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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在朱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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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水波荡漾,舟楫靠岸。
卷起纱幔,露出一张若银盆的颇有几分幼态的脸,两弯毛绒绒的眉毛下是一对闪烁着狡黠与机灵的杏眼,鼻尖圆润,粉唇笑时微微咧开,露出白荷花瓣似的牙齿。她两条浑圆如藕的手臂抱着一把紫檀如意曲颈镶春蝶戏花螺钿琵琶,却未着绮罗,只穿了身水蓝色苎麻衣裳,单是这般聘聘婷婷地立着,便别有一番天然去雕饰的山野气。
“奴家见过几位老爷。”她盈盈下拜,一双眼好奇地落在坐在首位的谢临渊身上,两颊微微泛起红来。
夏洲先是不着痕迹地拿余光瞥了谢临渊一眼,见他神色虽无多大变化,但眉眼略有松动,整个人都柔和了些,暗里总算松了口气,对自己要说的话也有了几分底气。
对今晚的宴请,夏洲先前花了不少心思。
李渡倒了,宰辅的位置到底落在谁身上,便是京中许多人着意之处。按照常理,原该是在资历最老的高肃,和位列天下文官之首的裴寒鸣之间做个选择,可没成想偏跑出来个谢临渊摘了桃子。
高肃向来自诩清流,被李渡压了十几年的势头,心里始终怀着郁结。一朝终于被人挪开了头上的这座山,他这郁结还没疏通多时,又压下来一座飞来峰。老大人一气一急之下,病倒了。
至于这病是真是假,夏洲不知道。但他做了高肃几十年的门生,到底还是能猜中自己这位老师的七八分心思的。对于眼下这京中格局而言,谢临渊只能算个外来户,虽坐在了揆宰之位,但到底势单力孤。没了李渡,如今便唯有高肃和裴寒鸣两党分庭抗礼。无论如何,谢临渊都得给自己做出个选择,才能让自己坐得安稳。
但如何拉拢他,也是个难事。夏洲早打听过,之前上门恭贺的官员送的礼,几乎都被如数退了回去。人说酒色财气,既然这财的道走不动,便只能在色上花功夫了,又听闻因着谢家姑娘离家一事,谢临渊同自己妻子生了嫌隙,据说已是许久没说过半个字了。正巧夏洲自个儿便是个风流之辈,府中纳了不少美妾娇侍,平时底下奉承的人也为他留意。他这么两相琢磨,便打定主意,派人四处寻觅,终于寻回了这么个美娇娘。
“这是你自己编的词?”
夏洲听得谢临渊竟主动开了口,更是一喜,心想着自己倒真是投其所好了。
“正是,”那女娘密密的睫毛一抬,又羞涩地垂下,掩着那脉脉的眼波,“奴家才疏学浅,只会诌些儿女情长的酸词,相爷光风霁月,还望不嫌陋鄙才是。”
“虽是儿女情长,不过别有情致,倒不是陈词。”
听得谢临渊赞了一句,夏洲忙道:“谢相,这位姑娘名为茵娘,说起来,还和您有一丝渊源呢。”
“哦?”谢临渊不动声色地应了句。
“您来京之前在平江府履职,茵娘正巧便是平江府人士。”
“怪不得听她说话,口音倒有几分亲切。”
夏洲笑了几声,又道:“她打小养在花船上,受鸨母调教,通诗词,擅音律,又性子可人,如今年方十五,连她鸨母那般看惯了烟花的人,都舍不得轻易叫她梳拢。”
说着,夏洲便招招手,叫茵娘入席,陪坐在谢临渊身边,自己又挑了两个乐伎上来陪在自个和杜献琛身边。
一时,席面上终于热络了几分。夏洲呷了一口酒下肚,原本在肚子里闷了许久的话,这会儿总算能说出口来了:“谢相,其实今儿冒昧请您来敝宅一趟,是愚职近时对一桩事有些疑惑。您也知道,最近高三司染了病,下官也不好叨扰,思来想去,只能来请教您了。”
谢临渊接过茵娘为他倒好的酒,慢慢饮下,才道:“是什么事?”
“正是盐政一事。”开了这个头,夏洲说得便越发顺畅,“前几日陛下批文,让三司好好再商议当年盐政改革一事,说是谢相您要取消盐引,重新由官府经营盐业?”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染了醉意,夏洲觉得谢临渊的眼神有一丝不可捉摸。
“夏度支是觉得此举不妥?”
“不敢不敢,只是愚职毕竟在三司履职多年,有些浅陋之见,想与您说上一二。”夏洲道,“当年李渡之所以能成功将这新盐政推了下去,一呢,自是因为他那时只手遮天,二呢,是因为这盐政确实有几分道理在。财政一事,实利最紧要。我们自是都对李渡其人其行深恶痛绝,可下官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不能将他所行之事一概而论,因人废事。”
“夏度支的意思,倒是显得本官小气了。”
“不不不不不……您瞧我这话说的,下官嘴拙,嘴拙,”夏洲轻轻掴了自己一嘴,道,“下官只是觉得,盐政乃民生大计,如此朝令夕改,未免劳民伤财。”
“可新盐政自施行以来,可并没有什么成效,反倒还逼死了一堆盐商,还闹得民怨沸腾。”
夏洲支吾了一下,道:“新政之弊,不在其本身,而在于李渡收了那些个大盐商的好处。”
“是啊,”谢临渊将酒盏扣在桌上,向来沉稳的神色中也掺杂了一丝忧虑,“这些人囤积居奇,又资财雄厚,一旦任由他们操纵市价,则百姓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夏洲咂吧了一下嘴,觉得残留的酒味都带上了苦味。他道:“理是这个理,不过在这事上,朝廷不是没有处置的余地啊……”
“夏度支,”谢临渊忽道,“看来你是有了处置的办法?”
“下官愚钝,”夏洲这乍一下被他一点,险些咬着自己舌头,发窘道,“这样大的事,下官只是忍不住忧虑。其实抛开旁的不说,从前陶攸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人。他不在了,三司之中人才凋敝。李党一案的余波又尚未完全平息,此时急匆匆地又要上新政,下官担心……”
茵娘瞥见谢临渊捏着筷子的指尖紧了紧,忙笑得烂漫,执起手边的壶来倒了浅浅一杯,柔声道:“相爷,这是奴家从平江府带来的梅子酒,清甜细腻,您且尝一杯呢。”
夏洲仿佛也察觉到了席面上的僵硬,忙改口:“瞧我这忒煞风景,如此月下花前,竟一直拉着您说起这些事来,我罚酒,罚酒。”
谢临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仰头满饮一杯,又看向一直举着酒盏殷切瞧着自己的茵娘,轻轻将酒盏又按回了桌上。
也不看茵娘脸上闪过的仓皇,谢临渊道:“前人有诗云:‘官里簿书无日了,楼头风雨见秋来。’虽是抱怨俗世辛劳,但你我位在中枢,理应以身许国,又何必分是在月下花前,还是金堂玉阶呢?”
“是是是,下官受教。”夏洲讪笑几下。
“盐政一事,的确兹事体大,我之前也不过是和陛下偶然提起。”谢临渊道,“夏度支在三司任职多年,也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今陛下广开言路,你可拟个折子上书,陛下自会好生考量。”
“谢相说得是,说得是。”夏洲手微动了一下,但已再没了喝酒的心思。
几人各怀心思地夹过几轮菜后,谢临渊便要告辞。
夏洲甚至生出几分解脱之感来,忙朝一旁的茵娘使了个眼色,然后道:“谢相,这茵娘是个可心的姑娘,您若不嫌弃,不如将她带在身边侍奉,也算是朵解语花。”
茵娘羞怯地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谢临渊瞥了一眼,笑道:“夏度支,于我而言,这美人恰如美酒,只可浅尝。此等福气,只能留着夏度支你自己消受了。”
夏洲没想到就连茵娘都被他推拒了回来,嘴巴张合了几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眼见着谢临渊要走,只好仓促去送他。
茵娘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谢临渊背手离开,脸上一阵红白交替,竟拿起一旁的琵琶往地上一掼,两行潸潸的泪落了下来。
而一旁今夜鲜少说话的杜献琛,此时看着一桌残羹冷炙,已是面色苍白,冷汗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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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渊自夏府被恭送出来的时候,陈仲希正在轿边等着他。
此人正是数月前秦州寿平县的主簿,因着当时水患严重,人手奇缺,谢临渊看他熟悉县中一应事务,自己又是初来乍到,便暂时按下罪情不表,叫他帮忙跟着做事。没想到此人处事不仅精明强干,而且为人也是八面玲珑。
谢临渊差遣着舒心,便将贪污之罪一概扣在了已死的知县蒋莱身上,把陈仲希带在了自个儿身边做了个书办。
这下看谢临渊出来了,陈仲希忙机灵地打起轿帘,搀着他走入轿中,一乘蓝绸四人小轿便在夜色中向着谢府而去。
“你去查查那个叫杜献琛的人是个什么来头。”
听得轿中传来的话,陈仲希忙凑头过去:“回老爷的话,卑职一早打听过今晚宴席上也有此人,便着手去查过了。此人家世平平无奇,科举时考了个进士榜尾,几十年苦苦熬着资历,再加上钻营逢迎的手段,才从地方升到了枢密使的都承旨司。
“之前他一直挤破脑袋,想挤进李渡那群人里头,不过人家都瞧不上他,只是偶尔从指头缝里漏下点好处打发他罢了。没想到这塞翁失马,他反倒逃过了这次对李党的清洗。再加上他和夏洲有同年之谊,如今倒正好倒向了高三司那一头。”
快入夏了,一时只听得虫鸣迭起。陈仲希低下脖子,小心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的?”
半晌,轿中传来沉沉的声音:“回府再说。”