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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渐 ...


  •   甘露殿内龙涎香的味道此刻尽被药气覆盖,帷幔层层垂坠下来,愈发压抑沉闷。

      皇帝靠在御床上,眼底不乏震动,“阿璇,你当真愿意入宫?”

      沈鹿衔望着从小待她宛若仲父的皇帝,心中一阵阵泛上酸楚。

      在她印象里,这位从战火中拼杀出来君主,即便上了年纪,也仍然是威震四方、雄姿赫赫的,可一夜之间,竟就有了英雄迟暮的潦倒。

      上一代人穷尽毕生之力,日薄西山时,却突然没了后辈可承继,前世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撒手人寰的呢?

      沈鹿衔垂下眼帘,“阿璇愿意。”

      “一旦入宫,后半生便都要在这里了,你可知道?”

      “知道。”

      “朝野上下无人不晓,朕曾属意你为太子妃,此番必然承受骂名,你可知道?”

      “知道。”

      “倘若北伐不成,羯虏南下,你会首当其冲受害,你可知道?”

      “知道。”沈鹿衔吸了口气,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阿璇都知道。”

      “好,”皇帝眼底仍有几分慈悲和不忍,“朕最后问一句,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吗?”

      “是,”沈鹿衔语气笃定,“不为别的,至少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亲人走上绝路。”

      “好,好孩子,朕知道你…”皇帝背过脸,剧烈咳嗽了两声,“你既这么说,朕还有样东西。”

      他的手颤巍巍伸到枕下,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信件已被揉皱的不成样子,边角破损,沾着灰尘,其上血迹已然干涸,棕褐斑斑。

      “这是太子给你的手书,他身旁暗卫送来的,和北境驿卒前后脚,朕也是昨天才拿到,”他说了几句话,便有些撑不住,闭目喘息片刻才接续,“那暗卫将信送到后便伤重身亡了。”

      沈鹿衔发了一怔,前世她并未拿到这封信。

      “太子为人太过纯良,又一心惦记你,信中难免真情流露…朕左思右想,若你不愿入宫,朕绝不迫你,连这封信也会一并扣下,免得你囿于情义,两相为难,如今你既情愿,朕就不瞒你了,你收着,回家再看吧。”

      沈鹿衔怔忡,心间一疼,刚接过来,忽听沈怀庸道,“陛下,臣还有话想和陛下说。”

      “朕知道,”皇帝看向沈鹿衔的眼神里俱是歉意,“好孩子,你先回吧。”

      沈鹿衔攥着信退出殿门,甫一低头,信封上的暗色血迹便闯进眼里,晕眩感瞬间直冲颅顶,差点被门槛绊倒,所幸让候在门外的小黄门扶住了。

      她直起身,才发现内侍换了人,节宴上闯入传讯的小黄门不见踪影,突感异样,“怎么是你,阿南呢?”

      小黄门低眉顺眼,“奴婢不知。”

      沈鹿衔没再多问,步下台阶,忽而听见一声哭腔,“阿璇姐!”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一刻,萧露如前世般扑进她怀里。

      沈鹿衔赶紧揽住她,眼眶腾地热了,“公主。”

      不知那天他们顺水而下后,有没有成功逃脱。

      萧露眼睛红肿地像两颗桃子,一见到她,泪珠便又簌簌滚了下来,嗓子哑的快说不出话,“阿璇姐…怎么办…我父皇他…”

      沈鹿衔知道,皇帝撑不了多久了,心中酸楚无极,仍出言安慰,“不怕,会好的,她握住萧露冰凉的手,“相信我。”

      跟萧露过来的李玄也上前劝,“陛下身体强健,不会有事的,公主放心吧,”他问沈鹿衔,“小娘子刚从里面出来,可是沈大人在里头?”

      沈鹿衔点头,“父亲说和陛下有话要谈。”

      “那我们晚些再来,”李玄恳求,“小娘子可否陪公主疏散疏散心肠,老奴感激不尽。”

      沈鹿衔应了,替萧露擦干眼泪,“我们先回宫去,好吗?”

      ……

      君臣二人听得殿外没了动静,才放松下来,沈怀庸道,“陛下可要将小皇子从别宫接来,教以储君礼义,免得来日措手不及。”

      皇帝眸色暗下去,“自然的,昨天已派侍中去了,可是冯才人…”

      听他话尾归于沉默,沈怀庸抬头,情急道,“臣有个请求,万望陛下允准。”

      皇帝僵硬了一瞬。

      “小皇子已经十岁了,心智渐开,又常年养育在外,恐怕会抵触嫡母,何况冯才人…”沈怀庸一顿,深深拜倒,“求陛下效法汉武帝,莫要让两宫相争,贻害无穷。”

      他言下之意,是让皇帝仿勾弋夫人的例,去母留子。

      皇帝沉声道,“卿平身,朕明白你的意思。”

      他神色渺然,“元后是朕糟糠之妻,朕曾对她发誓此生不设后宫,所幸太子自小才力绝人,因此臣下也未多加逼迫,此事宫中无人不晓,可她一婢子,竟敢趁朕酒醉如此行事,此事荒谬,不知背后是否有人参与,本是元后仁慈,她在别宫又从无异动,才留她一命。”

      “如今这个关口,朕是断乎不愿幼子被清白不明之人摆布的,可是…”他闭目,“昨晚侍中来回禀,在别宫没有找到她。”

      沈怀庸面色顿变。一个被监视在别宫多年的大活人,怎么会凭空失踪?

      她又哪来的本事在众多宿卫的眼皮子底下失踪?

      “前脚太子战死的消息刚刚传入京城,后脚小皇子的生母便找不着了,”皇帝冷笑一声,“只怕这里头就有人迫不及待等朕死了,赶紧扶她上位当太后呢。”

      沈怀庸面色凝重,“储君战中殉国本是军中机要,怎能宣之于众,那小黄门接待了驿卒,竟然在节宴上嚷嚷出来,必是有意引起哗变,使我们措手不及。”

      “是,也只有这样,才能立时将消息传给背后的人,连夜把冯才人转移,所以那人必然在宴会上,而且平素不在宫中掌事。”

      可这样算,范围未免太广了,尚书台,御史台,还有诸多高门掌令…若那小黄门不松口,几乎无从查起。

      皇帝疲倦地叹息,“从我们提拔寒门开始,无数世家侧目忌恨,此事既然发生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总会有隙可查,可冯才人的事一出,朕便一直有个隐忧,倘若她是被有心人埋下的暗线,那么今日太子之死,当真只是因为外敌?”

      驿卒带来的消息,是左翼军迟迟不至,贻误战机,以至关隘防守薄弱,被羯军钻了空子终至大溃,可左将军李蹊是跟着皇帝从越地出来的老将,忠心耿耿,爱兵如子,在军中誉比李广,定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直起身,胸中气息嗬嗬,让人听来冷汗直冒,“北伐军失了将领,又丢了孤叶城,可残部迟迟没有启程回京,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沈怀庸道,“信使乃北蜀太守派来的驿卒,而非战中传令兵,许是沙场凶险,传信艰难,太子身边的暗卫即便武功高强,将手书送到也用了足一月,来时比驿卒还晚些。”

      皇帝点点头,将战死的将领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想起一人,神色顿住,“不对。”

      他瞳底微震,“云渐,云渐还活着。”

      沈怀庸也一凛。

      那个小罗刹,性子刚烈如火,最是桀骜,当初孤叶城就是他率前锋打下来的,如今失守城屠,让他败军而归,他怎么肯?

      皇帝急道,“你立刻着人随驿卒回北蜀,命他领残部归京,切莫再以卵击石,留得青山要紧!”

      ……

      北蜀,汉中。

      大雨初停,山谷中起了大雾,左翼军才走出林嶂,并不敢妄动,沿着山路慢慢往外探,忽听得对面传来哒哒马蹄声,越走越近。

      连月的失道跋涉早已让人疲惫不堪,现下听见这来自外界的行路之声,兵士们都紧张起来,李蹊也勒紧了缰绳,扬手令部队停下。

      在这偏远贫瘠的地界,平民是用不起马匹的,可听声音,对方好像也只有一人一骑而已。

      李蹊凝神屏息,一匹红棕战马破开浓雾,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马背上坐着个戎装青年,萧萧肃肃,眉目冠绝,只是周身血污未净,提着柄无鞘长刀,眼底孤桀令人生惧,倒像个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阁下可是左将军李蹊?”

      李蹊见他像是大邺武将装扮,心脏稍稍落下,“正是在下,敢问…”

      青年亮出令牌,“北伐军骑郎将,云渐。”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前面的兵士听见,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李蹊闻言大喜,立刻翻身下马,抱拳相问,“左翼军中途失道,终于见到北伐军的同袍了,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云渐声音犹不疾不徐,却让人心惊齿冷,“半月前,城关失守,孤叶城被屠,太子殉国,大部所剩无几了。”

      李蹊僵住,军队一片大哗。单听到半月前这三个字,他便深知不好,按照原定行军路线,左翼军本该是那个时候抵达城关的。

      李蹊锵然跪地,肝胆欲裂,“末将贻误军机,罪该万死!”

      他身后的副将上前一步,情急道,“云将军,此事不能全怪我们将军,我们拿到的舆图是错的!本是被临时抽调,于此地不熟,又被舆图错引误入山坳,才至迷途,还望将军能向朝廷言明…”

      副将话没说完,便被李蹊恶狠狠打断了,“闭嘴!”

      他闭目,冷汗涔涔而下,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道,“都是末将领军不利,甘愿承受一切罪责,只是兵卒不过听受调遣,委实无辜。”

      云渐不答。

      他盯着李蹊,片刻,冷声问,“李将军可还想活?”

      李蹊一惊,抬头看向云渐。

      云渐紧握长刀,掷地有声,“若想活,便随我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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