流传的时候,宋筝正年少恣意着,面上端拱严谨其实自以为风华正茂,一些荒唐事也掺和过,一边忝列天子门墙一边还争做了个风流纨绔的“榜眼”。
那不知何许人编造的榜揭晓的那个上元夜,也是宋筝十九岁生辰夜,他从家宴退下跑去探桂街,遇见一起出来喝酒的几个老相识。那几人正合计给他一份像样的生辰礼,这位又不差粉黛知己,文玩一类可有可无,想他来日前程也如锦绣一般,思来想去不得妙计,这当口本人出现了,几人只好举杯道请罪。
宋大公子潇洒,挥袖拂了一桌声音,他道,
“不如趁时辰尚早,唤上一些机灵会玩的,去霞粉河上游行船下来,燃河灯举天灯,再在城外开始行歌乐,在桂巷兰街之间闹个彻夜欢畅!”
不知是他早有预谋还是众纨绔一心也成“事”了,总之那一夜当真是新朝以来百年宛安城里最热闹的一回,用那主谋当夜曾临水遥望岸上的话说“万人空巷不过尔尔。”
宋彦那时候已经离开宛安宋家,有次行路巧遇宛安同乡,才从那人言语里知晓那一夜的惊艳,还有宛安百姓对宋家大公子的叹服甚于对寻常纨绔子弟的畏惧厌恶。
带给全城人一场盛宴,无论尊卑贵贱皆沉醉其中,那是皇帝也不曾做过的。
又道第二日被宣面圣时,着青袍的人恭谨对答是江山得明主,天下得太平,百姓得安乐,而今又乘万民祈福,国祚永昌,臣恭喜皇上。
皇帝闻言大笑,那日朝堂的情景几乎当天就被传遍宛安。
树下歇坐的人也都笑,唯宋彦面无表情。
那乡老还问说你道为何大公子只做榜眼?边说还边对方才不笑的少年宋彦挤眉弄眼引得大家都看向他。
这回宋彦却有了表情,眯起眼,做思索状而后慢慢道,“大约是因为他不喜做第一的位置,麻烦多吧。”
“哎!后生也是心思灵巧不寻常的人,不过小老儿看你与大公子不同!”
“嗯,是啊,我是和他不同。”宋彦拍拍笠帽,转身挑起一担秧条,稳稳地踩在田埂上走远。
乡老叹口气,也负起自己的包裹,再转眼看那少年,飘飘忽忽已经走出挺远,瘦瘦的像一根麦秆,天下少年在他心里都不如那位大公子,俊逸风流,芝兰玉树般生在皇城。
天地一片青茫,十五岁的宋彦只影独行,心里记挂着只有自己知道的人,勉强把自己拴在这地上踏实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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