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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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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进去，榻上薄薄伏起的一团影一动不动，凝神去听似乎就连一点儿呼吸声都闻不见，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就这么去了。
宋彦连忙去探那人鼻息，好在指尖下还能感受到依稀连绵的吐气，连带着一点点的温热感觉，像是旧时冰天雪地里已经冻僵的自己忽然被拉住所感受到的那般，温暖而喜人。
宋彦是来送药的，一日三次的药，这一副是近日才加的，原本都是和着午时的药一起送来，使唤丫头端药过来的时候被他看见，想是没料到老爷突然就回来还站在此处，那小姑娘惊到手软，于是一盅热汤全洒在雪地里，北地雪大积厚，汤碗落在上头也不过轻轻巧巧一点声响，只有偌大一片污渍沉在那里，彰显着事实。
宋彦平日总是微笑的，待下人也并不严苛，这时却忍不住觉得眼前的小丫头不堪驱使，再一想屋里那人，心里泛上些酸楚又气恼的滋味，索性阴沉下脸色，“你自己收拾了去找管事吧。”
发落了小丫头，宋彦站在屋外又待了一会儿，没见到还有人过来，才想到大概是没人知道此处刚才发生了什么，是以并没人替补过来送药。左右无事，宋彦抬脚就去厨房又端了一份回来。
可是现下看来，这人已是陷入沉睡，听闻他久病气力不济，又逢寒冬，故而常常是伏榻而眠，不分昼夜的样子，宋彦此刻看着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毕竟在他心里这人从来都不该是这般落魄的。
于是他开口唤他“起来了，别睡了，还有一副药喝。”
顿了顿又加上两个字，在舌尖砥砺一番终于弹出去，“筝儿。”
被子仍是平静的，那下面的躯体一动不动，宋彦看着只留在枕畔的一挽青丝，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的睡相，不爱枕枕头，把自己全部埋进被子里，有时热了会把两只脚露出来，后来偶然听见他自夸睡相端正，心里念着儿时见过的模样，一时哭笑不得只好低头装作认同。
叹口气，宋彦放下药盅，去挖埋在衾被里的人，触手是略高于自己的温度，大约还是发热，他肩臂上都带了汗一样，把住了才觉出来。
尚不知此情此景为何的人试探着往这边瞧，还是熟悉的杏目瘦脸颊，迷迷瞪瞪地看过来，眼里似乎有一点光芒，但是在这挡窗挂帘的暗屋子里，宋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午后的药，厨房耽搁了，你快点补了吧。”
眼看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要合上，宋彦赶紧道明来由，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否还认得出自己，但是下意识地他希望别认出来，毕竟久别重逢，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他宋彦已经不是从前的三房幺儿，宋筝也不再是当年秀拔春兰的宋氏小郎。
——
“最近天暖了，昨日瞧见张家夫人出来，也不坐轿了，身上也换了春衫似的，真是好看。”
“你也道是张家夫人，别眼巴巴地盼着了，一副馋嘴奴才相，快去把大少爷的药盅洗了，等下这一份熬好了要用的。”
“哎，是，是…”
宋家近年经商路子走的顺些，赶着前些年大老爷辞官归乡，现下几乎都寄托在三房宋彦身上，那些官家的事情，宋彦平时绝不许府里有人嚼舌，一是防着家人无知惹祸上身，二是为着他那缠绵病榻的哥哥。
宋筝年少得意，有一半基于官场，而后失意甚至于半死不活颓唐至今，也有很大一半是因为这个。
宋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痛惜。
所以他不许有差池。
一点都不行。
他想自己那时候不在他身边，没能护他帮他，只言片语都没联络，回来就见到一个空架子似的皮囊，宋彦在外那么潇洒自如的人也不忍再看。
宋筝清醒后说的话尖酸刻薄，虽然以前也常常带刺，但是不一样。
以前宋彦被人欺负，是上辈子恩怨使然，小孩子做不得主，宋筝明面上自然要作凶恶，但是宋彦知道他对自己是好的，那些学堂窗里扔出来的纸团，假山矮洞里藏的糕饼玩具，宋筝总是悄悄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这个堂弟的接受和善意。
而现在的宋筝，用话刺伤别人，还不忘加一份自己的血肉，血淋淋撕下来的，对宋彦来说是最重的毒药。
宋彦自从宋筝清醒后看过他几次，就不再去了，生意忙是一回事，不忍心是另一回事。
然而几月不见，宋筝居然变得温和起来，从前那几次他看见宋彦就满心不快似的，砸东西，哑着嗓子训人，宋彦以为也就这样了，却在某次抵足而眠的清晨发现那人腕子上斑驳的齿痕瘢痂后不得不离去。
相比之下，能好好听人说话，也能好好说话的宋筝真是太难得了。
宋彦顾不得追寻缘由，他走到这一步，也觉得累了，安稳享受就好。
——
宋筝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已经是清明杏花时节，宋彦听了大夫的话，开始每天陪宋筝在院子里走走。
宋筝现在住的院子，从左到右，十步就走尽了，从宋筝屋门到院门，也不过七八步，两个大男人，虽然一个瘦骨嶙峋，一个也不甚健壮，还是挤挤挨挨有些别捏。
但是谁都没开口说，从指尖到腕子再到手臂，两个将近而立的人如同蹒跚学步的孩提。
那天风有点大，宋彦给宋筝兜了披风，宋筝微微抬首，宋彦有一点讶异他现时还会做这种动作，但是下一刻还是无比熟稔地为他系上系带，他比宋筝还是矮一点点，偏偏头那人的唇就在自己目光偏下一点，还是抱恙的深紫色，带着一些枯燥的皮质，让他想起深秋时节的一种果实，也是如此的外表，内里却是甘甜厚实的。
这边想入非非，那边却突然说道，“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吧。”宋彦看见两瓣唇似乎勾起一丝弧度，他突然想靠上去看看那是不是真的，然而接着宋筝微微用力推开了他，豆绿袍襟下瘦削的身体好像打着颤，又一阵春风卷着碎蕊而去的时候，他听见宋筝说宋彦你不要忘了我仍是你兄长。
宋彦那天又“难得”变色一回，宋筝晚间捧着一碗蒸梨，听着外面簌簌的叶声，想着今夜终于可以自己一个人过了，把梨汁喝干，碗放在枕边，阖眼却嫌烛影跳动恼人，不觉又想到一些诗词古曲上去，索性用被子将自己兜头一蒙，缩作一团往床里挨去。
宋筝没想到，宋彦第二日还是过来了，不过下一刻他就还是想明白了，这小子自小就一副黏人模样，说难听了就是贱，小时候就看得透彻，所以有一阵还觉得好玩，后来厌烦了，肆意践踏的时候，也就格外恨些，恨的是什么，他倒从未分辨过。
宋彦没进屋，指使两个丫头把宋筝收拾妥当搀扶出来的。
宋筝出了门就看到宋彦一只手夹着一张大而薄的物件，斑斓绚丽地勾画了什么，再走近才发现是一只鸢。
宋彦恰在此时走上前来，拉过他的手说，
“走吧，我们去放风筝。”
宋筝不由自主也回握了他的手。
——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