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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共识 ...


  •   沈鹿衔对上他因忿懑钢刃般雪亮锋利的眼睛,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好像又回到了白鹭洲那偌大的祠堂里,数不清的亡灵排位在烛火下泛出乌木的光,夤夜冷风穿过堂间发出呜咽声响。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月轻吓了一跳,“云指挥,您惊着殿下了!”

      沈鹿衔蓦然回神,猛地喘了口气,蒙蒙水雾一下便从眼底漫了上来。

      她用力眨了眨眼,“没事,月轻,你先下去罢,我和云指挥单独谈谈。”

      月轻微怔,和星隅对视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随着门扇吱呀一声关上,沈鹿衔仰起脸,“我想和你坐下说,可否?”

      云渐不为所动,神色犹然寒冷。

      沈鹿衔瞧着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既白啊,她心中轻叹,你可知我的恨只会比眼下的你更深更多。

      现在你还没见过忠良枉死,官胡勾结,引狼入室,台城丘墟,还没经历过亲友尽丧,里人相食,甚至京城内的白鹭洲旁,每日都会飘来新浮尸。

      如今各族高门视沈家为仇讎,她若撑不住,这一天只会来的更快。

      沈鹿衔深吸了口气,起身绕过长案,在他旁边站定,“我这么做,就是因为知道大理寺卿断案不会出于公心。”

      她坦然承认,反而让云渐怒意一滞。

      “我就是要借此机会,尽可能解决更多人。”沈鹿衔道,“你一直在陪都东馆,对士族纷争接触甚少,所以并不了解,可我是在皇宫相府长大的,知道士族侵渔君权,吸髓黎庶,为延续门户利益,联手深筑壁垒,但他们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南渡而来的侨姓新贵不满江左旧族已久,他们没有土著门户的宗族根基,只能凭借权势求田问舍,开山垦地,可旧族们的庄园却连山占亩,湖泽连绵,不耕自富,新贵多以军功立身,借权势与旧族竞逐,还未见胜负,只是旧族大权旁落,已有颓势。”

      云渐剑眉微松。

      安国公和襄城侯不正是如此么?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明白了沈鹿衔的用意,“殿下的意思是,王氏族人在朝中并无显要之臣,门户渐衰,所以意图通过孙府搭上崔巍,恐怕是早先在那些修成人精的老家伙处碰了壁,才让王桓之打上了孙焘的主意,谁料被我们抓个正着。”

      “不错,所以王家子是一定会招出军马之案的。”沈鹿衔道,“招出所鬻之马为军马,王氏就只是助孙家提供交易所的从犯,何况王林供词中说,他是当晚才知那些马是朝廷所购战备,暗指孙家才是主谋,山庄生乱皆因孙焘隐瞒之故。”

      云渐接过她的话,“而对孙家来说,只有坚持马为市马,罪名才会落在王家屯藏私兵头上,就连打杀我与袁柏,也是我们发现王家私兵之故,军马就成了王家为脱罪嫁祸孙氏的说辞,并可借此瞒天过海。”

      沈鹿衔露出一点松泛的笑意,“正是。”

      当晚王桓之设宴,席上诸人绝大多数是旧族家子,若此时执意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只会让两方联手对抗,可若顺着市马之说,不必朝廷费力气,崔巍便会推手施压,让他们被严厉处置。

      云渐道,“可如此一来,他们倒卖军马之实岂非成了泥牛入海?”

      沈鹿衔上前,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云渐转过头看她。

      沈鹿衔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双清露似的眼睛瞧着他,“得辛苦云指挥,紧急出京一趟了。”

      云渐注视了她片刻,轻声应,“好。”

      *

      黄昏时分,云渐和逐溪一同出京。

      两人作寻常打扮,骑马驰往南城门,远远便听到了守城兵士的呼喝之声,许多入城的百姓候在城门之外,正在排队等候盘查。

      云渐勒停了马,逐溪也跟着停下,疑惑道,“没听说京城戒严,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戒严,”云渐道,“你瞧,出城的他们不管。”

      他望了眼即将落山的夕阳,“这时候京城通常出多入少,城外头还攒了这么长的队,想来是很早就开始盘查了,而且查的还挺细致。”

      逐溪拧眉,“这是在防谁?”

      云渐思忖片刻,做了决定,“逐溪,你别跟着我了,从东城门出,到姑苏去一趟。”

      逐溪很意外,“少主公想让我做什么?”

      云渐同他附耳说了几句,逐溪了然,立刻调转马头,向东去了。

      云渐将笠帽拉到头顶,跟随一行商队出了城。

      彼时蒙岳还在元帅府中,陪崔巍同用晚膳。

      崔巍一向奢靡,即便入京只是暂住,用度也分毫不减,长案上足足摆了几十道菜,寻常高门的蒸鱼炙羊自不必说,更有四方珍异,朝贡蔬果,几个美貌女使排成一列,手捧勺盏,侍候用膳,让人叹为观止。

      蒙岳见他心情不错,也连声巴结,“果然还是要元帅出马,不过让大理寺稍作施压,便让上头乖乖把案子交了过来。”

      崔巍闭着眼睛嗯了声,“典靖司自己不争气,刚出了陈烁陈烽那两个祸害,如何处理得了这等要案,沈家小太后即便不满,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要坐实了王家人诬陷臣僚,张炳便可无罪而释了。”崔巍笑道,“管他什么人,在元帅跟前都得俯首听命。”

      最后四个字听得崔巍哼笑一声。

      还以为他轻看了那个病歪歪的小殿下,却原来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主,不过联络朝臣略一施压,她便一退再退,把案子全权交给了大理寺审理,甚至还传旨说自己还病着,大理寺卿可先行裁断,待她病愈后上表请批便罢。

      到底是姑娘家,胆小怯弱,优柔寡断,何足为虑。

      蒙岳又问,“末将愚钝,这案子既已落到我们手里,元帅为何还要严查入京之人?”

      崔巍有些不耐,“邸报已经发至各处,若是被豫州那些不安分的伧荒武将看见了,难免要上京寻衅,索性把他们拦在外头,待开释张炳的旨意下来,才算万全。”

      蒙岳恍然,正待恭维几句,府中下人进来通报,“元帅,中大夫王叔慎前来拜访。”

      王叔慎是安国公的从弟,上门的目的不用想也知道。

      崔巍这才睁开眼,推开小心翼翼喂菜的女使,“他怎么来的?”

      “孤身一人,但乘了辆四驾马车,他急得很,此刻正在门前徘徊呢。”

      蒙岳道,“可要末将去打发了他?”

      “不必,”崔巍嘲弄般笑了声,“四驾马车,他倒肯下本,放他进来。”

      下人应声出门,很快便将王叔慎引入厅内,崔巍仍坐在席上,等他见过礼,笑道,“王大夫倒是稀客,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

      王叔慎一顿,“元帅说笑了,下官不敢当。”

      崔巍见他仍有旧族门户的骄矜,不由得哂然,一指蒙岳对面,“大夫来得巧,也入座吃两口罢。”

      王叔慎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上头寥寥摆着一盏清汤,一盘醒酒鯖鲊,心头堵着的那口气直冲脑门,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

      可如今有求于人,他只得忍气吞声地道了谢,“下官是为那两个不争气的子侄而来,这案子交由大理寺审理,还望元帅相助,王家必有厚礼相酬。”

      崔巍道,“王家百年基业,崔某不过一介武夫,哪里担得起大夫这等抬举。”

      王叔慎神色一震,低下头去,“求元帅不计前嫌,下官此来,马车中便有千金之赍,若得事成,临川千顷山泽良田也愿献予大人,只愿大人救助下官从兄父子,王氏一族感恩不尽。”

      崔巍为难似的叹了口气,“王大夫也知道,他们是作案不成,给太后撞个正着,如今太后震怒,即便崔某有心,只怕力有不逮,”他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崔某毕竟有些微小权,王大夫既来了,我也不好叫你白跑一趟。”

      王叔慎眼前一亮,“元帅是说…”

      “若教他们无罪开释,崔某万万不能,可让他们少受些罪,还是有办法,”崔巍笑道,“本帅有一同袍旧友正在岭南为官,待汝家子侄流放之时,我可致信一封,好生招待便是了。”

      这话说的蒙岳都愣了,和崔巍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般同时大笑起来。

      王叔慎脸色顿时铁青,腾地从席上站起身。

      他气得浑身颤抖,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元帅慈悲,王家担当不起,但愿您能顺顺当当地把襄城侯父子择出来,否则这慈悲就留给他们用罢,王某告辞!”

      他说完,拂袖而去。

      厅堂内哄堂大笑,崔巍笑完了,拿起帕子擦擦嘴,对犹在花枝乱颤的蒙岳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府了。”

      蒙岳连忙收声,放下碗筷,恭声告退。

      他背影消失在厅堂门口,崔巍笑容消失,又恢复了以往的阴鸷模样,随手揽过一个女使去了卧房。

      *

      腊八当日,建京又下了场小雪,沈鹿衔风寒已愈,便在早朝上问了句宫中腊祭和市口施粥的事,得知一切都在照常进行,便道,“予这几日总还觉得头痛,有些事需得你们看着周全,予也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你们难免为难,便从自己宫里拨了些银两出来,待下朝后,度支郎中拿去周济粥棚便了。”

      一番话说得人心有戚戚,度支长官连忙出列,“太后此言,臣愧不敢当。”

      沈鹿衔让他回去,“如今哪里不是紧着过,但凡军民平安,予也懒怠折腾,”她话锋一转,“大理寺卿,东鹤山庄的案子进展如何?”

      大理寺卿不意她会在早朝上当众询问,不由得看向李玄,李玄低声提醒,“太后,昨日谢大人曾上过奏表,奴婢已将其呈到甘露殿了。”

      沈鹿衔怔松,慢吞吞哦了声,“予尚未来得及看,不过想来谢卿上书,便是已经有了结论,眼下百官都在,不妨便在这里说罢,予也是头一回处理这等案子,正好让老臣们都听听。”

      谢贽被她几句话架在了火上,若说尚未审定,昨日那封奏表确是断案之语,若折中敷衍,崔巍和王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他只得上前,“禀殿下,此案俱已审结,当夜宴席乃是王桓之做东,其与王林二人屯藏私兵之事,罪证确凿,被云指挥使和袁柏发现后,又行杀人灭口之举未果,此举人证物证皆在,无可辩驳。”

      沈鹿衔问,“如此,倒与孙焘和驾部侍郎无关了,那王桓之兄弟两人按典当如何裁决?”

      “山庄中有私兵两百五十三人,当徒四年,谋杀臣子已行,斩。”

      “殿下,臣有话要说!”

      王叔慎匆匆出列,“且先不论谋杀臣子未伤按律只当流放,臣听说当夜桓之举办宴席,乃是孙焘相求,让他相助鬻卖骏马,可那些却是孙府伙同驾部郎中倒卖来的军马,此案孙家才是主谋,大理寺卿避重就轻,军马一事只字不提,桓之等人实在冤枉!”

      “臣的话还没说完,王大夫何必着急,”谢贽道,“在狱中之时,王林还意图诬陷孙焘想卖予他的市马为军马,借此混淆视听,意图嫁祸,除却王氏二人外,其他被捕之人俱已招认,请太后定夺。”

      王叔慎怒极,“你含血喷人!”

      蒙岳冷笑,“王家子侄为脱罪陷害同僚,王大夫也污蔑起办案长官来了,王氏的风范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蒙将军才是借污蔑之言,行陷害之实!”

      两位高官如此攻讦,朝中百官异声弥漫,新旧贵族划开了楚河汉界,互相对峙起来。

      谢贽也沉了脸,“王大夫如此言之凿凿,可能拿出军马的凭证?”

      百官倏地一静。

      他上前,竟摘下冠帽,深深拜倒,肃声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唯独军马一事,实属无中生有,臣秉公办案,竟遭此污蔑,断不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唯请殿下赐臣还乡!”

      王叔慎七窍生烟,也拽了头冠,“王家不肖子私蓄家兵,无可辩驳,绝不推脱,可此案重在偷盗战备,臣子受害也因此而起,若臣所言有虚,也请太后数罪并罚!”

      他动作很大,头冠砸在金砖上砰一声响,唬得旁边人纷纷后退。

      就在这时,黄门侍郎匆匆进来,见到朝中诸员剑拔弩张,也愣了一下,才伏身道,“殿下,有豫州邾城和吴州姑苏武将求见,言语间似乎干涉东鹤山庄之事。”

      “眼下不召见也不成啊,”沈鹿衔似是被他们吵得头痛,“传。”

      很快,两名低阶武将进了太极殿,一开口便语惊四座,“末将要状告驾部郎中张炳倒卖军马,以老弱病马滥竽充数,送往前线,致边防军备不足,贻害战局,求太后殿下明公正道,严惩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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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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