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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拦驾 ...


  •   云渐这次,明明是胜了的。

      这是大邺北伐以来,几乎绝无仅有反败为胜的战役,云渐不光率兵夺回了孤叶城,还收复了悬鹰口这一险要关隘。

      可皇帝竟然下旨让他收兵了。

      沈鹿衔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她接受封后,让沈家和君权的纽带得以继续维系,所以父亲和皇帝才收回了孤注一掷的想法,转而守成,意图保住残部。

      若真如此,岂非弄巧成拙,酿成后祸。

      几乎是顷刻间,沈鹿衔额角便沁出了冷汗。

      沈怀庸对她的反应十分诧异,“鹿衔,你怎么了?”

      沈鹿衔不免慌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父亲,我们还有获胜的机会,虽然大部战败,可左翼军失道,想必并未遭创,只要找回左翼,战事尚有转机,可一旦收兵,羯兵就会推到大巴山脚下,那时只会更加被动,不是吗?”

      她一口气说完,焦灼地瞧着沈怀庸,等待回应。

      但沈怀庸没有给她肯定的答复。

      “鹿衔,你想的太简单了,左翼军失踪已有月余,主力衰败的情况下,自身尚且难保,谁去把他们找回来,谁能保证找得回来,即便左翼归队,又有谁来凝聚军心,组织反攻,最终做到转败为功,以少胜多呢?”

      沈怀庸语气沉沉,尽是清醒而绝望的残忍,“大部老将死伤殆尽,要做到这些,难于上青天。”

      沈鹿衔紧扣在桌案上的指尖缓缓松弛,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她确实太幼稚了。

      除了她,不会有人相信云渐,至于她自己,也不过是事后诸葛式的笃定而已。

      难道要告诉父亲,她能预知后事,还是她曾经死过一次,所以知道?

      只怕家里会觉得她伤心疯了,连夜请医正过来。

      “抱歉,阿耶,”沈鹿衔垂了眼,“女儿这便去找母亲了。”

      沈怀庸声音里也带着浓重的无力,“去罢。”

      沈鹿衔转身,慢慢往外走,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心底升起,不由得停住。

      “阿耶。”她又回了头,“如果女儿没有入宫,陛下还会下旨收兵吗?”

      ……

      孤叶城以南五十里外,白月冷肃,雾满乌山。

      军士在深夜中乌压压站满荒野,仿佛黑云压城,只有几架火杖高耸通明,拉长了人与军帐的影,士兵们密如千嶂,却没有发出一丝响动,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中央的大帐中亮着灯光,但将领们并不在里头,前后各有两名士兵把守着帐门,云渐下令,除巡帐长官外,谁都不许靠近。

      巡帐的是李蹊副将李素和流民部曲里的一个小头领,名叫郑五,生得壮硕高猛,身高九尺,黑面络腮,又一脸凶相,拎着把重斧,偶有伙夫从边上经过,都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不敢朝这里瞥一下。

      但他此刻却并不仔细巡逻,反而神色愠怒,提着黑斧气势汹汹,直往帅帐而来。

      流民帅郗错看到郑五投在帐上的高大身影,笑道,“既白不安排自己的人巡帐,倒是信我。”

      云渐目光仍落在攻防图上,淡声应,“奉今兄是部曲统帅,理当如此。”

      话音刚落,郑五的怒喝响彻军帐,冲着外面把守,“谁敢拦我!”

      紧接着,帐帘被一把掀开,“统帅,此次作战部署,为何没有我!”

      他又气又急,睚眦欲裂,“老子在江北时和胡虏打仗,哪次不是前锋,单这把斧头砍下来的头颅成百上千,怎地这次倒把老子撂在一边干看着?老子不服!”

      郗错喝了句放肆,“此次是我与将军们一同部署,哪里由得你随意置喙。”

      郑五收敛了些,仍气鼓鼓的,“我不信您会让这一身勇武无用武之地,”他睁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瞪向李蹊和云渐,“只怕是这些好官僚们有眼无珠!”

      郑五一通怒吼,帐内一片寂静,李蹊见局面僵持,刚想上前,被郗错拦住,眼底隐藏笑意,“你这一身勇武,既白派作他用。”

      郑五更加嚷叫起来,“不用在那帮长毛猴身上,叫我用在谁那里?”

      此刻云渐才停了笔,“朝廷命官。”

      刚要喊出老子不干的郑五一愣。

      云渐随手将竹笔掷在一边,抬起眼来。

      他语气平淡,狭长眼底映着刀锋般微冷的光,“去捉三品大员,尚方天使,干不干?”

      郑五原本还怒气冲冲,听到他这话,陡然就兴奋了,“干!”

      “那便回去,守在当渠山东南边路上。”

      “可…可你咋晓得他们会去那?”郑五先是呆滞,而后凶狠道,“朝廷要派兵偷袭?”

      郗错笑起来,摸起长刀,揽住这汉子的宽肩大步往外走,“牵马,跟我去调兵。”

      黑夜一重重压下来,冷雾在铠甲上凝成露水,大部仍侯在山下,直到火把跃动的光亮越来越近,伴着军靴坚定的橐橐声响,来到他们面前。

      兵士们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目光沉灼,望向前方一老一少两位将领。

      年老者德高望重,跟随皇帝身经百战,年轻者骁勇孤胆,带他们从衰败中夺得了一线生机。

      如今他们也只能牢牢抓住这一线生机,毕其功于一役。

      李蹊端起一碗酒,火光照亮他沧桑肃穆的脸,“蹊前战之过,万死莫赎,本无颜面对列位,但诚如云将军所说,万千将士已是血流漂橹,他们的至亲、我们的乡里犹在战兢悬命,如何敢退!待战毕,蹊幸免裹尸,任凭诸位罚戒,此刻我深知诸位皆是哀兵之勇,如今虎狼屯于阶下,便不再与你们枉谈因果,只一句,此役,夺回边城,报仇雪恨!”

      所有人嘶吼应是,烈酒饮尽,陶碗齐声碎裂,有如惊雷鸣响。

      云渐提刀上马,一声令下掷地有声,“八百前锋,随我走!”

      *

      一更时分,沈鹿衔离开前厅,独自回往南枝苑。

      下人已经将纳采礼尽数收好,院中只剩冷月俯瞰的霜光,没有一丝声音。

      但沈鹿衔刚踏上石子路,这份静谧便被打破了。

      “阿璇姐!”

      沈鹿衔分辨出这声音来自何人,顿时僵停在原地。

      来人见她没有回头,更加急切,“阿璇姐…沈鹿衔!”

      夜风吹过,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静悄悄战栗。

      沈鹿衔转身,看到隐藏在宦官宫服下的小小身躯,轻轻一叹,“殿下,何苦这么晚来,被李中官知道,又该训你了。”

      萧露满脸是汗,身上全是尘土,还喘着粗气,“我听说父皇下旨封你…”

      她看到沈鹿衔的表情,忽而噤了声,良久才问,“你接受了,是吗?还是说…你自愿的?”

      沈鹿衔微哽,“我们回房说好吗?”

      萧露由不可置信转为伤心和愠怒,“不,不好,你明明是要嫁给我哥的,这算什么?这太荒谬了!”

      “是因为…”

      沈鹿衔话没说完,便被萧露拽住了袖子往外拖,“你跟我走,邸报还没发出去,我们去找父皇!”

      沈鹿衔一惊,“殿下,无诏夜闯宫门是大罪,你今晚出来已是侥幸,别再置身险地了,若让言官知晓…殿下!”

      萧露哪里听得进去,沈鹿衔竟拉她不住,直到声音在身后响起,“公主。”

      邓云合出现在路口转弯处,“如果可以,何需殿下带她去,臣妇是天下最不希望鹿衔进宫的人。”

      萧露一怔,回头看到邓云合,“伯母…您下山了?”

      月光倾洒下来,邓云合双目也红的昭彰,萧露心头一梗,剧烈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垮了下去。

      邓云合走过来,将萧露的手从沈鹿衔腕上脱开,“公主独自赶来,想必累了,来妾身房中用盏杏仁酪吧。”

      “鹿衔,你也忙了一天,回屋休息。”她深深望了沈鹿衔一眼,语带安抚,“剩下的话,我和公主说。”

      沈鹿衔眉心微恸,“多谢阿娘。”

      目送邓云合挽着萧露消失在小路尽头,沈鹿衔独自踱回了南枝苑。

      灯火萧索,沈鹿衔研了松烟墨临摹南华经,月轻端着铜盥走过来,“热水备好了,小娘子净净手脸。”

      沈鹿衔放下笔,“好。”

      月轻有些担忧,“殿下漏夜出宫,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吧?”

      “你去请父亲身边的冬青,等母亲谈完了,劳他送殿下回去,”沈鹿衔叮嘱,“务必悄悄的。”

      “是,奴婢知道。”

      冬青很快来到了南枝苑前候着,约摸又一盏茶的功夫,紧闭的房门被敲响了。

      沈鹿衔快步过去,手指触到门棱时却被叫住,“别开。”

      “我看到冬青了,这便回去,”萧露声音沙哑而颤抖,“阿璇姐,以后我再也不能…这么叫你了。”

      秋虫忽地止了长鸣,门扇的花棱上人影转身走了。

      沈鹿衔出了神。

      明明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会有些难过。

      直到星隅在耳边轻唤,指尖才猝然一弹,从门上收回袖里。

      星隅不太放心,“小娘子没事吧?”

      “没事,”沈鹿衔笑笑,“我只是在想,大内宫墙根的狗洞,还没修好么。”

      *

      沈家女儿封为继后的圣旨很快传遍建京,一时间朝野哗然。

      虽然皇帝病重不朝,但沈鹿衔想也知道,外头大臣会吵成什么样子。

      这也难怪,连母亲的第一反应都是父亲攀附皇权,旁人岂会不说沈家卖女求荣,以外戚苟进,甚至是罔顾礼法,不伦不义。

      这也无妨,倒是邓云合曾来嘱咐,近日家中外客颇多,让她少去前厅。

      沈鹿衔答应了,只是托她将清风林里的女冠逸冲接进府中谈经。

      星隅时常从带回话来,说哪个清流士子又在前厅愤慨陈词。

      沈鹿衔不过淡然置之,不管外界如何喧嚣,封后之期还是如约而至了。

      天刚蒙蒙亮,迎后的仪仗便浩浩荡荡停在了沈府大门之外。

      司礼女官敲开门,看到屏风后披发而立的人影,虽来前便有耳闻,但进入内室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呆了一下。

      沈鹿衔刚沐浴完,极年轻的身体穿着一身轻绡中衣,披发而立,青丝雪肤,氤氲水汽袅袅如烟中,宛若水墨落笔生花而出的仙灵。

      月轻见她不说话,问,“内人怎么了?”

      司礼女官忙低头,不料口不过心,“小人冒犯,只是小人也有个年龄相仿的侄女…”

      话甫出口,周围人神情都变了。

      女官也意识到,脸色一白,普通跪了下去,“小人口不择言,殿下①恕罪!”

      从未有人对她这样战战兢兢,沈鹿衔有点无奈,“起来吧,我该梳妆了。”

      女官千恩万谢,长松了口气。

      大袖宽衫的袆衣上身,配朱锦大带,系白玉双玦,登金饰之舄,最后高挽发髻,戴上凤冠。

      凤冠金翠累累,初上头很不适应,女官此刻已从惊恐中脱身出来,反而对她产生了一点感激,温声道,“殿下脖颈稍向后倾,可卸些力。”

      沈鹿衔依言抬头,正对上面前的铜镜,如此端庄贵重的打扮,套在少女身上不免违和,乃至看起来有些陌生。

      沈鹿衔在女官的搀扶下出门,沈怀庸和邓云合早已在前厅等候。

      沈怀庸神色如往常般渊静,邓云合眼底仍耐着千言万语,可宫人众多,并不能多说一句,直到扶她登重翟车,终于忍不住收紧了握着她的手,“殿下。”

      她声音微哑,“望亭山上的桂圆快熟了,妾身会托人送入宫去,殿下…千万保重。”

      沈鹿衔最后回握住她的手指,“好,阿娘。”

      时人皆以瞻赏名士为尚,高门出行,往往夹道迎车,热闹非凡,何况今日是皇家迎娶新后,街衢两侧更是挤满了前来观瞻的民众,但她先为太子妃人选后入主中宫,非议颇多,但愿别出意外才好。

      听着来自车外百姓的鼎沸人声,倒给人一种太平盛世的错觉。

      晨光渐盛,重翟车驶过官道,除却凤冠重的似要压断脖子,并未发生什么变故。

      沈鹿衔也有些困倦,闭上眼睛养神。

      不料刚刚放松,忽闻一阵马蹄嘶扬之声,随后军靴橐橐踏地而来,在重翟车前停下。

      路边民众纷纷惊呼后退,似乎来者颇凶悍,但敢带兵中途拦下重翟车的,沈鹿衔还从未听说过,谁这样大胆?

      外面太常卿祝原客客气气,“下官见过将军,将军远道上京,一路辛苦了,今日臣等迎新后入宫,将军来此,不知有何要事,可容臣效犬马之力否?”

      沈鹿衔眯眼,隔着车帘,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一劲装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他停在大路正中,听到这话也未曾离鞍,甚至提缰驱骑向前两步,冷冷扬声,“奉陛下之命,护送新后平安入宫。”

      语气之倨傲,纵然看不清他的脸,也能想象出他的凌人和俾睨。

      即便这样,祝原也不敢和他造次,“原来如此,烦请您调转队伍,前面开路。”

      对方没动弹,片刻后,竟冷笑了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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